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节
果不其然,那位军官说了战友的名字:“他叫孙斌,大夫,您知道他住在哪儿吗?”
余秋下意识停下了脚步,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妈呀,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喝农药自杀的兵哥哥的战友找上门了。
人家会不会找医院算账?武松杀了潘金莲,也没放过王婆啊。
啊呸!他们哪知道孙斌的绿帽子到底是怎样戴上的啊。
解放军干部迟迟没有得到回应,疑惑地追问:“大夫,我战友不住你们医院吗?”
“住,当然住,解放军同志嘛,我记得。”周大夫强行撑住,“我……”
“孙斌啊,那个龟孙子。”
大厅门口传来压抑不住兴奋的激动声音,红未兵一张脸红得跟刚打过鸡血似的。
他刚才追了一圈抱鸡群众,却苦于黑暗保护色太过于强大,不仅连根鸡毛都没捞到,还一不留神摔了个嘴啃泥,磕破了手上的两块油皮,疼得他嘶嘶抽气,上医院讨消毒棉球来了。
这会儿听人民解放军打听孙斌,红未兵顿时连手掌心都忘了疼,只满面红光:“这个软蛋脓包龟儿子我知道,他老婆……”
一股凉意直冲余秋的脑门,她下意识地打断了满脸猥琐得意的红未兵,厉声呵斥:“来人啊,把这家伙压下去,他是林飚反格命集团的余孽,跟姓顾的一伙的。刚才就是他在拼命怂恿什么鸡血疗法,还胁迫威胁恐吓不愿意给格命群众打鸡血的医生护士。”
被红未兵追的团团转的格命群众们立刻回过神来。
对呀,现在他们还怕是红未兵做什么。刚才就是这人狐假虎威的,一个劲儿喊什么鸡血疗法好,居心叵测,其心可诛。
赤脚大夫们先反应过来,侯向群跟李伟明连病人都顾不上,一左一右跑上去就压住人。旁边的格命群众们也一拥而上。
法不责众,他们趁机抬手抬脚,好好教训了一顿这平日里头趾高气扬,恨不得骑在他人头上屙屎屙尿的红未兵。
立刻有人站出来作证,指控红未兵当初跳中自舞的时候,前面都敷衍,唯独那句林副主席永远健康,喊得比谁都响亮。
哎呀呀,永远健康跟万寿无疆有什么区别?
可见从一开始,他就包藏祸心,到今天为止,仍旧执迷不悟,还一心一意的为林贼作乱。
哎呀呀,果然是反格命集团余孽,从开始到现在就执迷不悔。
格命小将时运不济,虎落平阳被犬欺,他嘴里头嚷嚷着还想在说什么,叫侯向群眼明手快,直接一大块抹布塞进了嘴巴,又让人拿来了麻绳,捆成了一只嗷嗷叫的猪仔扛走了。
格命群众一天经历了如此惊心动魄跌宕起伏的格命事件,感觉比连看三场电影还刺激,纷纷捂住心脏抱着小公鸡退场。
何东胜朝解放军干部点点头,面带微笑:“孙斌同志,我知道。他住我弟弟隔壁病房。听说她爱人积劳成疾住院开刀,他照顾爱人过于劳累,一不小心将瓶子里头的农药当成开水喝了。幸亏我们人民医院大夫水平高,立刻就解决了问题。”
他做了个邀请的姿势,“走吧,我刚好要去看我弟弟,咱们顺路。”
余秋悬着的心终于稍稍落下,阿弥陀佛,这对夫妻赶紧出院吧,实在伺候不起。
旁边的帽子男见穿绿军装的人走了,胆子也大了一些,居然还敢再追问:“大夫,真不能给我打鸡血吗。”
余秋要晕过去,这人怎么就脑袋转不过弯儿来呢?这会儿还提什么打鸡血,是不是嫌弃自己命太长,生怕不被抓去当反格命典型?
