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那明后天可能就要发通知开职工大会了,毕竟还有七八天就到年了。”方三山分析道,“别担心,房子肯定有我们一套,我们是双职工,住房又有困难,肯定有优先权。”
  方三山当年从农村出来,身无分文,机缘巧合下帮了机械厂老师傅的忙,老师傅看他识字就给他弄到了厂里做学徒。
  学徒就跟临时工差不多,没什么严格的要求。但方三山做事认真,人又机灵,会来事儿,很快从当时那批学徒里脱颖而出。
  过了几个月,厂里招正式工,他报了名,直接被选上了。那时候还没建国,户口什么的也都没有登记,没有后来那些正式工必须有城镇户口的要求。
  再后来登记户口,就是城里人了。和城里人唯一的区别就是没有城里的房子。一直以来都是“借”老师傅的房子住的,私下里每个月给老师傅五毛钱。
  不是没想过申请块地基自己盖房子,只是攒的钱不够,又是人工,又是木材,又是砖瓦的。等攒够了钱,准备起房子结婚,又听老师傅说厂里传出风声,说要建职工楼房,让他别着急自己盖。
  方三山揣着钱到未来老丈人家拿主意,是自己盖还是等厂里的新楼房。
  许巧梅他爹许庆丰听说了方三山的来意,就知道他想等厂里分配。其实许庆丰自己也觉得等厂里分配好,两个孩子结婚了就是双职工,肯定能分到,现在要是自己建了房子就不好说了,组织上肯定是优先解决住房困难的职工。
  唯一不好说的就是,现在只是传出了风声,到底什么时候建房,谁也不清楚。
  方三山跟许庆丰商量一番后,许庆丰拍板,先“借”别人家的房子住,小两口慢慢等分房,不着急。
  这一等,就是十几年。不过这十几年,老师傅的房租也没涨过,一直都是五毛钱。
  老师傅的意思是,这房子不住也是空着,没几年就败坏了,不如给方三山住着,所以只收五毛钱意思一下。
  只是这事,没别人知道,都以为方三山每个月要交多少斤粮食给老师傅。
  许巧梅有点愁:“就是不知道能分多大的,家里孩子越来越多了,立新今年十三了,再大一点就不好再跟妹妹们住一起了。”
  方三山安慰她:“有我呢,回头我去打听打听大小怎么分的,你只管放宽心。”
  结果第二天上午,厂里宣传栏就贴了通知,下午两点要召开全体职工大会,厂里所有人都要出席,请大家互相告知。
  下午开会的时候,大家发现房管局的工作人员也来了。厂委宣布,机械厂职工住宅楼完美竣工。机械厂工会在房管局的监督下,已经将住宅楼分配到职工个人。
  分配标准包括级别、工龄、年龄、居住人口辈数、人数、有无住房等一系列条件。
  需要说明的是,分配原则是双职工优先于单职工,正式工优先于临时工,劳动模范、三八红旗手等受表彰工人优先于普通工人。
  然后宣读了此次分配到房子的职工名单,有异议的可以当场提出。
  接下来,大家都屏住呼吸,听厂里领导宣读名单。
  被念到名字的人,自然是特别兴奋,有几个人没忍住高兴地叫了出来,被领导点名批评了几句后,剩下的被念到名字的人就算再怎么喜悦也只是紧紧的握住拳头。其他没被念到的人则是向这些人投去羡慕的目光,期待下面听见自己的名字。
  名单里自然有方三山,为了防止搞混,就没有许巧梅的名字。
  名单读完,就让有异议的人提出异议,有问题当场解决。厂里一定秉着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处理。
  若是平时其他事情,肯定没人会当场对别人提出质疑,毕竟大家都是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弄僵了不好。但房子是大事,关系到整个家庭的长远利益,同事关系僵不僵的,就直接被抛到了脑后,所以真有不少人当场提出质疑的
  诸如,“我比某某某工龄长,为什么他能分到,我不能?”
  “我比某某某级别高,为什么他有,我没有?”
