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相城瞧着她,这么着低眼时,其实是有那么一些可怜况味的,可抬起眼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相城有些感叹,这么好看的人,若是懂得示弱,多的是男人愿意把命给她,可惜她好像不太懂,或者不愿意,所以拿自己去撞命运这块臭石头,头破血流,鲜血淋漓,要么撞开,要么死在路上,就是不顺从。
他原来看错了人,不是放荡,是勇敢,因为过于勇敢,就有了惨烈的意味,可这惨烈多漂亮。
这么看来,她不是聪明人,因为聪明人懂得趋利避害,懂得审时度势,懂得因势利导,也懂得如何最大程度的不让自己吃苦。
嫁给裴家有什么不好?她是公主,对方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都只能当做宝贝一样供奉起她。
可她不要做这个高高在上的宝贝,宁愿去那山里吃斋念佛。
相城上前轻轻揽住她的肩,道:“说出来简单,可做起来不是件容易的事,一不小心就万劫不复了,但没想到竟然叫公主如愿了,公主真厉害。”
是抚慰她呢。步长悠本来也没觉得有什么,可叫他这么一说,鼻子蓦然发起酸来。
在退婚这件事上,祁夫人跟步长悠不是一条心。祁夫人从头到尾都觉得裴家是个好去处,也觉得裴炎将来不会亏待自己女儿。倘若裴家不退婚,或者鄢王不准裴家退婚,也没什么所谓。她没步长悠非做不可的迫切,没步长悠一定要成的煎熬。只是步长悠不走这条路,她也表示理解和支持。换而言之,祁夫人心里有退路,而步长悠没有,这就导致两人面上心在一处,其实深处不在。
步长悠知道这个,所以煎熬也好,忐忑也好,慌张也好,她既不会表现出来,也不会说出来。如今猛不丁的被一个外人三言两语的道出了那辛苦,她就有些受不住。
她握住他的手臂,将额头抵在了他肩上。
相城感受到这主动,心中怦然一大动。
他就说,在离宫里扔了十六年的公主,与母亲和乳母相依为命,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能有多老练?装得老练而已,这才两句话就现原形,投怀送抱了。估计等不到明年春天,冬天就能把她给办了。不过今天迈了这一步,他觉得还不够,必须再迈一大步。
相城亲了亲她的发,公主的头发有草木的清香,他道:“公主同臣说了这样的秘密,礼尚往来,臣也想跟公主说自己的秘密,公主想不想听?”
步长悠抵着他的肩没吭声。
没说话就是默认,他道:“公主可别吓着,其实臣不是公主的表哥。”
这的确把步长悠吓着了,她猛地把额头从他肩上拔了出来,往后退了两步。
她虽没叫过表哥,可一直当他跟自己有某层浅薄的血缘关系,再加上之前杂七杂八的听了一些传闻,因此戒心特别低,现在被他这么一说,心头掠过一万个可能。他是骗子?自己认错人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认错的?不可能啊,裴蓁都说他是表哥,难道裴蓁会认错?裴蓁认错,等于鄢王认错。鄢王跟银镜长公主是双生子,一胎里前后脚出来的人,怎么可能认错?
相城见她震惊,见她茫然,补充道:“当然,严格意义上也算表哥,毕竟臣要叫长公主一声母亲。”
步长悠听他这么说,稍微松了口气,只是疑惑:“你的意思是……”
“臣不是长公主的儿子。”他说这话时把头扭到一侧,从那个角度能看到月洞窗外光秃秃的树丫。
那是银杏,在楼后的水边,深秋时,叶子熟透,伸到月洞窗里,借景成趣,是一幅画。
步长悠仍留在这个消息带来的震惊和迷惘中:“但大家都说你是……”
“那是因为大家也不知道。”他迅速道。
“可外头都说长公主和丞相夫妻恩爱,未有妾室……”
外头有奴仆进来送茶,相城让他搁在外间,不必送进来,奴仆将茶放在外面的高几上就退了出去。
相城看见奴仆走了,回头来看她:“长公主脾气硬,丞相脾气也不好,硬碰硬的,这么多年,没有死一个,已是万幸,怎么指望他们恩爱非常?”
