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持剑人回剑落地,纷纷落叶下,竟是个不过六七岁大的男孩,身着一件玄色劲装,手持一柄桃花木剑,长着一副几乎与花云鹤一般无二的眉眼。
何元山握剑的手一颤,他迅速反应过来,这个孩子,是月白与花云鹤的儿子。
“你们是什么人?”男孩出声发问,那声音冷冷的,竟有种不符合他年纪的淡漠与老练。
何元山没有说话,鬼思思走上前来,替他回道:“小小年纪就这么凶,我们可是来给你发喜糖吃的人。”
男孩闻言皱眉,似乎觉得这是个荒诞可笑的回应,他张口反诘:“除了我师叔,没有人有资格在飞云峰上发喜糖。”
“噢?”鬼思思扬眉,转头去看何元山,却见他垂手立着,神情竟有些木然。
“我就是你师叔。”也许是感受到了鬼思思的注视,何元山开口了,声音却莫名有些暗哑。
男孩点漆般的黑眸一亮,倏地转身,快步朝林子深处跑去了。
“诶!”鬼思思一脸茫然。
何元山淡淡道:“他应该是叫大师兄和小师妹去了。”
鬼思思眨眨眼。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密密层层的枝叶后传来了两串急切的脚步声,何元山心中微窒,竟不敢循着那声音望去。
可是即便不望,他也知道来的这个人谁。他曾经最熟悉她的脚步声,哪怕八年过去,也还是如此。
他想要抬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脚步声越是迫近,他越是无法将头抬起,仿佛那声音是一道足以击溃他的无形压力。
他是什么时候才将头抬起来的呢?后来的何元山回忆这一刻,恍恍惚惚,如若隔世。
他只记得,先是那脚步声猛地在两丈开外停下,紧接着,他耳边传来鬼思思压低的声音,他记得她用着一种惊讶、怀疑的口吻,说道:“这个……就是你那天真烂漫的小师妹吗?”
他一愣,在这惊怔中,抬起了头。
抬头的那一瞬间,何元山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月白的脸,他想象过很多次与她重逢的情形,甚至也想象到了眼前这个重逢的场景,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会看到这样的一张脸。
她并不是老了,不美丽了,她依然眉目如画,可是,她整个的人,全都变了。她牵着那个男孩,站在纷飞的落叶里,面色苍白,黯淡无光,仿佛也干枯、单薄得像一片凋零的叶子,再不是曾经那个言笑晏晏、生机勃勃的女孩。
何元山震惊地瞪直了眼。
月白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你,真的回来了……”
何元山望着她,竟说不出话。
这一天,剑鬼没来,花云鹤也没有出现,月白把他们领进林外的小筑,沏茶给接他们接风洗尘,又吩咐那男孩去收拾何元山那间八年无人入住的屋子。何元山在月白把茶放过来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清香四溢的茶水从晃动的茶杯里泼溅出来,险些淋在两人手上。月白一震,鬼思思也一震。
何元山极力克制着自己手上的力道,声音冷然:“他人呢?”
厅堂里,除了冗长的沉默,还是沉默,直到视线里有一滴、又一滴莹然的光芒掉落。
何元山抬头,月白已泪落如雨。
这是花云鹤消失的第三年。
在最初的那几年里,月白仍是月白,即便做了妻子,做了母亲,也仍旧是那个叽叽喳喳的少女。花云鹤也还没有变,爱捉弄她,爱欺负她,爱对她爱答不理。但也还是真正的爱着她。
一切都在剑鬼出关后发生了变化。
那一年,他们的儿子花玊刚好三岁,剑鬼出关,悟得毕生绝学——“九鬼一剑”。
剑鬼说,这或许是天下最快,最准,也最凶残的一剑。最高明的剑法,不该如此。于是,他将这一剑列为了门中禁术。
月白对此并无异议,她虽是剑鬼的女儿,却出奇的不爱剑术。她并不懂何谓“最高明的剑法”,但她想,但凡与“凶残”沾边的东西,还是不碰为妙。
可惜,花云鹤没有这么想。
剑鬼把“九鬼一剑”的剑谱密封在石室后,下山云游,花云鹤携妻儿相送,送完回山,支开月白与花玊,只身走进了石室。
就是从这一天起,花云鹤再不是曾经那个花云鹤了。
月白一天天地发现,他的性情离奇地发生着变化,一天天地变得暴躁,又一天天地变得阴郁。他时而像发疯一般地沉浸在雪昼剑里,时而又厌恶地抛开剑,一个人在崖边一坐一天。她揪着心上前去问,他反身就是一记阴冷的眼神,眸子分明是黢黑的,却莫名地燃着红光,像要将她燃作灰烬。
月白忍受不了这样他,过不了这样的日子,她哭,她闹,她将他的剑、他的袖子紧紧攥在手里。花云鹤起初会哄,到后来慢慢地冷淡、厌烦,最后一次,他拂袖给了她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完后,花云鹤给她的情与爱,也彻底结束了。
剑鬼云游回来,只见到了月白与花玊。一个像被剥离了灵魂的女儿,和一个格外成熟的外孙。他仿佛预料到了什么,径直赶往石室,从那机关重重的阁子里取下一个檀木盒,打开,空无一物。
“九鬼一剑”的剑谱没了。
剑鬼双手一震,檀木盒“哐当”一声砸碎在地。
月白呆在石门外,到这时,才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剑鬼又下山了,为着那一份剑谱,和那个他曾经最信任、最欣赏的徒弟花云鹤。
一走,至今。
三年。
何元山僵坐在椅子上,身体仿佛被冰雪掩埋,寒意入骨,又仿佛被烈火焚烧,怒不可遏。
他猛地站起身来,头晕目转,竟险些一个踉跄。
鬼思思慌忙上前把他扶了。
他握住鬼思思的手,又握住了腰间的剑,霍然一转身,疾步往外。
“元山!”