  ……
  最后,还真有人名字被划掉了,改成了别人的名字。
  不过也就两个,这分房子的事情,后勤科还是很谨慎的,谁都不想出岔子,闹出事来。
  当然这提出质疑的人少不了要跟被划掉的人结下梁子。
  方三山家各项条件都挺符合的,一群人提问题也没扯到他身上。
  因为要保证没有异议,所以只要有人举手,就要解决问题,大会一直开到七点半才结束,天都黑透了。
  散会前,让分到房子的人第二天中午再过来定具体房号。
  这一晚,注定会有许多家庭难以入眠。
  第6章
  方三山和许巧梅回到家时,方立新三兄妹已经吃过饭了。
  知道下午要开大会,夫妻俩中午就跟几个孩子交代过,晚上可能会回来的迟一些,让他们自己烧点稀饭,切咸菜吃馍馍。
  等夫妻两人吃过饭,收拾了碗筷,便把三个孩子喊过来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
  要有新房子住了,还是楼房,三个孩子欢喜不已,激动地跳了起来。
  方立新暗搓搓地想,新房子好啊,光是楼梯就能玩一年。
  方立平思想境界比较高,她想的是,人民的生活果然越来越好了。
  方立安暗自揣测,这新楼房八成是筒子楼,公共浴室、公共厕所、公共厨房……
  方三山看孩子们高兴,就跟许巧梅说起选房的事:“之前听金工说过,那房子一层大概要住三四十户人家,两头的面积大一点,估计有四十多平,其他都是二十多平的。左右两边和中间各有一个楼梯,水房和厕所正对着中间楼梯。”
  “那肯定是两边的房子好,又大又干净,靠着厕所的一年到头都是臭味,夏天肯定更不好过。不过那些大的,八成都是领导的。”
  “我猜也是,一共两栋楼,这种大的户型,估计一共四十套左右,那些领导分完,可能会剩下几套。”方三山想要大房子,谁都想要大房子,可是大房子不是想要就能有的。
  “一共五层,你想住几楼啊?”许巧梅问方三山。
  然而方三山还没张嘴,就被方立安抢答了:“一楼!”
  方立新不甘落后:“五楼!”
  方立平看着两个有着不同想法的哥哥妹妹,想着要不折中一下?便说道:“三楼?”
  方三山哈哈大笑,问他们:“为什么呢?”
  方立新回答:“好不容易住楼房,当然要住高一点,天天爬楼梯,住一楼多没劲。”
  方立安跟着道:“住楼上不方便,妈妈肚子里有小弟弟,爬上爬下太辛苦了。”转脸对方立新道,“你想爬楼梯什么时候都能爬,住五楼,哪天你爬够了,不想爬了,还得爬。”
  方立新觉得方立安说的挺有道理,但还是嘴硬道:“才不会爬够!”声音略小,大概是觉得自己没考虑到母亲的情况,有些羞愧。
  方三山安慰他:“有你这样想法的人挺多的,大家都第一次住楼房,喜欢住高一点。”
  许巧梅在一旁笑道:“我看明天不管分到哪层,都有人高兴,挺好的。”
  第二天中午,许巧梅请同事帮她带班,她跟着方三山去选房子,让家里三个孩子带上粮票去姥姥家吃。
  等到了才发现,来的人不止是被分到房的,有没分到的也来了。没分到的来干嘛?当然是闹事的。
  昨天下午开的是全体职工大会,有那人虽然是厂里职工,但是在家里并不是当家作主的那个。昨晚回去把事情一说,整个家都吵了起来。
  今天一大早有那家属,班也不上了,请了假,直接闹到了厂里。厂里才不惯着这些人,昨晚大会上说的清清楚楚,那么晚才结束,就是让他们有意见就提,有疑问就问。结果现在又说这不行那不行,厂里不公平,房子分的有问题。
  领导直接给撅了回去,昨晚大会都说清楚了,现在没什么好说的,厂里也不可能因为他们几个人再给开个全体职工大会。又说大家上午都是安排好工作的,耽误了别人工作算谁的。
  那家属没办法,后又听别人说中午在这里分具体房号,就带着一大家子过来了。
  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厂里领导都过来了,表明了对分房的重视。待看到上午闹事的几人,当着众人的面,秦厂长说:“这样不守纪律的同志,不但给厂里添麻烦,还耽误社会主义建设,拖延大生产进度。思想非常落后,这次只做警告,下次职工大会当着全体职工的面检讨。”
  那家人被秦厂长的态度唬的一愣一愣,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么严重,闹事的职工脸涨得通红,掉头就跑,家属也趁机溜走了。这年头,思想有问题可是很严重的,搞不好就要被批斗了。
  接下来就是走流程,先是介绍了房子的具体情况,楼层、面积、用水、卫生间等等。
  然后宣布四十多平米的房子需要职工垫资一百元,愿意垫资的一起抽房号。抽到空号的人和剩下的人再来分二十多平的房子,也是按照抽签的形式抽房号。
  方三山和许巧梅自然是先报名抽四十多平的,这些年他们攒了不少钱,觉得花一百块钱换二十平米很划算。