他这么说,步长悠理解了,她在重华堂见到长公主和丞相这对夫妻时,就这么觉得了。
她道:“那你母亲一定是个温柔的人,所以才能调停他们夫妻两个。”
相城逮着这个互诉衷肠的机会,将她揽回怀里,这会他不满足于只揽着肩,而是把手揽到人家的腰上,笑道:“是很温柔,只不过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
步长悠本想挣开,这话一出来,就停了下来,停下来两只手垂在自己身侧,疑惑道:“可是我还听说,丞相和长公主成亲时,答应过他不纳妾的。”
相城点点头,确有其事,但又道:“男人有了权力就变坏,这是千古名言,权力是世上最好的东西,有了权力,钱和色会接踵而来,挡都挡不住。长公主对丞相有知遇之恩,他答应长公主不纳妾,是名义上,但不代表他私下不会养。”
“可那个《月下逢》……”
“长公主请人写的,她是个好胜的人,死命维护夫妻恩爱的假象,不肯让人笑话,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
步长悠被闷在他怀里,双手垂着,时间一长,有些累,她微微动了下,他就松开了她。
步长悠脸上有衣裳压出来的印子,而且半边脸上的麻子都被衣裳蹭没了,麻子印在衣裳上,因为是白色,就特别明显,她拿手去掸,掸不掉,他便借机握住手,把手摁在心口:“公主,没娘的孩子是根草,臣很可怜的,你得多疼疼臣。”
这人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但步长悠知道,能说出来是好事,那证明他不介意。基本上说不出来的人,才是真正介意的人。譬如她,她从不希望别人觉得她可怜,倘若别人可怜她,她会受不了。
不知是不是相互交换了隐秘的缘故,步长悠忽然觉得能跟他好好说话了。不过关于疼人这件事,她还是做不了。她不知道怎么算是疼人,也不知道怎么去疼人。嘘寒问暖是疼人吗?可她无法想象自己对着一个人问你冷吗,你饿吗,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看上去他懂很多,步长悠虚心求教:“怎么疼,你想让我怎么疼你?”
他目光熠熠:“公主亲亲臣,或者让臣亲亲公主,这就算疼臣了。”
步长悠听到是这样的疼法,她摇摇头,把手从他心口抽出来:“那还是算了吧。”
说完这话,转身往外走。
边上的高几上置着两杯茶,她伸手探了探,茶是温的,她端起来,抿了两口,润了润喉,将茶杯放回几上,结果茶杯刚脱了手,人就被他扯了过去,他捧住她的脸,恶狠狠道:“我算是想通了,这事不能问,要是问,臣一辈子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不如就霸王硬上弓吧。”
可这恶狠狠里都有无辜的况味,叫人怕不起来,人只要不怕,就很难全心全意的防备。步长悠双手握住他的小臂,阻止道:“你敢。”
他却又忽然笑了:“公主,什么敢不敢的,我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说着对准她的嘴唇,咬了一下。
步长悠吃疼的张开嘴,他正准备好好蹂|躏一番,叫公主知道他的厉害,门口传来一声煞风景的声音:“哎哟,相城,你大白天的办事,怎么也不关门?”
第40章 亲上
相城的动作顿在了那里。
步长悠抓着相城的手腕, 别着头侧出去看,门槛外站着一个穿茜色衣裳的小姑娘, 小姑娘额上斜过一条细链子做额饰, 手里还握着条鞭子,脚边有只老虎。老虎个头很大,横着似乎比小姑娘要长, 衬得小姑娘特别娇小, 但小姑娘输体型不输阵,那凌厉娇蛮的劲儿着实比脚边温顺的老虎要迫人。
相城松开步长悠,忍住好事被打断的愠怒, 转身看着小姑娘,心平静气的责怪道:“相宓, 你怎么越来越没眼色,看见哥哥在办事, 你还进来?”
相宓小姑娘没一点打断别人好事的羞愧, 她理直气壮的迈门槛走进来,道:“小澜跑到我那去了,我给你送回来, 哪知道你在办事。”说着往相城身后瞅步长悠。
相城伸手将步长悠往自己身后推了推,一副老母鸡护崽的架势。
相宓啧啧道:“你现在怎么也好起这口来了,小心点吧,被人看见,告到父亲那,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相城无所畏惧:“你不说就没人会知道。”
相宓也不寻根究底, 她冷冷的哼了一声:“你整日就会欺负老实人。”说着迈出门槛,走了。
小澜走到相城跟前,抬头望自己主子。
相城蹲下来,摸摸它的脑袋,责怪道:“你不好好在这待着,乱跑什么,这下好了,你主子的好事全被你给搅和了,说吧,你该怎么赔我?”
步长悠知道他是说给自己听的,这人的可爱之处就是坦率,什么事都摆在明面上。她蹲下来,也去摸老虎头,老虎来瞧她,一人一虎就这么对上眼了。
这诚然是个庞然大物,庞然大物却这么乖巧温顺,反差太大,可爱的紧。步长悠道:“澜,虽然咱们素不相识,不过我还是得好好谢谢你,你富有正义感,不忍心弱女子被人欺负,才跑出去叫人的,你想要什么,我送你,全当谢礼了。”
“澜。”相城见自己的宠物不跟自己对视,立刻喊它,宣示主权。
小澜被吓了一跳,赶紧扭头去看,见自己主子雄赳赳气昂昂的,就走近了一些,拿脑袋蹭了蹭他的手心,相城十分满意它的熨帖,拍拍小澜的脑袋,道:“澜,千万别学你主子,你主子鬼迷心窍,已被色心烧糊了,你要坚持住。”
他讨好人的本事还挺多。步长悠站起来,回书房去看画。
步长悠待在桐叶宫,看过的画有限,她只在藏书阁里见到过几幅,其他的全是托人从外头买回来的临摹本。步长悠最开始画,就是临摹临摹本,如今有这样的好机会,肯定要借机品鉴和琢磨一番。只是天色不早,她得赶紧出城,不然耽误了晚课,失信于住持,以后怕是要行个方便,就难了。
步长悠问他能不能借走看两天。相城简直求之不得,吃人手短,拿人嘴软,他立刻把书房里藏着的宝贝,全都贡献了出来。
相城收藏的全是名家真迹,很多步长悠都听说过,只是无缘得见,听说他愿意借,别提多感激,这一感激,看他的眼神就变了。
相城觉得这时候他要冲上去搂住,狠狠亲一下,她估计也不怎么好意思反抗。但他这会儿忍住了,决定再等等。
马车路过南城门时,步长悠打起车帘朝外看,裴炎还在,似乎面有风霜。
不知为什么,这人卡在那里,不上不下,好让人不舒服。看不到还好点,看到了就非常不好。
相城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虽然那人已掠过去了,可他猜到了她在看谁。
他道:“裴炎其实挺抢手,相宓那张狂样子,都看上了他,可惜武平君府无意跟丞相府结亲,最后给了公主,大家都觉得公主占了便宜,没想到公主拼着身败名裂,也要让他退婚。”顿了顿,“公主到底讨厌他什么?”
