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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厄 第16节

  这人是谁?裴真把他保管得这么好,一定是裴真很重要的人。
  这地下密室灯火不多,大部分地方很黑暗,她边上有一盏长明灯,灯火正好罩住棺材和尸体,也把她的影子投在了尸体的上方。她看着自己的影子,冷汗忽然就下来了。
  她的影子,长了两颗脑袋。
  她摸摸自己的脖子,没有长出一颗多余的脑袋。这并没有让她的心情轻松几分,因为这说明她身后有一个东西贴着她站着,和她靠得极近,以至于影子的身体部分重叠在一起。
  她太大意了,她想她现在回头,说不定就会看到阶梯下少了具尸体。
  那脑袋一直没动弹,她也不敢轻举妄动,假装自己并没有发现它,稍稍侧了侧脸,用余光往后瞟。斜后方站了一个女人,赤着苍白的脚丫子。她咽了咽口水,余光一点一点往上,便见深重的阴翳里,谢寻微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第23章 宗门(六)
  谢寻微!?
  喻听秋气不打一处来,没想到是这个死女人,害她被吓得半死。她回身想要说话,却见谢寻微一声不吭,直勾勾将她望着,一层黯淡的阴影罩着面孔,有些鬼气森森的感觉。
  喻听秋声音有些发飘,道:“谢寻微,你怎么在这儿?吓唬谁呢你!”
  谢寻微还是不说话,长明灯照着她的脸,白瓷一样光华流淌。喻听秋觉得她很不对劲,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入口处忽然响起嗒嗒的脚步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喻听秋心下一惊,四下望,这里四面空旷,根本没有躲藏的地方。躲棺材里?没有棺板,很容易被发现,况且她也不想和一个死男人躺在一处。没办法,她一咬牙,拉上谢寻微,带着她扎进了阶下的尸堆里。
  “别说话。”她小声叮嘱谢寻微。
  她们在靠墙的位置蹲下,后背贴着冰壁,整个人仿佛被冰镇着,喻听秋觉得自己也像具尸体了。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快要进来了。喻听秋闭上眼祈祷自己能蒙混过关,安然无恙逃出去。人不可貌相,她做梦也想不到裴真表面上是个温文尔雅的贵公子,背地里却是个收藏尸体的疯子。谢寻微怎么会来?或许是因为好奇,和她一样,误打误撞发现了镜子的秘密。也好,谢寻微看清楚裴真的真相,省的像她一样被裴真的皮囊蒙了眼。
  这么想着,喻听秋睁开眼,一张苍白的女人脸出现在眼前,喻听秋差点吓得尖叫,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谢寻微。这个死女人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和她贴得极近,她们两个人的脸蛋之间几乎只有一掌的距离。谢寻微盯着她看,眼神很诡异,越看越觉得阴冷。喻听秋额头上都是冷汗,忽然发现自己把谢寻微拉进来是个错误,裴真日日给她吃药,这个女人身上一定出了什么问题。
  她用手掌抵着谢寻微的胸,让她和自己拉开一点儿距离。谢寻微的身子一让开,她身后那些直挺挺的尸体就露了出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喻听秋总觉得这些尸体都斜着眼看她。她和边上一具尸体挨着,这具尸体也歪着脖子,浑浊的眼珠子斜在眼角,好像在盯着她看。她浑身汗毛根根直竖,努力回想刚进尸堆的时候,这群尸体是不是这样的姿态。可是进来得太急,她没注意看。
  等等,她猛然发现谢寻微不对劲在哪儿了。
  谢寻微和这些尸体简直一模一样,它们都盯着她。
  脚步声进来了,喻听秋下意识屏住呼吸。冰窖进来一个高挑的男人,果然就是裴真。他一袭青衣,落落大方,温和的脸庞看不出丝毫疯狂与凶恶。他一进来就穿行在群尸之中,挨个检查他们的身体,手掌按压脸庞、胸口和腰腹,他抖出一伏绒布,取银针扎他们的穴位。灯火映照,根根银针精光乱闪。喻听秋提心吊胆,生怕他走到她这边来。幸好他检查了第八具尸体之后,停下了脚步。
  “都尸僵了呢,血也凝固了,”裴真看起来很失望,“果然只有六瓣莲心才能保尸体不腐么?”
