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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二章 珠玉可人

  杜云社。
  辗转反侧。
  纪无爱坐了起来,倚靠着窗棂,朝外望去。
  十二月的月如此清冷,仿佛是冷宫女人的泪,冰凉彻骨。
  眼前再次浮现临时股东大会的一幕,郝大为哭泣着跑出了会议室。
  “你为什么要将这平静打破?一切都是幻觉,幻觉——”
  纪无爱浑身开始哆嗦起来。
  平静?幻觉?
  凄冷一笑。
  是啊,自己在儿子心中只是一个幻觉,一个遥远的幻觉,一个不真实的存在。
  自己虽怀胎十月,生了他,却没有养育过他。
  在自己没有出现时,林岳宇一家五口人过着平淡自足恬静的生活。
  在儿子郝大为眼里,他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疼他爱他的爹娘,有信他崇敬他的弟妹。
  有谁能说他是不幸福的呢?
  自己努力了这么久,刀尖舔血,积攒下的家财,又能如何?
  儿子郝大为本就是许家绣品公司未来的第一继承人,不管他接受不接受,他都是明确的许茹宝的长孙。
  他本就是幸福的,他本就是富足的。自己的到来不过是击碎他的幸福,自己的到来不过是将他陷入困惑和磨难中。
  错了,错了,自己真的错了吗?
  无声的泪滑落下来,苍白的手高高举起,试图向清冷的月亮祈求。
  纪无爱声音哽咽地哭道“我只是想靠近你,我的儿子,我只是想母子相认,只是想我们母子能长久地在一起,娘想了你一生一世——”
  突然,一声温柔又胆怯地声音响起。
  “娘,你在说什么?朵儿害怕,害怕。”
  扭头望去,却是躺在身旁的玉朵儿坐了起来。
  月光下的玉朵儿犹如一朵雪莲,圣洁高贵。
  望着玉朵儿那胆怯的双眼,纪无爱心疼地一把搂过这精灵一般的小丫头,道“娘啊,娘在说梦话。”
  蜷缩在纪无爱的怀里,小小的人儿问道“娘,今天那个阿姨是哪一个?为什么她会久久凝望朵儿?为何朵儿对她有熟悉的感觉?”
  搂住玉朵儿的手愈发用力起来。
  玉朵儿诧异地抬起头来,望着纪无爱,道“娘,娘,你在想什么?”
  纪无爱慌乱地说道“哦,娘,娘在想,娘在想我们该去哪里唱戏了——”
  “唱戏?我们不是要在大上海唱上半年吗?”
  思虑片刻,纪无爱道“咱们纪家班终究是草台班子,比不得那些戏出名门的大班子,所以还是走南闯北,走走乡下的好。”
  玉朵儿委屈地噘嘴道“那朵儿岂不是再也见不到郝家的弟弟妹妹还有神仙哥哥了?”
  轻轻抚摸着玉朵儿的头发,纪无爱语气肯定地说道“分别是暂时的,终究有一日,你会再次见到你的神仙哥哥。娘这一生做错了很多事,很多无法挽回的错事,但娘一定会让你和你的神仙哥哥再次见面的。”
  ……
  十六铺。
  凝望着熟睡的林程瑞,孟水芸陷入沉思。
  为何那个满脸涂抹了厚厚妆容的女孩和自己的女儿林爱薇如此相像?为何如此亲切?
  不,怎么会?如何会?
  戏班常收些贫苦人家的孩子做学徒或义子义女,又如何能断定这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
  自己真是多想了。
  孟水芸摇了摇头。
  扭头望去,林桐卓正在翻看一叠厚厚的资料。
  “如今的局面,那些小股东又有哪一家敢出售和转让股份的?无论将股份出售或转让给谁,都是得罪另一方。断无可能从这些小股东的手里收购到股份。
  锦程证券所是你辛苦打拼多年的成果,如今也是做到一定规模了,现在卖掉实在可惜。
  既然不能购买到那些小股东的股份,又何必卖掉锦程证券所?”孟水芸道。
  林桐卓长长叹息一声,道“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现在这个局面,真是世事难料。”
  良久,林桐卓道“总不能这样僵持下去,终究要有人破局。”
  从身后搂抱住林桐卓,孟水芸温柔地劝慰道“如今的局面,唯有聂云儿一人能破局,单凯这么多年倾情她一人,两人是青梅竹马长大的有情人,她如何会伤害单凯的利益?
  许茹宝虽然伤害了她,但她对大为的爹岳宇还是有情的,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毕竟两人还有个孩子,如何能不心疼?
  只有她能化解了内心的魔障,才能看清楚如何走出这困局。
  我们能做的只是等待,等待她做出最后的决断。”
  林桐卓忧虑道“若是许茹宝利用岳宇和大为,促使她将股份转让给许家,该如何?”
