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外头大路上响起人的喊叫:“周卫国,你快点儿,船不等人的。”
  他应了一声,匆匆忙忙往外头走,经过余秋的时候,他丢下了一句:“对不起。”
  那三个字就跟烫舌头一样,说得又急又快。
  等到田雨听清楚的时候,他已经跟阵风似的跑开了。
  小田老师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满脸茫然:“对不起什么啊?他干啥了?”
  余秋伸手捂了下脸,声音带着浓浓的困倦:“他抄过我家,我妈是被他们带走的。”
  屋子里瞬间陷入死寂般的沉默。周卫东的脸涨得通红,嘴巴张大了,几次想说话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虽然满打满算,他们下乡才一个月,但因为红星公社的革命热情有限,他已经忘了余秋黑五类子女的身份,也完全忘了他哥曾经奋斗在革命一线。
  “好了。”田雨不悦地挥挥手,皱着眉头瞪周卫东,“你哥不是在上高中嘛,让他好好上学吧,别没事到处瞎转悠。要真想结合贫下中农,他申请下乡插队啊,肯定没人拦着他。”
  周卫东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不早了,睡觉吧。”余秋抬脚出知青点,临跨出门槛的时候,她又回过头,表情严肃地强调,“大小便都不要下床,现在你不能朝下面使力气知道不?”
  田雨的好奇心立刻又起来了,追着余秋到后面山洞还不停地问:“干嘛啊?她有什么不好吗?我看挺好的啊。”
  “刚才她子宮掉下来了。”
  田雨没听明白:“啥宫?”
  “子宮,就是女人装娃娃的地方。”余秋叹了口气,“禾真婶婶说这里的妇女黑屁.股,生孩子艰难。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说实在的,她是运气好,无论如何,大肚子都是生下孩子才子宮脱垂的。如何还在怀孕呢?如果还没生,宮颈就掉下来了,她到底应该给人怎样保胎,又如何选择分娩方式呢?
  这儿什么都没有。
  “她们太辛苦了。”余秋下意识地捏太阳穴,“这种情况除了先天性发育问题之外,基本上都是孕期太过劳累造成的。”
  想想郑大爹家的秀华,一家子奶奶、公婆还有丈夫都是和气人,不是磋磨人的性子。秀华都快要生了,照样挑担子。其他人家呢,恐怕也一样,甚至更差吧。
  毕竟在这里,少干一天活就少拿一天工分,就挣不到一日三餐。
  郝红梅吓红了眼睛,泪水都在眼眶里头打转。她现在开始明白为什么她下乡之前,母亲要抱着她哭了。
  “咱们运气真好,公社真照顾我们。”陈媛长长地吁出口气。
  这些天,她们的主要任务就是烧茶送茶,还没有正儿八经地怎么下过田,仍旧累得吃不消。那些天天埋头在地里头干活的人呢?
  “芸香姐不会离婚的。”郝红梅突然间没头没脑地冒出了句。
  前两天晚上,她们几个姑娘凑在一起讨论坐月子中暑的芸香,一致认定关键人物在她丈夫。太没担当了,居然什么都听他妈的,很不像话。
  “芸香姐要是离婚了,说不定她在粮管所的临时工工作就保不住了,还得回生产队下田。”郝红梅分析得头头是道,“要是下田的话,说不定她怀孕了就得挑担子。那岂不是比现在更辛苦?”
  哎哟,可以啊,这小姑娘。
  余秋真要对郝红梅刮目相看了,别看人家年纪小,看问题真挺透彻。比起有情饮水饱,贫贱夫妻百事哀才是更普遍的现实。
  田雨反而要比郝红梅更富有幻想精神些:“反正我觉得她这样好憋屈的。你们看看她婆婆在医院时就那样,在家里头肯定更是说一不二的主。”
  “那你要找个什么样儿的?”陈媛逗她。
  田雨反倒是落落大方:“当然找一个志同道合的同志,共同建设农村啊。”
  陈媛憋着笑:“你不怕黑屁.股?”
  田雨直接一挥手:“怕什么,让胡杨把新农具造出来,我们都不用撅屁.股干活啊。”
  郝红梅直接笑倒在陈媛怀里头:“那你还不如直接找胡杨呢。你想要什么就让他给你造什么。”
  “好你个郝红梅,看我不撕烂了你的嘴。”
  两个小姑娘压成贴饼子,在地铺上扭来扭去。知青点的床留给产妇了,他们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东西当床。
  “你呢?”陈媛突然间转过头问余秋,“你要找个什么样的对象?”
  余秋“啊”了一声,很想教育这些小姑娘,早婚早育要不得。别听专家瞎忽悠,真十八岁结婚,拿什么养孩子?到时候女性受教育的机会会更少。
  郝红梅也从地铺上伸长了脖子,大眼睛里头满是好奇:“对啊,余秋,你要找个什么样儿的?”
