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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那星火光分成五个,悬到了屋子四角和正中,将整间庙都照得亮了起来。
  这里早已断水断电也无人打扫,小小的一间破庙里落了厚厚一层灰,连中间供奉的土地像都颜色斑驳,快看不清本貌了。土地像前的案台上放着个香炉,里面的香灰也不知是多久之前的,已经潮得结了块。
  这里以前应该有看香的人,一进门的地方侧摆着一张桌子,桌后放了两把扶手木椅。
  殷无书抬手平地挥了一道狠劲的风,登时将这几张桌椅上落的灰扫得干干净净,比用布擦洗还要光洁。
  他拉开椅子,冲谢白道:“坐会儿。”
  谢白“嗯”了一声,但并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绕着土地像踱了几步,打量着这庙里的各个角落。
  殷无书也不跟他客气,自己先坐在了一把椅子里,一手支在桌子上,用手指撩着那簇漂浮着的火团,温黄色的火光映在他乌沉沉的眸子里,微微跳动着,像两点浮星。
  他的目光看起来没有定点,似乎正透过那团火光出神。
  立冬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道:“过了夜里两点就可以动身了。”
  他将手机收进口袋里,抬手帮那土地像清理掉蜘蛛网,而后撑着土地像的石台,坐上去拍了拍土地像凸出的肚子:“哟,好久不见。”
  土地像依旧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安静地站在石台上。
  立冬砸了砸嘴,转过头来问殷无书:“老大,咱们去虎渡崖干什么来着?”
  殷无书看着火光“嗯”了一声,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立冬在说什么。他头都没转,撩了两下火舌,反问:“你说呢?”
  立冬:“……”好的我懂了,又是挖心,满世界都埋了您老人家的心……
  谢白转身一脸无语:“你当初不是说镇在黄土之下能防祸患,怎么如今又要一个一个重新挖出来?”
  “我不挖,就会被别人挖了。”殷无书答道,“早清理早消停。”
  想想以殷无书这么挑剔的人,哪怕是被他挖出来的心脏,落到不想干的人手里,他也肯定会恶心得不行。
  “哪个不要命的敢挖您的心啊?”立冬抽了抽嘴角,简直不能想象,不过他转头又冲谢白叨咕:“看老大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也不会是什么难对付的麻烦。”
  谢白没答话,看不出是不是赞同立冬的话。他的目光正落在殷无书的袖口,不知道在看什么。
  就在殷无书又动了动手指头撩那团火的时候,谢白眉头猛地一皱,大步走到殷无书面前,二话不说冷着脸抓住他的手,就开始卷他袖子。
  殷无书愣了一下,而后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回去让开谢白,嘴上还不忘半真半假地道:“耍流氓啊谢姓少年?”
  这称呼一出口,两人都是一怔。
  谢白沉默了片刻,而后一声不吭地继续动手,他见卷不到殷无书的袖子,就干脆伸手去拉了一把殷无书的衬衫领,扣好的衬衫被他指尖一划,骨碌碌滚落一排,全敞了。
  立冬目瞪口呆,一脸惊悚:“……”什么情况这是?!
  第25章
  殷无书的衬衫前襟被谢白掀开一角,露出勃颈下靠近胸口的一片皮肤。
  尽管视线被弯腰站在殷无书身前的谢白挡了大半,但立冬还是能看到那片皮肤上交错纵横着好几条触目惊心的伤口,那伤口像是被刀划伤的,狭长。在那之下,还有更多伤口被衣服挡住,只露出了一点端头。
  立冬张着嘴彻底傻了。
  他脑中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是“殷老大别是有什么不可言说的重口癖好吧?!”