“二师兄!”
第28章 白衣剑客(六)
何元山闷头走在飞云峰下的郊野里,跟在他身后的人,是鬼思思。
傍晚的秋风扫过水边丛生的蒹葭,暮光如粼粼碎金,在摇曳的蒹葭丛中激荡,鬼思思抱着一把金杖,跑到何元山身前去,声音响亮:“这天大地大的,你要去哪里找他呀?”
何元山猛然停下脚步,定在萧瑟的秋风中,惨淡的残阳里。
鬼思思仰头,望着他这张怒气冲冲的脸:“你打得过他吗?”
何元山身躯一震,半晌,才沉声道:“打不过。”
鬼思思哼了声,忽然一转身,望向连天的芦苇丛外,把手里的金杖往地上重重一敲。
“那我跟你一起打!”
山风疾掠,连天的芦苇凛凛作响,飞絮蒙蒙,鬼思思握着金杖站在何元山面前,分明小小一个,这一刻,却陡然像座倔强的高山。
何元山忍不住笑了,一伸手,揉住了她的头。
两人离开飞云峰,从村及镇,由镇到城,一处处打探起花云鹤的下落,终于在入冬那几天,从一个惊慌失措的家仆口中探寻到了他的踪迹。
他没有用真名,只用了“黑衣剑客”这个名号,但是那家仆记住了他的剑。
家仆说,出鞘时,那还是一把跟雪一样洁白无瑕的剑,待到回鞘时,那剑已通体鲜红。
何元山几乎是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那是花云鹤的雪昼剑。
家仆的主人,死在了雪昼剑下,这把被花云鹤——噢,不,是被“九鬼一剑”操控的剑,已杀死了一个又一个家仆的主人。
他借着比剑的名头,四处寻人决斗,三年来,无一对手。
何元山与鬼思思顺着那家仆透露的信息,顺藤摸瓜,找到了下一个被花云鹤下了战书的剑客——明月山庄庄主聂平云,并赶在决战日前,于明月山庄三十里外的客栈内见到了花云鹤。
那天夜里,下着瓢泼大雨,满城的屋檐、树木、青石板全被淅淅沥沥的雨水冲刷着,发出震天的声响。何元山与鬼思思走进客栈时,花云鹤正坐在大堂靠墙的角落里喝酒,雪昼剑默无声息地躺在桌上,隐隐闪烁寒光,他捧着酒坛,仰头饮酒,酒液汩汩地流入他的喉咙,也汩汩地溢出他的嘴角,顺着那冷硬的下颌线流淌而下,滑过上下滚动的喉结,没入迅速起伏的胸膛。
他似乎饮得很痛快,又似乎饮得很痛苦。
何元山皱紧眉,白袖拂动,近身一张桌上的数根木筷霍然飞震而起,疾如奔雷,齐齐向花云鹤迸射过去。
花云鹤那双黢黑的眸子似乎隔着酒坛向这边望了一眼。他没有动,但他桌上的雪昼剑动了。
那剑竟自发弹跳起来,快若旋风,铮铮几声便打落了激射过来的乌黑木筷。
毕后,它在虚空中一颤,旋即温顺地躺回桌面。
何元山与鬼思思目定口呆。
“哐当”一声,花云鹤扔了酒坛,靠在墙上,眯了眯眼睛。
“哈哈……”他低沉地笑了起来,注视着何元山与鬼思思二人,眸光似火又似冰,“还是让我看到了。”
何元山知道他在说什么。是八年前,他们在飞云峰醉别时,彼此立下的誓。
他胸口一阵钝痛:“可你却把自己立的誓忘了!”
他恪守了自己的誓言,不找到心爱之人,不回飞云峰。可是,他违背了他的誓言——此生此世,不负月白。
花云鹤闻言,一声轻笑,那双墨一样的眼眸里除了昔日的散漫,又多了一分让何元山感到陌生的寒凉:“我又没有移情别恋,何来的负她?”
何元山怒目,险些即刻把剑拔了。
鬼思思死死地摁住他的手,瞪向花云鹤,冷冷道:“你以为不移情别恋,就不算是辜负月白姐姐了吗?”
花云鹤虚眸,打量着这张新鲜面孔,把眉一挑。
鬼思思后背莫名一寒,却倔强地挺直了胸膛,喝道:“一个窃取师艺、抛妻弃子的男人,实在令人不齿!”
花云鹤那不羁的神色猛然一变,双眸里寒光涌动。
他承认他窃取师艺,但是——
“我没有抛妻弃子。”
客栈外的雨声在朔风的裹挟下霍然发出金戈般的激响,花云鹤阴沉的声音落在这片震耳的响声里,分明一点儿也不洪亮,却莫名的重若丘山,字字分明。
他把目光从鬼思思身上撤走,投向何元山:“我会回去的,等我找到能拦下‘九鬼一剑’的那个人后,我就回去。”
何元山对上他的目光,他第一次在这个狷介不羁的大师兄眼里,看到了功利与欲望。
“好。”何元山开口,“那我跟你比。”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这天夜里,何元山一定不会开这个口。
可是,时光不会。
那天,在穿云裂石的雨声中,何元山盯着花云鹤,一字一顿,斩钉截铁。他不知道是一时的冲动,还是笃定花云鹤不会杀他,又或者,是突然对自己的剑术产生了自信。
花云鹤给了他反悔的机会,可是,他没有接受。
lt;/divgt;
lt;/div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