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节
有的人可坏了,他们不仅曲解伟大领袖的意思,还心思歹毒,就连人家种在院子里头的几棵大葱都要铲掉,非得说是资本主义的葱,搞得好像社会主义不吃葱一样。
其实他们根本就不是在搞革命,他们是自私自利,故意搞事。
余秋看着小田老师忧心忡忡跟义愤填膺两种表情不断切换的脸,忍不住笑了:“其实解决办法也非常简单,但要看你们敢还是不敢。”
胡杨捏紧了拳头:“有什么好不敢的?我们一不杀人,二不放火,我们就是在建设农村,我们没做任何坏事。”
因为情绪激动,他说话的声音都不由自主地提高了。
屋子外头响起了大队书记的嗓门,他一边推门一边说话:“就是,咱们正正经经的做事,干干净净的做人,咱们有啥好怕的呀?”
何东胜跟在他身后,两人是过来找胡杨这个村里头的头号技术员商量后面厂子要怎么弄的事情的。缺乏专业技术指导的确是个大难题。
既然话赶话,听他们说到了这儿,大队书记索性就点着余秋的名儿:“说吧,小秋大夫,你说说看到底是什么办法?”
余秋笑了起来:“大爹,我是什么人?”
大队书记愣了下,感觉这个问题大有深意,他迟疑片刻才作答:“是咱们杨树湾人,咱们的赤脚大夫。”
余秋又笑:“那我是什么政治成分?”
大队书记挥挥手:“咱们不兴这个,咱们就看人。”
余秋脸上笑容更甚:“大爹,有您这句话,我就敢开口了。我也不瞒你,就是杨树湾人对我好,把我当自己人,我才敢说这话。”
田雨急的不行,一个劲儿的催促她:“哎哟,你就别卖关子了,赶紧说吧。”
余秋笑了起来:“我没卖关子呀,我已经说了,就找我这样的人。”
田雨跺脚:“你逗谁呢?哪有这么多的你,也不晓得脑袋瓜子是怎么长的。”
余秋笑了起来:“当初我为什么下乡啊?你们就找跟我一样的人。”
她这话云里雾里的,小田老师压根就听不明白。
还是何东胜反应快,试探着开口问:“你是说找政治成分不好的人?”
余秋笑着点点头:“对,就找这样的人。只要你们尊重他,把他当个人看,他一定会毫无保留将自己所有会的东西都倾囊相授。”
不知道为什么,何东胜听着这小姑娘的话,心里头就是一阵发疼。
对呀,小秋当时为什么要下乡?明明作为独生子女,她其实可以留在城里头。其实凭借她的医术,无论如何她应该都能找到条活路吧。
不,可能并不行,因为她是黑五类的狗崽子,不会有任何人找她看病,她也不能给别人看病。
余秋笑了笑:“只要你们给他们尊重,让他们有发挥技术专长的机会,他们就愿意全心全意地奉献自己。”
右哌这顶帽子有多沉重?那是所有人都可以把你当成汉奸卖国贼唾弃的名词。
余秋曾经看过一篇关于江西共青城的报道,里头很多从上海下放过去的知青甚至不愿意提及自己的家乡,对故乡也毫无眷念之情。
因为当年他们作为黑五类子女在自己的故乡受尽了无处不在的白眼与屈辱。只有到了共青城,他们才能跟同伴们一块儿劳动而不遭受歧视。
这种心灵上的慰藉足以消除物质条件上的落差,让他们把自己当成共青城人。多年以后仍旧没兴趣回乡。
人生而为人,就有被尊重被平等对待的渴望,就有实现自己身为人存在价值的期待,因为人有魂儿。
在这个时代,有知识有文化有技术的人,被打成右哌的实在太多了。他们战战兢兢地生活,他们渴望来自外界的肯定。
如果说改革开放后的星期天工程师是出于经济利益以及实现自我价值的心理需求才送技术下乡,那么现在的右哌也完全可以为了寻找一处不被侮辱践踏还能实现参加社会主义生产的地方而来到杨树湾。
余秋抬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众人:“就看你们敢不敢了。”
“敢!”大队书记当场拍了板,“这事儿我定下来了。谁要敢拉他们去劈斗,我们杨树湾把人抢回来!”