  他好像在自言自语。
  “昆山女鬼一事查得如何?同鬼国有关系么?”裴真问。
  密室里响起嘈嘈切切的低语,几个黑漆漆的影子从裴真脚下冒了头,沿着周遭两壁升腾而出,汩汩汇入几具尸体的六窍。喻听秋毛骨悚然,腔子里冰冰凉凉,几乎要结出霜来。她虽然不学无术,却好歹听过一些秘辛传闻。这好像是仙门禁绝已久的“拘鬼召灵”术,被拘的鬼魂会成为施术者的鬼侍,几百年前仙门复兴的时候就把禁术典籍一起烧毁了,早已失传许久。没想到裴真竟然修习了如此邪门的术法,而且看这样子,他拘了不止一个鬼影。
  “地裂颇有异动,扩大了一尺有余。”尸体们扭了扭脖子,一个个“活”了过来,破碎嘶哑的声音重重叠叠,阴冷粘腻,像蛇信嘶嘶作响。
  “喻连海的头颅,可曾查明来处?”裴真又问。
  “尚未。”鬼侍道,“再给我们一些时间。那人藏得极深,抓不住马脚。”
  裴真微笑,却颇有些阴沉的意味,“放出更多鬼影出去行走,尽快查明此人身份。吾师名号,岂容他人玷污?”
  “吾师”?喻听秋心里疑惑。
  “是。另外,您的替身用得太久了。百里决明虽囿于肉身腐败,难以施展全部的功体,但若不小心谨慎,难免教他察觉破绽。郎君,你必须制作新的肉傀儡。”
  “我知道了。”裴真拔出尸体上的银针,在灯烛上灼烧针尖。
  他用新死的尸体充当肉傀儡,令鬼影居住其中,代替他卧病在床,他才能以裴真的身份行走。然而试验至今,无论用何种药草填充尸身都难免腐败,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要重新安排尸体,为其易容,换上谢寻微的脸面。幸而师尊是个笨蛋,从未发觉他偷天换日的伎俩。
  如今最为迫在眉睫的事,是如何保存师尊现居的肉身不腐。他垂下眼睫思索,眉目有些忧郁。
  “你们不是说一个小丫头迷了路么?”裴真取巾栉净手,偏头道,“在哪儿呢?”
  “是您那恼人的表姐。”鬼侍道,“初五押着她。”
  喻听秋的心跌进了谷底,旁边的“谢寻微”冷冰冰看着她,她从这鬼怪的眼神里看出了轻蔑的意味。一席话听下来,她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有明白。裴真到底是谁?谢寻微怎么了?她满脑袋都是浆糊。
  裴真侧了脸,淡淡望过来。琥珀黄的烛光罩着他的脸颊,仿佛给他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妆。从这个刁钻的角度看,喻听秋一下就看呆了,因为她终于发现裴真的轮廓与谢寻微别无二致,下颌线精致的弧度、微微上挑的眼梢、高挺的鼻梁……还有侧过眼瞧人那睥睨的模样,他们的神采一模一样。裴真缓缓走了过来,烛光烫过他精瓷一样的脸颊,他的面容又回到了阴影之中。
  喻听秋后知后觉地明白,谢寻微卸下精致柔艳的妆容,便是裴真。他上妆的技艺很高明,以金花胭脂增添面靥的艳色,以阴影柔和轮廓的锐角,玉簪粉稍稍改变白皙的肤色,螺子黛描摹秀丽的远山眉。他又爱贴花钿,金银忍冬点在额心,更增添几分女子的温柔。醒的时候画额黄妆,病的时候厚敷蝶粉,薄拭目下,做哀病之妆。寻常细节微微调整,整张脸就大不相同了。纵然偶有相似,也让人觉得是巧合罢了。谁又能想到,裴真就是谢寻微?
  一切关窍想通,喻听秋一面觉得恶心,一面遍体生寒。
  他开了口,低沉温雅的嗓音幽幽传过来,“表姐,不是让你回家去么?你为何在此处?”
  被发现了,没有藏的必要了。喻听秋磋着步子一寸寸挪出来,强自壮着胆子道:“我来找丹药,不小心迷路了。你……你是谢寻微还是裴真,你到底是男是女?”
  屋子里倏忽间暗下来,四处响起絮絮叨叨的低语声。
  “血……”
  “活人啊……闻起来很香……”
  “郎君,把她送给我们……”
  “好饿……”
  喻听秋脊背上泛起悸栗栗的恐惧,更多黑影在密室里现形,贴在地砖、墙壁、屋顶,朝她围过来。原来这屋里压根不仅前头看见的那几个鬼魂,它们在影子里藏匿着,现在被她吸引着走了出来。她以为她潜进裴真的丹房神不知鬼不觉,她太天真了,其实她一进来就被发现了。
  “男和女又有什么关系呢?”谢寻微怜悯地注视她,“舅母对你娇宠太过,让你忘了规矩。你可知有些地方不该踏足,否则……”他眸光盈盈,温柔似水,“要丢了性命的。”
  这一刻喻听秋才真真正正体会到他的可怕。他用最温柔的嗓音,说着最残忍的话。这个死女人……不对,死男人!吓她么,她喻听秋何曾怕过!喻听秋下意识想骂他,余光瞥见四面耸动如兽的鬼影和虎视眈眈的僵尸鬼侍,她立刻怂了,改口道:“我就是来通知你一声,我不喜欢你了,不管你是男是女,我祝你和秦秋明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我还得回家成亲,这就走了,不必相送!”