  “我?”余秋指指自己的鼻子,觉得有点儿好笑,她居然跟一群孩子讨论这个。
  她侧头想了想,“找一个能够说得上话的人吧。”
  田雨瞪大了眼睛:“就这么简单?那除了哑巴,是个人都会说话啊。”
  “很难的。”陈媛到底年纪大一些,“你得愿意跟人家讲话,人家也愿意搭理你啊。”
  余秋笑了:“睡吧睡吧,真不早了。”
  夜深了,树上的知了睡着了,星星也半闭着眼睛打盹。山洞的确阴凉,虽然还有股常年不住人特有的霉味,但比起蒸笼一样的知青点已经好很多。累了一天的姑娘们合上眼睛,很快就陷入了梦乡。
  余秋却睡不着,她感觉腰部有些涨涨的,她怀疑自己的例假提前了。
  以前就有过这种情况,因为到了新环境,水土不服,身体各方面都发生了混乱。过了足有半年的时间才好。
  她悄悄起了身,轻手蹑脚地往山洞外头走。到了芦苇杆子编织而成的厕所,他拿出手电筒一照,这才放下心。
  还好还好,没有提前。她真不欢迎大姨妈这么快又忙不迭地跑过来走亲戚。
  余秋趁机解决了下个人问题,她冲完水,正要捋裤子走人的时候,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
  大队书记嘴里头应该叼着烟卷,说话的时候红红的烟头一明一灭的,跟闪光灯似的。
  “你问我好不好?我告诉你,不好。”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要说好年景有没有,有!大饥.荒过后那几年过的不错,村里头娃娃生的也多。为啥好?三自一包,四大自由,那时候不用生产队长排工,家家户户都自觉自愿地到田里头下力气狠干。原本的低产田都干成了肥田。家家户户都能吃饱饭。
  现在呢?现在你看看大青山这一带有多少瘦田旱地?人啊,心里头都有本账。我干多少都跟人家一样,要人怎么下死力气干活?
  还有该种什么养什么,主席都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们文化人嘴里头老讲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怎么不想想适合其他地方种的庄稼未必适合我们这儿种啊?忙了一年,连种子都收不回头。”
  胡将军轻咳了声:“这话你可别当着路线教育工作组的人面前讲。”
  余秋心里头直打鼓,往外伸的脚又缩回头。这时候自己出去,搞不好大家都尴尬,她还是假装不存在比较好。
  “我不讲,没的让人家为难。但凡眼睛不瞎心没坏透的人,在农村待上几个月就心里头有数了。讲了也没用,有心的,人家也没办法,还得端自己的饭碗。心也瞎了的,说了就是给自己找麻烦。”
  大队书记一口接着一口抽烟,那红光始终亮着不歇,“你说中央要纠正错误,城里头我不晓得,农村头一桩应该纠正这个。好人能办成坏事,坏人也能想出好办法。对事不对人才是正经道理。”
  胡将军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的时候,突然间转过头:“谁?”
  男知青点虽然空着,可少年们一致相中了阴凉的山洞,毫不犹豫地卷了铺盖去洞里头安营扎寨。
  胡杨晚上喝多了汤,这会儿尿急,他揉着眼睛出来,声音还没睡醒:“爸,是我。我要上厕所。”
  说着,就往厕所门口走。
  余秋浑身一个激灵。
  完蛋了,这回,只要门一开,胡杨父亲跟大队书记都知道自己听墙角了。
  偏生他们说的还都是不可说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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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自一包是刘于1962年推出的农村经济政策。
  “三自”即指“自留地、自由市场、自负盈亏”。
  “一包”即“包产到户”。
  “四大自由”:土地租佃和买卖自由,借贷自由,贸易自由。
  后来“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变成了国家主席刘走资本主义和搞修正主义的罪证,那时的路线教育所宣传的总是:大革命就是毛的革命路线与刘的走资本主义路线的路线斗争,人们所追求的发家致富也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具体表现。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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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沟种水稻
  大队书记看了眼胡杨,咽下了剩下的话, 只跟胡家父子打了声招呼:“那我先走了啊。你们早点儿睡, 蚊香点好,这天蚊子可毒的很。”
  胡杨含含混混应了一声:“晓得咯, 大爹您也早点儿休息。”
  他伸手推厕所门, 咦, 为什么芦苇门不动?
  胡会计被迫眼睛睁开了一条缝。自从修了新厕所,他不用担心失足掉进茅坑之后, 起夜都是闭着眼。
  胡将军正要送大队书记,看儿子站在厕所门口不动,不由得奇怪:“你杵着做什么?”
  胡杨嘴里头嘟囔着:“门……”, 芦苇门突然间应声而开。
  少年迷迷糊糊, 懵懂地笑了,嗯, 刚才门肯定是勾住了, 明天再看看。
  他摇摇头, 往里头走,下意识地要捞裤子放鸟。
  芦苇门缓缓合上,扇形的暗淡天光扫过了厕所角落蹲着的个人。
  一股凉气从胡杨的脚板心直蹿天灵盖,他的睡意顿时被吓得一干二净。
  可怜的胡会计惊恐地瞪大眼睛, 刚发出个:“你……”, 嘴巴就被人捂得严严实实。
  余秋焦急地压低了声音:“嘘, 我。”
  胡杨呜呜呜地挣扎, 眼睛都水汪汪的了, 无声地控诉着,你干嘛不出声?
  余秋龇牙咧嘴,拼命摇头,一个劲儿地指外头。
  开什么玩笑,你爸跟人在外头讲话,我被堵着了。
  胡杨挣扎得更加厉害,他要喘不过气来了。
  余秋犹犹豫豫地松开捂他嘴巴的手,郑重警告:“你可别出声。”
  胡杨好不容易才喘过气,委屈得不行:“大爹已经走了,我爸送他走呢。你赶紧出去。”
  他心脏病都要被吓出来了。
  余秋回头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你以为我想,憋都憋死我了。”
  她赶紧推门。门刚开了条缝,余秋伸出脑袋,抬起的目光恰好撞上胡将军。吓得她立刻又关上门。
  胡杨已经褪下裤子掏鸟,听到动静回头,吓得差点儿没摔倒。
  少年羞愤难当:“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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