何东胜也点头:“我们民兵队带着枪过去。只要我们杨树湾还有口气在,绝不叫人欺负了他们。”
“好!”余秋站起身,扎好方巾往外走,“有你们这话我就招呼小贺动起来啦。”
惨遭甲醇放倒的小贺同志经过卫生院一个礼拜的治疗,现在视力可算是暂时保住了。
要论起对县城各位右哌人士的了解,谁能比得上红未兵啊。
田雨心里头直打鼓,她悄悄拉余秋的袖子:“那人家能跟他走?吓都要吓死了吧。”
余秋抿着嘴巴笑:“咱们先筛选一下咱们需要的人才呀。到时候还得大爹出面,这样才有说服力。”
既然杨树湾已经拿出了态度来,余秋说干就干,立刻坐着客船去了红星公社卫生院。
一进医院大门,她就看到那些还在休养恢复期的精神病人被实习护士们在下楼,余贯出了医院。
余秋吓了一跳,虽然说这些病人都在恢复阶段,对人也不具备攻击性,但她们现在还是应该按照精神病人进行管理啊!哪里能随随便便就带她们出去?
余秋赶紧拉住陈敏的胳膊,皱着眉头询问:“这到底怎么回事?”
小陈姑娘愁眉苦脸:“廖主任说了,精神病人也不能脱离革命大生产,要自己做绒花挣工分。”
余秋眼皮子直跳,她的心中有1000头草泥马在咆哮。她决定收回前面的话,廖主任显然是疯病还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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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交给了国家
余秋怒气冲冲的跑进了绒花加工厂, 说是加工厂, 其实就是一间空置的仓库,距离卫生院大约50多米远。
仓库大约六七十个平方, 一头堆着如山的碎布头子, 十来个女病人在小山前头挑拣;一头坐着剩下的10来个病人,手上抓着挑拣好的碎布头。
江县人的绒花可没有古代贡品那么复杂,更加不会用上孔雀翎这样的稀罕物,也不用染色的丝绸, 而是用绒布。
绒布看着立体厚实,有种丰盈感, 做成窗帘制成衣裳, 看着就自带富贵荣华的气息。
绒布做成的头花,扎在大姑娘小媳妇的头发尖, 老远瞧着也是勃勃生气。
廖主任发动精神病人们做绒花, 自然不会给大批的绒布。
现在用布也紧张,没看到供销社的布头子都可以让人打破头吗。
她们能够使用的原材料,就是窗帘厂、被单厂、手套厂、服装厂剪下来的布头。
要将这些布头加工成绒花,首先要细细的挑拣出合用的碎布料,然后就要发挥制造者的聪明才智,如何用不规整的有限的布料, 制作成美丽的头花。
“主席指定的接班人”天生对于美有着过人的敏感。她在这上头栽了跟头, 犯了资产阶级作风的错误, 以至于最终失去了自由。但同时, 她的敏锐也让她的手格外的巧。
同样是一团毛线两根针, 她就能够打出比别人更精巧的花色。
同样是一堆瞧着乱七八糟的碎布头,经过她的手一加工,头花就显出不一样的味道来。
这个活儿显然需要动脑袋瓜子,恢复情况比较好、手比较灵巧的几位女病人就跟着她制作绒花。
不多时功夫,她们旁边的箩筐里头,就多出了几朵色泽鲜艳的绒花。明明是寒冬腊月寸草不生的仓库,太阳光一照,竟然显出了姹紫嫣红的味道。
廖主任腆着肚子,在仓库里头走来走去,十分自得的模样。
看看,这才是抓革命促生产,精神病人怎么了?精神病人也要参加社会主义大生产。
他美滋滋地摸着下巴,跟刘主任吹嘘:“你们就是不能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一点儿也不关心受苦受难的妇女同胞们。
他们为什么会疯啊?就是被无耻的林飚□□集团迫害的,所以才被逼疯了。
现在,林飚的恶毒面目已经被我们揭露了,□□集团的余孽还想再迫害他们,你们怎么可以听之任之?一定要想办法解救他们啊。”
余秋听了差点儿没摔倒,阿弥陀佛。幸亏青崖子精神病院不归江县管,否则廖主任岂不是打算来一出飞越疯人院?