  她扭头想走,肩膀忽然一沉,动不了了,低头一看,竟见自己的影子被几个黑影压住了肩膀。
  谢寻微拾步上了台阶,检查棺材里百里决明尸身是否安好。袖子被撩起了一截,他将衣袖掖平,手指拂过百里决明的肩膀,轻轻抚摸他焦黑的脸庞。他那般温柔缱绻的模样,仿佛他抚摸的是一个酣睡的美人,而不是一具丑陋的焦尸。他凝视那尸体半晌,缓缓弯下身,在喻听秋震惊的目光里亲吻那尸体消瘦焦黑的脸颊。
  其实他还是最喜欢师尊以前的模样,所以新用这具的肉身也尽力按照师尊原来的样子去寻。他想起师尊的笑容,桀骜的小虎牙,素常温润的眼眸变得深沉。师尊是他的,不论生死,不论用什么肉身,都是他一个人的。
  他直起身,道:“幸而师尊已不在此处,他向来最讨厌别人惊扰他的安宁。”
  喻听秋强自压下心里的惊愕,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就是百里决明的尸身?我什么都没有动,也没碰你师父的肉身。谢寻微,你放我走,我保证一个字都不说出去。”
  谢寻微复又抬起眼来,眸光一如既往温暖动人。
  “可是我的秘密都被你发现了,表姐,我该杀了你么?”
  他踏下台阶,一步步向她走来。
  喻听秋心里的恐惧犹如藤蔓一般滋长,两腿发软,“你你你你……想干嘛!”
  “我原想着,冤有头,债有主,你母亲犯下的错,不必报应在你与大郎身上。可是你何必自寻死路呢?”谢寻微叹息。
  “你放什么狗屁,我们喻家待你那么好!你恩将仇报,还要倒打一耙!”喻听秋梗着脖子骂。
  谢寻微笑得意味深长,“你的母亲把你保护得太好了。”
  他解开她衣领上的葡萄扣,脱下她的胭脂色对襟外裳,剩下一层雪白的中衣,包裹她单薄的身躯。喻听秋感到屈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谢寻微抖开她之前见过的那伏绒布,银针排列其中,根根锋利,精光乱闪。她预感到他要做什么,也预感到自己即将变成的模样。她想她要死了,和冰窖里的尸体一样,成为谢寻微的陈列品。
  谢寻微眉目温柔,轻声道:
  “莫怕,不疼。”
  他围着她游走,她往日钟情的青色衣袂翻飞犹如蝴蝶。一根根银针没入她的穴位,百会、风府、脑户、强间……他的手法熟练巧妙,按压她的穴位恍若情人的爱抚,银针无间地贴合她柔软的身躯和脑髓中宫,直到魂魄也接触到针尖的冰冷。
  她知道他的针技,她曾经最为称道的渡厄八针,当世之中无人能够匹敌,现在用到了她的身上。五感开始退化,身体失去了知觉。视野一寸寸黑下去,绝望的阴影袭上心头,眼泪从下巴滴落。最后牙关也失守,手指无力地垂下,她的世界一片漆黑。
  第24章 老寨(一)
  黄泉鬼国,老寨。
  天井底下矗立着一块旧石碑,大家围着石碑而站,数根铁链与无数风铃高悬在他们头顶,抬头望去,那些沉重的风铃犹如黯淡的星星,沉默无声。
  “穆师兄,这是羽虫篆么?”白笳抚摸着石碑,问道。
  “不错,是玛桑古族的文字。”穆知深道。
  玛桑古族是类似于夷狄羌胡的外族,生活在西南边陲一带,这个族群很多年前曾在中原活跃过一段时日。方志上记载他们乘象西来,断发纹身,手捧莲花。五百年前仙门复兴,三千秘藏焚烧于长江水畔,玛桑人举族退出中原,销声匿迹。他们的文字也已经失传,即使是仙门之中,也没有人懂得羽虫篆。座师博闻强识,或许有所了解,穆知深唤醒连心锁,道:“座师在否?”