讨厌他什么?讨厌吗?
她没说话。
到了山上,进了院子,青檀和紫苏还没回来,估计还在处理家事。
相城将手中抱着的画匣搁下,步长悠留他喝了茶,他竟还想留下来吃晚膳,步长悠坚决不肯,他只好不情不愿的下山去了。
但紫苏和青檀一直没有回来,步长悠只好自己去后厨做了饭,吃了一点,又给两人留了一点,然后去大雄宝殿做晚课。
晚课后回来,瞧见书房的灯亮了,以为两人回来了,走进去发现不是,而是相城。
他正趴在案子上给她的图上色。
步长悠有些诧异,问怎么回事。他说城门关了,进不去,只好又回来了。
这话真假存疑,步长悠问:“你的车夫呢?”相城说他赶着车,到一个庄子里借宿去了。
步长悠更纳闷:“你为什么不借宿去?”他说庄子里能有什么好地方,他住不惯,公主这舒服,他得来这,然后疑惑的问:“公主的那俩侍女呢,怎么没见她们?”
步长悠说可能跟他一样,错过了时间,被困在城里了。
他后知后觉的啊了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雀跃:“这么说,今晚这地方只有臣和公主了?”
步长悠顿了一下,道:“我让住持给你安排一间干净的禅房。”说着转身往外走,相城闲闲的看着她的背影,道, “去吧去吧,这样住持就能知道公主私下会男人了。”
步长悠停住了步子。
他从书案后头走出来,揉着肚子,哀怨的看着她:“公主,臣饿了,有东西让臣垫垫肚子么?”
灯光昏黄,给他打上一层柔和的光,他褪去白日的鲜活生动,整个人越发柔和无辜起来,尤其眼巴巴看你时,那眼里的一汪水,看得人心都化成了一滩水了。步长悠想,倘若他真是个什么小宠物,她一定养在身边,她喜欢这双眼睛,觉得时不时看上一会儿,也挺不错的。
步长悠放弃了说没有,改说有,带着他到厨房去了。
把留给青檀和紫苏的饭菜给他吃,他又嫌凉,给他热一热,他又觉得味不对,非要步长悠重新做。步长悠让他烧火,他连个火都不会,弄了满厨房的浓烟。好不容易给他蒸了碗鸡蛋羹,吃了一口,就吐了出来,觉得鸡蛋羹太老了。步长悠瞪了他很久,他才勉强吃了两口,死活不肯再吃。
步长悠被他的挑三拣四弄得很火大,起身将鸡蛋羹端走,扔在厨房。
他一路跟着,说她霸道,不好吃,还不准人说。
步长悠简直想把鸡蛋羹盖到他脸上,但她忍住了冲动。而且与此同时,她觉得她不再是一个公主,而是一个老妈子,就像刘氏那样。她有些恼,但一想到他那些宝贝画,他如此大方的贡献出来,她就又忍下了。
从厨房出来后,步长悠将他带到旁边的柴房,说倘若他真想留下,不是不可以,柴房就是他的去处。倘若不想留,就下山找自己的车夫去。相城见她真生气了,就自己滚到干草上去,眼巴巴的望着她。
步长悠走了,不一会儿抱着一床被衾回来,回来时,他正坐在草堆上发呆,影子投在墙壁上,很落寞的样子,见到她进来,眼睛又亮了,说以为她真的抛下他不管了。
夜里静,能听到狼吟虎啸,她弯腰将被衾搁在他脚边的干草上,说早点休息吧。说完这话,她转身走,他立马站起来,一把拽住她的手腕。
步长悠今儿几乎算坐了一天的马车,的确有些累,他抓她的手腕,她也没挣,只道:“我天不亮就得起来做早课,再晚就要起不来了。”
声音里有哀恳的意味,他立刻往前上了一步,将她贴到自己怀里,道:“公主有些累,抱一抱臣吧,抱一抱臣,公主就不会觉得累了。”
他特别会挑时候,总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变得贴心,步长悠没有再说话,只是靠着。他的怀抱比她认为的要宽阔,宽阔而温暖,她听到他心房的跳动声,咚咚咚,一下比一下有力。
lt;/divgt;
lt;/div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