这个脑袋瓜子不清白的家伙!
余秋阴沉着脸,像颗炮弹似的冲到前头。
廖主任尚未意识到危险的存在,还在牛皮哄哄地跟刘主任吹嘘:“你也不想想,多好的大姑娘小媳妇,你们红星公社就没人打光棍?好好劳动,挣上了工分,那就是顶呱呱的媳妇人选。当初王胡子八千湘女上天山,你这是人家给你送上门,你都不知道好好招呼。”
余秋这回可真是出离愤怒了,她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
打着主意压榨劳动力也就算了,居然连人家的人都惦记上了!这是打算拐卖人口?
廖主任瞧见了脸挂的老长的赤脚医生,居然眼瘸地丁点儿没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还得意地跟人家炫耀:“怎么样,瞧瞧这才是社会主义大生产。”
他可讲良心的很,当初要没这些半边天们,他老婆也没办法把他从精神病院带出来。
现在他好了,要回归工作岗位,为社会主义事业建设发光发力。
这些半边天也好了,当然不能再重新关回精神病院,同样也要为社会主义大厦添砖添瓦啊。
余秋因为太过于气愤,她对着廖主任,甚至连指责的话都不知道该从哪一句开始。有他这么报恩的吗?这些女同胞们是倒了八辈子血,救了他这么个家伙的命!
刘主任倒是比廖主任有眼力劲儿,已经瞧出来气势不对,赶紧出来打圆场:“小秋大夫啊,我看她们恢复的都不错。”
余秋真是连公社革委会主任一并恨上,好歹这儿是红星公社的地头,岂能由着廖主任这个狐假虎威的家伙放肆,充当什么钦差大臣。
余秋阴沉着脸:“你们这是还打算给她们介绍婆家了?”
“那当然。”廖主任得意的简直恨不得拿个大喇叭,宣扬自己的丰功伟绩,“这成了家养了娃,有家有口有滋有味的,日子过得才舒坦啊。”
余秋压不住火气:“那你们有没有想过她们的情况不一样?”
贸贸然想当然,到时候造成的家庭悲剧要怎么办!
“小秋。”穆教授从仓库后门进来,朝愤怒的赤脚医生招招手,示意她过去。
余秋狠狠瞪了两位领导,头一扭,大踏步地朝穆教授走过去。
实在不行就只能转移病人恢复观察地点了,反正刀已经开完了,后续观察治疗工作转移到工人医院也行。
穆教授握住了余秋的手,质疑她看正埋头苦干的女病人们:“她们的手是不是很巧啊?”
余秋点点头。
法国哲学家福柯说过,精神病不是一种自然现象,而是文明的产物。他认为人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关于疯癫的知识都是理性的偏见。
穆教授慢条斯理道:“假如我们不知道她们既往的病史,那你能否判断出来,她们曾经被诊断为精神病?”
余秋摇摇头,言辞谨慎:“没有人能够在10分钟内诊断出精神疾病。”
穆教授笑了:“其实他们当中,起码有一半以上的人情况应该跟吴二妮差不多。既然吴二妮都已经出院回家了,那她们也可以开始正常人的生活。”
余秋忍不住焦灼:“可是她们的情况不一样啊。吴二妮有家里人照顾,万一病情有什么反复,也好及时送到医院来。她们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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