  连心锁忽闪忽灭,姜若虚的声音断断续续,难以听清,穆知深又唤了几次,里头的声音变得沙哑难听,莫名有些诡异。
  “座师?”穆知深皱眉。
  连心锁里的声音忽地清晰起来,却变成了一个陌生的男人低音,说了句他们听不懂的话。
  “何人?”穆知深问,“何人说话?”
  男人重复了几句相同的发音,语气越来越急促,最后一句说到一半,声音又断断续续听不清了。穆知深持续为连心锁注入灵力,锁头忽地一亮,里头传来“咯咯咯”的声响,穆知深一惊,立时切断灵力流。
  大家面面相觑,一个叫姜陵的弟子脸色苍白,问:“刚刚那是什么声儿?”
  “好像是鬼怪的笑声。”有弟子小声说。
  鬼怪肉身腐烂,喉咙受损,发出的声音大多破碎嘶哑,含着痰似的,就像是这样。
  黄泉鬼国本就是鬼域,有鬼怪也不稀奇。比较奇怪的是那个陌生的声音,有人模仿了一遍男人的发音,“哄嘛拉尼波……说的是什么东西?”
  “咱们的连心锁连上了别人的连心锁么,除了我们,还有人在鬼国?他是不是在向我们求援?”
  不可能,连心锁都是一一配对的。穆知深再次尝试联系十八狱,这回连心锁怎么也亮不起来了。他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低声道:“保持警戒。”
  大伙儿都点头,这时,蹲在石碑面前的白笳忽然喊道:“我知道上面写的什么了。”
  大家望过去,白笳触摸石碑背面,道:“这里有汉文,写的是:天极星六月,封大寨九九八十一座,人畜无入。举族西迁,永生不还。”
  怪不得这里这么破旧,原来是被玛桑族抛弃的寨子。按石碑上写的,他们将八十一座寨子都封掉了。野林子里的族群大多穷困,他们竟然狠下心抛弃这么一大片地盘,这实在是说不过去。难道那时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们不得已封掉赖以生存的老家,迁徙他处?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达成的唯一共识是寨子被封之后才有了鬼域。兴许玛桑族人西迁就是因为鬼怪作祟,他们预料到此地即将被恶鬼占领,留下碑石,举族逃亡。他们走后,鬼母占据了老寨,此地成为黄泉鬼国。
  白笳对比汉文和羽虫篆,说,“汉文刻得很潦草,而且痕迹很浅,好像是匆匆刻上去的,和羽虫篆绝对不是同一人所留。在我们之前另有中原人来过此处,他翻译了羽虫篆。是谢宗主那支队伍么?”
  “不是,他们之中无人通晓羽虫篆。”穆知深摇头。在遇见这块碑之前,更无人知道黄泉鬼国同早已销声匿迹的玛桑黑教有关。穆知深沉声道:“这块石碑是个警告,翻译羽虫篆的人意在警醒后来者。”否则那人没有必要将汉文刻上石碑,字迹这么潦草,他那时候一定遇见了什么。他在提醒他们,寨中危险。
  汉文的长度比羽虫篆短了一截,白笳道:“啧,还有一半那人没有翻译,不知写的是什么。”
  大家讨论了一番,决定先往里走走看。他们这次做了充分的准备,选派的弟子都是宗门上品高手,远比上一支喻谢族人要强,若遇见不对劲的地方,再慎重决定是否要深入。
  白笳和穆知深领头,所有人登上了围楼,在走马廊里行进。他们上了第二层,脚下的木板随着他们的踩踏发出刺耳的轧轧声,大家不由得尽力把脚步放轻一些。远处黑魆魆的,除了他们的呼吸声和脚步声,没有半点声响。飞檐上挂了风铃,铁青色,锈迹斑斑。走马廊一侧是屋子,排门破旧,还有虫蛀的小洞,隔着洞往里看,黑黝黝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另一侧面对天井,雨水疯狂往里灌。
  姜陵压低声音道:“好黑啊。”
  “真是奇了,咱们进了十八狱地裂,竟一下子从天都山到了南边的深山老林。”有人道。
  穆知深摇摇头,“并非如此,黄泉鬼国不在人间。”
  “什么意思?”有民夫讶异道,“黄泉鬼国不是鬼母的鬼域么,难道真是阴曹地府不成?”
  “当然不是,若是阴曹地府,起码得有牛头马面吧?”白笳耸耸肩,“‘黄泉鬼国不在人间’是大宗师说的,他不曾解释,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或许它只是一句隐语,背后另有玄妙深意。不过这句话很有道理,因为按照我们今日走的脚程,起码有十几里路,黄泉鬼国显然比这更大,最小也有一座金陵城的大小。这么大的地界,御剑空中必然能看见。但从北到南,宗门从不曾搜探到这么大的鬼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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