“不打鸡血,你现在需要的不是鸡血。”她让男人举起双手,示意他自己看指甲上的白色横纹,“这叫米氏线,常见于重金属中毒以及地中海贫血。”
病人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中……中毒,大夫,您可别吓唬我。”
完蛋了,难怪他最近肚子老是不舒服,本来还以为天热喝凉水闹的。
旁边的赤脚医生们也惊慌失措。李伟民眼睛瞪得老大:“该不会是敌特分子搞破坏吧?”
天呐,那可是大规模投毒事件。
余秋心道,得了吧,孩子们,不要被害妄想症。还敌特分子呢,你们内部自相残杀害死的人命绝对甩敌特分子20条街不止。
也不看看五斗到底死了多少人,机木仓不够看,大火包勉强凑合,西安连坦克都开上街,重庆人民干脆搞起了“巴巴海战”。
死的人估计填江都嫌堵了吧。
陈敏却脑洞大开,抓着余秋的胳膊,小心翼翼跟同伴咬耳朵:“会不会是谋杀啊?”
妈呀,投毒,武大郎不就是潘金莲跟西门庆下了砒.霜没的命吗?
难不成又跟那位喝敌敌畏的一样,天呐,投毒哎。
余秋愈发头大,伸手指着患者的头发跟手指甲道:“脱发,四肢麻木,有消化道症状,以及米氏线,目前初步判断可能是铊中毒。金属铊一般用于杀虫剂,灭鼠药以及鞭炮生产,相关从业者容易造成慢性中毒。”
病人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朝着余秋磕起头来:“大夫,求求你,千万不要揭发举报我。我也是穷的没办法呀,我上有老下有小,我爱人身体也不好,这么一大家子人,我总要想办法养活呀。”
侯向群恍然大悟,原来这家伙是个卖老鼠药的。估计他经常拌老鼠药,个人又不注意卫生,没有及时洗手就吃饭喝水,时间久了当然得中毒。
“行了行了,我们看病的又不是破案的。”侯向群安慰了他一句,“老鼠也是四害,灭四害应当的,就是不要搞出人命案来就好。”
那人连连点头,总算从地上爬了起来,只可怜巴巴地看着余秋:“大夫,你说我这毒还有救吗?”
余秋略略皱眉:“你还要做相关化验来明确诊断。”
事实上,临床诊断铊中毒并没有那么容易,因为不常见,一般人日常生活中也难以接触到亲属铊。
当初余秋工作的省人医都没有检测铊的设备,疑似患者的尿液血液都要送到公共卫生学院去检测。
如果不是如此典型的米氏线以及脱发的临床表现,以及当年大名鼎鼎的青华案,余秋还想不到这一茬。
她站起身,跟患者打了声招呼:“你等等,我去问问看,到底有没有普鲁士蓝。要是县医院没有的话,你恐怕得去市里头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总不能给病人变出药来。
侯向群瞪大了眼睛:“啥?”
余秋径直出了诊疗室:“治疗铊中毒的首选药物之一,铊可置换普鲁士蓝上的钾,然后形成不溶性物质随粪便排出。”
县医院没有检测铊中毒的试剂。就连见多识广的周大夫也没碰到过铊中毒的患者,更别说普鲁士蓝。
他立刻给市里头的医院打电话,辗转了一圈,总算确定省城医科大学可以做铊试验。
至于普鲁士兰,等到了省里头的工人医院,他们那边再负责找。
可怜病人听说他的毛病得去省城才能看,顿时瘫倒在地上,一个劲儿嘴里头嚷嚷着他不要看了,还是给他打一针鸡血拉倒,要是没效果他也认了。
余秋跟周大夫好说歹说,又是各种哄劝,好不容易才说服这人同意接着去省里头看病。
临走前,余秋还特意写了条子,要是真找不到普鲁士蓝,二巯基丙酸钠、双硫腙、硫代硫酸钠这些药物也可以与体内的铊发生络合,另外口服氯化钾也可以加速铊的排泄。
病人可怜巴巴的:“大夫你啥都知道,为啥就不能给我看病呢?”