  “那是命运的安排,我们不该有任何抱怨。我们的六十万大洋是交给了我们的兄弟手上,即使没有夺取回经营权,我们也没有损失什么。
  我们曾说过,一切以保证这百年老厂平稳生产为主,一切以确保这百年老厂声誉不受损为限。”
  林桐卓点了点头,道“希望单凯能闯过这一关,聂云儿的出现对他是一个极大的刺激,新仇旧恨,我真担心他会冲动地闯进许家复仇。”
  ……
  锦云绣坊。
  地下室外,一个妇人倚靠在一个柜子后,心惊肉跳。
  妇人正是张芝兰。
  一声声枪声带着无比的仇恨击打在墙壁上。
  张芝兰掂起脚走到铁门前,她很想走进去,大声地喊上一嗓子“永词,娘在这里,娘在这里——”
  可是自己不能,自己不能。
  不到最后的关头,自己不能把这个秘密说出来。
  最后的关头?是的,众人都在等待,等待着单凯成为许家绣品公司最大股东的那一刻。在胜利到来的时刻,再告诉他这个身世之谜。
  早已得知纪无爱就是聂云儿的张芝兰终于明白自己的儿子单凯对聂云儿的爱有多深。
  “砰——”又一枪击打在墙壁上。
  张芝兰抓起丝巾不断地拍着胸脯。双手合十,向苍天祷告。
  地下室内,杀红了眼的单凯举起枪再次瞄准墙壁上早已被打烂的许茹宝的画像。
  “是你,是你,我的人生是被你毁了,你这人间的恶魔——”
  扳机被狠狠按下。
  “砰——”子弹正中许茹宝的眉心。
  突然,这个被汗水打湿了衣服的,被仇恨折磨的几近疯狂的青年朝后仰去。
  仰面倒在地上的单凯看着天花板,喃喃道“云儿,我很累,很累,我多想忘记一切,只和你一人走得远远的,到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在的地方,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怕,天地坦荡荡地活着。”
  拳头狠狠砸在水泥地面上,单凯嗓音沙哑地吼叫道“可是不能,不能,从有记忆那天起,我就是一个复仇工具。”
  突然,拳头狠狠砸向自己,单凯大声道“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是我,我不该离开东北,我不该到江南——”
  一墙之隔,身穿蓝色旗袍的张芝兰痛苦地坐在地上,倚靠着墙壁,无声地哭泣着。
  心疼,钻心的疼。
  ……
  翌日。
  一身灰色西装的林岳宇出现在废弃许久的杜云社里。
  悔恨的泪水滑落下来。
  自己迟来了一步,自己记忆深处那个爱着的女子走了。所有纪家班的人都消失不见了。
  自己若是早来一步,或许能见上一见那个自己心中的真正所爱。
  久久站立在戏台前,林岳宇,这个早已成熟起来的儒雅风度的男子大声嘶吼道“云儿,为什么?为什么不给我机会忏悔?为什么不惩罚我的罪孽?
  是我,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没有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
  突然,一道黑影从戏台上方滑落,直扑向林岳宇。
  乌黑铮亮的枪口抵在林岳宇的额头上。
  “单凯——”林岳宇诧异道。
  这诧异瞬间变做痛恨。
  “你是个懦夫——”林岳宇大喊道。
  单腿跪在戏台上的单凯,一手握枪抵着林岳宇的额头,一手握拳。
  “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你才是那个真正的懦夫,你的软弱无能,造成无可挽回的局面。你本该能阻止这些仇恨的发生——”
  单凯声音哽咽地说道“她终究是你的妻子,她嫁给了你——”
  泪滑落,林岳宇悲愤地痛哭道“你又何尝不是懦夫,你深爱着她,你和她自小青梅竹马,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是你的仇恨促使她和我走到了一起。
  我们两个谁更可悲?我是那个被利用的复仇工具,但我和她成为了夫妻,我们有一个儿子。
  你失去了真正所爱,她成为你仇人的儿媳妇。”
  一声大叫,单凯扑了过来,将林岳宇扑倒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
  “我恨你,你这个懦夫,为什么不能好好爱她——”单凯挥起拳头狠狠砸向林岳宇。
  一个翻身,林岳宇将单凯压在身下,双手狠狠扼住这青年的脖子。
  “你更是一个懦夫,你连爱都不敢大声地说出来——”
  两个被爱折磨得失去理智的青年厮打在一起。
  良久,筋疲力尽,伤痕累累的两人仰面倒在地上。
  朗朗天空下,两人均是泪流满面。
  “我们曾是最好的兄弟,最好的——”林岳宇声音颤抖地说道。
  眼泪再次喷涌而出,单凯抹了一把眼睛,道“我永远记得和林家兄弟们在一起的日子。”
  “去找她,若是有缘,你们终究会在一起——”林岳宇哽咽道。
  “你——”
  林岳宇摇了摇头,凄然一笑,道“我和她不可能了,永远的不可能了。”
  说完,林岳宇扭头看向单凯,道“如果我们之间没有仇恨,该多好——”
  大颗大颗的眼泪滑落下来,打湿了这儒雅风度青年的胸前衣襟。
  ……
  宽广的海面上一艘大船快速地行驶着。
  众多纪家班的兄弟们聚集在甲板上,兴奋地喊叫着。
  “班主,好家伙,还是这大船有气势,真带劲儿——”
  “班主,我们究竟是要去哪里?”有人问道。
  纪无爱搂着玉朵儿,望着远方,语气坚定地说道“丹东,我们取道丹东,前往黑龙江——”
  顿了顿,纪无爱道“老五和鸽子蛋怎么样了?”
  一人道“班主,您放心,老五和鸽子蛋,还有韩掌柜他们一准儿把事儿办明白——”
  纪无爱点了点头。
  那人似鼓起很大勇气般问道“班主,咱们努力了那么久,咋就这样离开了呢?”
  望着一望无垠的海面,轻轻抚摸着玉朵儿的头发,纪无爱道“爱与恨,算个什么玩意儿?我老了,怕失去,我不能再失去了——”
  几只海鸥飞过。
  玉朵儿欢喜地跳了起来,大叫道“娘,快看,海鸥啊,海鸥啊——”
  慈爱地看着玉朵儿,纪无爱道“珠玉可人,我只要我这亲闺女,我这儿媳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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