  但是有的人就不这么想,结婚的彩礼钱都不到一百块,省着点,一百块够娶两个儿媳妇了。
  本来不花钱就有房子分,何必要多花一百。平时一分钱都恨不能掰成两半花,现在白白给厂里一百块,怎么想都觉得不划算。家里那么多张嘴都等着吃饭呢,还是挤挤算了。
  所以最后参加四十平米抽签的人并不多,只有不到七十个人。七十个人抽六十套房,抽中的概率还是很大的。
  方三山让许巧梅去抽,许巧梅随手一抓,抽到了一号楼东边朝南的二楼202。两人激动不已,不但抽中了,抽的还是好楼层好朝向,不用担心楼层太高,也不用担心没太阳。
  等这六十几个人抽好了,就安排人给他们登记房号,登记完就可以走了,明天早上直接去财务科交钱。
  房子落实好了,方三山和许巧梅整个人都轻松很多,这么些年下来,终于有了属于他们自己的房子。
  晚上下班回家,许巧梅去副食厂买了半斤猪肉、半棵大白菜,让方三山去供销社称一斤糖,晚上一家人一起吃顿好的好好庆祝一番。
  夜里,方三山和许巧梅兴奋地睡不着,明天交了钱就能拿到钥匙了。要不是老人家说腊月正月不搬家,真是恨不得明天就搬过去住。
  不过也不用太着急,有些家具还要重新置办,等都弄齐全了再搬进去住更方便。他们对外一致都是这个说辞,这年头,封建迷信是要被打倒的,信不信,放心里,不要说出来。
  第7章
  今年过年对于方家人来说格外忙碌,除了往年的各个项目,比如走亲访友,今年还要想法子给新家添些家什,于是有了废品厂一日游。
  这个主意当然是方立安出的,想当年她看的六十年代文里,十本中有九本要去废品厂捡个漏。当然,这九本的主角必定都捡了各种大漏,宋代的书、明代的碗、黄花梨的椅子、紫檀木的饰品盒……
  方立安想着自己难得有机会穿越一回,这种废品厂捡漏的活动她当然也要参与一把,否则太对不起命运的安排了。
  所以方立安便缠着方三山要求去废品厂看看,借口就是,百货大楼的家具太贵了,还要票,不如去废品厂找找有没有什么可以废物利用的。
  在方三山的印象中,小女儿从来都是安安静静懂事听话的模样,第一次跟他撒娇要求出去玩,他当然要答应。
  方立安要是知道他的想法,肯定要大呼冤枉:人家才不是出去玩!人家是去办正事的!找宝贝!找家具!找课本!一举多得!哪里跟能跟玩沾上边!
  正月初三,吃过早饭,方立安就催着方三山带她去废品厂。
  许巧梅对此很无奈,哪有人大过年的往废品厂跑的,还是去捡废品。看小女儿那积极的样子,估计劝了也不会听,不过小女儿平日里太乖巧,现在提出什么要求,她跟丈夫一样都不忍心拒绝。
  方立新早就跟小伙伴约好了一起玩耍,废品厂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吸引力。方立平也跟小姐妹有约,她挺不明白,小妹平时那么爱干净,为什么会想去废品厂。在她看来,废品厂跟垃圾站没什么区别。
  父女俩花了半小时步行到废品厂,方三山敲了敲大铁门旁边保卫室的窗户。两分钟后,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从保卫室出来,站在大铁门后问他们有什么事。
  方三山给老头递了只烟,客气道:“大爷,我是北边机械厂的,这不前阵子厂里给分了房吗,家具什么的都还没着落,百货商场那边卖太贵了,家里哪儿买得起,就想到这边看看有没有什么废品拾掇拾掇还能用的,也是为社会主义建设节约资源了。”
  老头接过方三山给的烟并不抽,夹在耳朵上。之前,像方三山这样来废品厂捡废品的人并不少,只不过现在家家户户都忙着过年,所以没啥人。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把大门上的铁将军打开,让人进来后,复又把门锁上:“你们去找吧,现在过年,里头没人,好了来喊我。”说完,头也不回地回保卫室了。
  方立安看着前面地头里整堆整堆的废品,默默地在心里呐喊:全世界,这片废品已经被本爸爸承包了!然后欢欣雀跃地去捡破烂了。
  方三山也没闲着,想着既然来了,就好好看看,没准真能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过了好一会儿,方立安的内心独白已经变成了:你哭着对我说,小说里都是骗人的……
  她真是高估了废品厂,低估了现在的人。其实想想也是,当下经济宽裕的人家还是少数,大多数人都很穷,家里的东西,不用到不能用是不会丢的。
  所以,她想淘点四角具全的好东西是不可能了。
  至于那些破四旧被打倒的东西,八成都有人盯着,一拖来就被人捡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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