  毕竟在大多数人眼中,殷无书是根本不可能有危险的,立冬跟在他身边做事跟了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谁能伤到殷无书分毫。倒是殷无书自己养出了点掏心埋心的变态习惯……
  但谢白却跟其他人不一样。立冬虽然也跟了殷无书百来年,时间不比谢白短多少,但是毕竟是上下属的关系,始终隔着该有的距离。可谢白却是真正地跟殷无书一起生活,别人看得见的殷无书和别人看不见的殷无书,他统统见过。
  至少在他的记忆里,殷无书是会受伤的,而是不止一次。
  每次的伤口都不太一样,有时候是灼烧伤,有时候是利器伤……
  但不论什么伤,都出现得消无声息。谢白根本没见他跟什么厉害角色有冲突,有时候甚至连门都没出,跟这次的情况一样。
  他看着殷无书身上的伤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弥合,大有过会儿就要结疤掉痂的架势。这足以说明伤口出现的时间并不久,否则他看到的只会是一片完好无损的皮肤,连一点儿瑕疵都没有。
  一阵冷风吹进庙里,从谢白鬓角擦过。他倏然一惊,这才松开拽着殷无书衬衫的手。
  殷无书干脆靠倚在木椅背上,姿态从容又放松,他一边整理着衬衣,把敞开的大衣扣好,一边有些好笑地冲谢白道:“下手真快啊,扣子全被你削了,好歹留一颗给我装装样子。”
  “这些伤怎么回事?”谢白眉心皱得死紧,冷声冷气地问道。
  “活得久了,很正常。”殷无书将大衣领理好,道:“就跟普通人感冒发烧一样,排毒而已。”
  又来了……
  从前谢白看到他的伤问他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回答的,但是没有哪次的伤像今天这样交错纵横又多又深的。
  他最先注意到不对劲,就是看到殷无书的袖口下面有一道伤口若隐若现,也就是说起码他整个上身和手臂上都布满了伤口。
  而殷无书这性格又一贯不把伤当回事。
  就因为他觉得什么伤到他身上都转瞬就好,所以他甚至会拿伤开玩笑,好像那些伤刚落在身上的时候根本不会痛一样。
  谢白年纪小的时候还真信了他这一套说辞,现在则觉得他根本就是睁着眼睛胡说八道。
  什么感冒发烧,什么排毒……哪个排毒能排出这种阵仗?!
  “你这伤是刚刚才有的。”谢白盯着他,点漆似的双眸中映着桌边的火光,看起来难得有了些温度,却绝不是什么好心情,“但你刚刚一直跟我们在一起,唯一做的一件事就是去破那个献祭血阵。”
  殷无书听他说话的时候一直靠着椅背,带着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没有恶意和棱角,但又让人捉摸不透。曾经年少气盛的谢白每回看见他这种表情,都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又干了什么惹他笑话的事,常常带着恼意想干点儿欺师灭祖、大义灭亲的事情来。
  直到谢白说完之后,殷无书才坐直身体,单手解开衬衫的袖口,朝上翻了一道,在谢白面前晃了一下:“我说是自身排毒你偏不信。你看,伤口愈合的速度和我挖心的时候差不多,你觉得一个小小的献祭血阵有这么大能耐?除了我自己,没人能给我留这么些伤。”
  谢白:“……”
  解释的时候还要顺带自夸一下,好像自己给自己戳一个窟窿或是划一堆刀口子是什么好事似的,这世上大概是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人了。
  他说的话一时间居然乍一听很有道理,让人无法反驳。但谢白被他忽悠了无数回,早已经对这种看似很有道理的鬼话免疫了。
  即便一时找不到反证,谢白也不信他。
  一个字都不信。
  其实谢白曾经有过一点儿隐隐的怀疑——殷无书这些年偶尔会出现的怪伤跟他有关。或者说,是跟在他身上布尸阵的人有关。
  至于究竟是何种关联?怎么才能解开这种关联?谢白就不得而知了。
  但是他不会去问殷无书,以殷无书的脾性,问了他也只会半真半假地把话题岔走,他不想说的事情不论怎么旁敲侧击,他一个字都不会多说。而他愿意说的事情,根本不会浪费心思去掩藏。
  与其去问殷无书,还不如谢白直接找到那个布阵人来得靠谱。
  谢白冷脸看着殷无书露出来的手腕,直到那处的皮肤恢复原样,最后的一点儿伤痕彻底消失无踪,他才收回目光,一把拉开殷无书旁边的木椅,拎到另一个避风的角落重重地放下。
  他坐在木椅里,在他肩上趴了半天的小黑猫左右张望了一下,而后轻轻跳到了他的怀里,窝在他身上,毛茸茸的像个小小的暖炉。