“我能给你看病,但是我没办法给你治病啊。”余秋无奈,“你必须得去大医院做检查,才有药可以吃。”
病人失魂落魄地走了,只留下只小公鸡还在咯咯叫着乱窜。
侯向群大叫:“哎哎哎,你的鸡,回家你老婆要找你算账的!”
陈敏看着病人的背影若有所思,转过头来问余秋:“你说,既然鸡血疗法这样荒谬,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相信呢?”
因为这是个反.智的时代,余秋在心中默默地回答。
土地收归国有彻底断绝了既往封建社会土地兼并导致国家灭亡的弊端。
可是还不够,维持社会稳定发展还有个重要难题就是防止阶层固话,乃至于堵死底层人民向上的道路。
余秋有位专攻毛选的老师曾经偶然提起过这位领袖。
在老师嘴里头,这是一位彻头彻尾的浪漫主义者,他有着瑰丽的想象力,他有着强大的执行力。他发动文格并不是为了当皇帝,事实上,他在人民心中的地位早就超越了皇帝。他只是想要打破逐步固化的阶层。
劳心者统治劳力者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世代积累的财富,无论精神还是物质的,都会让子孙站在更优越的位置上,将来也成为社会的上层。
这就像一个身强体壮的人跟面黄肌瘦的人比赛跑步,前者占据无与伦比的优势。
裁判急了,他想让面黄肌瘦的人赢,所以他出手拉住了身强体壮的选手甚至不惜将对方打倒在地,乃至于杀了他。
于是在他无所不用其极的帮助下,面黄肌瘦的人终于率先跑到了终点。
可是裁判忽略了一件事,整场比赛的成绩被大幅度拉低了。或者说他为了让他心仪的选手赢,他已经不在乎比赛成绩了。
他可能从来没有意识到,人生而不平等,有人高有人矮,有人胖,有人瘦,有人健康,有人虚弱。
人为的去制造所谓的绝对公平,其实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最大不公平。最终导致的结果只有反智。就连赢得比赛的选手都不明白自己真正要做的究竟是什么。
也许他们不坏,但他们完全缺乏专业素养。
真正懂的人,没有开口的机会。
可是这些话,余秋无论如何都不能说。闲谈莫论国是。
她只能朝着陈敏微笑:“因为我们国家医疗卫生极度不发达,老百姓缺少足够的健康意识,所以才容易受蒙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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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水栓塞
余秋回内科病区值班之前, 特地绕了一趟妇产科。
老朱爱人已经醒了过来, 生命体征平稳, 留置尿管正常,她却惶惶不可终日, 一见医生护士拿着针过来,就惊恐不安,生怕有人给她打鸡血。
郭主任安慰她道:“别担心, 现在已经证明了所谓的鸡血疗法是林彪反革命集团的阴谋诡计, 破坏分子已经被我们革命群众拿下了。”
这话听着无比滑稽,然而从她嘴里头慢条斯理地说出来, 却又有着理所当然的信服力。
老朱连连点头,表达自己对人民医生的敬佩:“原来你们早就发现那个顾主任不对劲了。难怪没让他给我老婆开刀呢。”
其实他也疑惑,为什么顾主任一下子就成了院长亲自陪同的贵客沦落为反格命分子,但是在这样一个混乱的年代, 今天红火无比的人明天很可能沦为阶下囚,这样的事情见多了, 老百姓自然也就见怪不怪。
去年这个时候, 林副主席还是指定的接班人呢。
余秋顿时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要不是当时郭主任坚持喊她上台, 那台手术最后还不知道到底要怎么收场呢。
她也是猪油蒙了心, 居然找一个不知道根底的人来给病人开刀, 简直是草菅人命。她差点儿一不留神, 就做了次刽子手。
老朱夫妻两个还再夸奖县医院的医生厉害, 余秋却没脸听下去。
她草草安慰了一下朱嫂夫妻, 踮着脚尖就要逃之夭夭。
郭主任却在病区门口喊住了她,招呼她进医生办公室。
小小的办公室安安静静,今晚郭主任替龚大夫值班,陈敏在产房里头接生。
郭主任朝余秋笑:“今儿刀开的不错,我在台上就想说了,没找着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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