  谢白一手搁在木椅的扶手上支着头,一手摸着怀里的小黑猫闭目养神。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依旧保留着人的习惯,会觉得饿,也需要休息,只是频率跟常人不太一样罢了。
  他睡觉轻且多梦,每次都是一整夜杂乱无章的片段,有时候是他五岁前对养尸阵残留的印象,有时候是一些毫无逻辑的场景,更多的时候,是殷无书。
  或许因为和殷无书共处一室,又或许是因为之前那句恍如隔世的调侃称呼,原本只打算稍作休息的谢白又梦到了以前的场景。
  第26章
  那是一年正月十五,天气较之腊月暖和了一些,殷无书院里的红梅花期将满,落了三两朵在地上,散着浅淡的冷香。
  那阵子,不知道是不是受谢白当死未死之身的因果影响,当任阴客机缘巧合下又得了百年寿数,是以谢白的任期便理所当然又朝后顺延了百年。
  但这不代表他可以一身轻松毫无负担地再闲百年。早在很久之前,他还只有七八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由殷无书教着炼化吸入体内的阴尸气,直至这年正月,已经整整十五个年头了。
  他的阴尸气炼化得初有成效,可以自如控制,散出来的时候犹如一片墨色淋漓的黑雾。
  十五这天,一整个下午谢白都在练习如何将黑雾转化成可触碰的实体。
  殷无书向来喜欢宽袍大袖仙气凌然的长衣,这种审美自然一脉相承到了谢白身上,所以他的衣袍模样跟殷无书相差无几。于是那个下午,谢白每次抬手将黑雾甩出去的时候,素白如云雪的宽大袖口都会被手风带起来,轻飘飘地堆叠出两道褶皱,露出袖下筋骨微凸的清瘦手腕。
  殷无书带着一脸闲闲的笑,自愿给谢白当靶子,也陪着练了整整一个下午。
  临到傍晚歇下来的时候,谢白收了黑雾望向他,想听他评价两句,比如黑雾敲到他手心上的时候,化出来的触感实不实在?缠紧的时候力道够不够?
  结果殷无书笑着指了指他的衣袖道:“舞起来还挺好看,再来一段?”
  谢白瞬间便瘫了脸:“……”
  殷无书拎起院内石桌上平摊着的书,笑着朝屋里走,空着的另一只手垂在身侧,被宽大的袖口遮了大半,只露出一段瘦白的指节。
  他经过谢白身边的时候停了一下步子,而后抬手在谢白头顶上摸了一把。
  谢白被摸得一愣,还没回过神来,就见殷无书在他面前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枚不知什么时候落到谢白头上的梅花,道:“戴朵花舞起来还挺有风味。”
  谢白:“……”
  他此时已经二十有三,十来岁时候的少年气荡然无存,五官身高都彻底长开了,更好看了,气质也更冷了。
  以至于殷无书偶尔会装模作样地后悔一番,说自己当初就不该应着落雪给谢白取这么个名字,要是叫“谢红”“谢火”之类的说不定就没这么冻人了。
  谢白每次听到这种鬼话,都会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而后冷不丁手指一抓,隔空将他倚坐的竹榻给抽了。
  但这天殷无书根本没躺竹榻,谢白也就无物可抽。
  于是他扫了眼院外挂上的灯,张口冲殷无书提议道:“正月十五照风俗是要吃浮元子的,我去给你做一碗。”
  浮元子就是元宵,只是殷无书跟着最早的民间叫法叫习惯了,至今依旧没改口,谢白自然也更习惯这种叫法。他那时候依旧不能吃常食,对元宵的所有了解依旧来自于殷无书,包括做法。
  以往元宵节,谢白兴致来了也会主动揽活做一小碗,规规矩矩地选一种馅儿,有时候是枣泥,有时候是糖拌干桂花,有时候是芝麻。
  但这天谢白改了主意。
  他在屋里调粉调馅儿的时候,殷无书三番两次试图转悠进来看两眼,都被谢白隔空挡了出去,最后干脆地把门给封了个严实,将殷无书拍在了门板外。
  他做东西手脚一向很快,没过多久便煮好了一碗元宵端到了殷无书面前。
  六个铜钱大小的元宵浮在碗盅里,白生生圆滚滚的,在热腾腾的雾气中,散着特有的香糯味,倒是很勾食欲。
  殷无书捏着勺柄轻搅了两下,便舀了一个来吃。
  他嚼了两下便是一僵,而后“咕嘟”咽下肚冲谢白道:“少年……你究竟……放了多少东西在里头?”
  谢白屈着指头给他数了一遍:“莲子、八角、干梅花、卤盐、糖、山参、冬药芹。”
  殷无书脸都听绿了:“……”
  不过他绿了一会儿,还是捏起勺柄将剩下的一一舀着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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