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大小姐,大小姐!”
  慕瑛睁开了眼睛,金色的阳光已经从浅碧的窗纱透了过来,金粉里带着些许雅致的淡绿色,雕花窗上那朵牡丹花被阳光照着,地上一团黑色的影子。
  小筝端着洗脸盆走了进来,冲着慕瑛嘻嘻的笑:“大小姐你还不快些起来,该到去拜见新夫人的时辰了呢。”
  慕瑛掀开被子跳了起来,小筝将盆子搁下,慌忙跑到床榻前边来:“大小姐,你别慌,别慌,还早着呢,我来服侍你穿衣裳。”
  米白色的中衣,米黄色的立领,上头绣着一朵小小的牡丹花,王氏的手艺虽不及慕夫人精巧,可这些年绣下来,还是有了长足的进益,那朵牡丹花绣得栩栩如生。
  小筝寻出了一套艳红色的衣裳给慕瑛换上,得意的看了看慕瑛:“大小姐还是穿红色好看,显得这肌肤跟雪一般白,这玉珏若不是有些紫气,挂在脖子上都看不出颜色来了。”
  慕瑛低头看了一眼,玉珏已经藏在了衣裳里头,早就看不见,噗嗤一笑:“你也会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我可没瞎说。”小筝招呼屋子里站着的两个丫头:“小金小银,快些给大小姐净面,也不看看时辰。”
  两个小丫头子这才赶着上来捧水给慕瑛,先用青盐擦了擦牙,再拿水过掉,漱了口净面,有条不紊,等着小筝将头发梳好,屋子一角的漏壶刚刚好滴到辰时初刻的线上。
  慕瑛将梳妆匣子打开,第一层上头装的是一对牡丹富贵簪,她将簪子拿了出来到头上比了一比,白玉雕琢的牡丹花旁边衬着翡翠的绿叶,玲珑剔透,很是好看。
  “大小姐,就用这一对。”小筝接过簪子,眉飞色舞的替慕瑛簪上:“也只有我们家大小姐配用这牡丹簪子了呢。”
  慕瑛的眼角扫过梳妆匣,最底下那一层拉开了一线,能看得到里边有黄晶一闪,她用手指将那一层轻轻推上,谁又将这一层拉开了些呢?那里边尘封着的不仅仅是一对簪子,还是她三年前的记忆。
  “以后你都只能梳抓髻,每日必须戴着这木樨花的簪子。”
  那是谁用这般命令式的口吻与她说话?慕瑛皱了皱眉,那是一段不快的记忆,可随着三年之期逐渐逼近,这段不快的记忆又时常浮现在心头,让她有些不安。
  这对簪子已经将近三年没有簪在头发上了,不知道再次进宫,赫连铖还能不能记起他曾经送过这对簪子给她。最好他能忘记,放任她安安静静的陪伴着灵慧公主,直到她被允许回府的那一日。
  “大小姐?”小筝愣了下,慕瑛脸上有一种怅惘的表情,这是以前她从未看到过的,也不知道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什么。
  “没事,我们走罢。”慕瑛站起身来,飞快的走了出去。
  昨日慕华寅大婚,今日照惯例是新妇敬茶认亲,慕瑛昨日忙了一整天,熬到晚上亥时才得歇息,故此今日稍微晚了些,走到大堂那边时,慕老夫人已经端坐在那里了,旁边坐着多年不见的大伯娘。
  “瑛儿来了。”慕大夫人笑着朝慕瑛点了点头,自从她那夫君战死沙场以后,她便去跟小儿子住在一处,这次慕华寅大婚,她这才特地赶回京城喝喜酒。人隔得远,这感情便要生疏些,见着几个侄儿侄女,慕大夫人只是保持着应有的热络,反正她过几日就要走,犯不着太过亲密。
  慕瑛上前给慕老夫人与慕大夫人请安,随后走到慕乾身边坐了下来,慕乾自小便被慕华寅敦促练武,两年前起床的时辰便已经提到了寅正时分,故此他今日来得比慕瑛要早些。
  “阿姐。”慕乾凑近了慕瑛的耳朵,神秘兮兮道:“我听下人说,昨晚好像父亲与新娶的母亲吵嘴了。”
  慕瑛一惊:“谁告诉你的?”
  慕乾挤眉弄眼:“总有那些闲人。”
  才嫁入府中第一晚就争吵?慕瑛略带忧愁的看了慕老夫人一眼,见她神色如常,这才放了心,定然是一些不省心的奴婢舌根子发痒在胡说八道。
  绣着喜鹊登梅的门帘一挑,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了进来。
  走在前边的是慕华寅,穿着宝蓝色的长袍,昂首挺胸,衣角飘飘,风姿犹在。跟在她后边走着的是一位三十余岁的丽人,打扮得格外豪奢,全身上下亮晶晶的一片,耀得人的眼睛一片发花。
  头上戴着七尾凤钗,凤头高高昂起,嘴巴里吐出一串长长的东珠垂到耳畔,最下边是几颗红宝石坠子,她每走一步,那珍珠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凤钗之侧是几朵最时新的宫花,做得栩栩如生,里边镶嵌着各色宝石,巧夺天工。
  两条眉毛修得又细又长,眉心上点着梅花妆,眼睛浓墨重彩的画过,黑濡濡一片,将那双眼睛平白撑大了几分。鼻子略微嫌塌了些,下边的嘴唇口脂用得太多,跟搽得雪白的脸完全搭不起来。
  慕瑛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去,这位明华公主,不及自己母亲的一半美。
  明华公主身后跟着一群侍女,走在前边两个将她长长的尾披托在手中,那鲜红色的一握,就如日出东方的灿灿光华,上边绣着金色的凤凰,闪闪发亮。
  慕老夫人坐在那里,看着明华公主姗姗前来,心里头琢磨着该如何来称呼这位新过门的媳妇。孰料明华公主身后走出一人,扬着声音道:“公主殿下向慕老夫人敬茶。”
  ——难道不该是称自己为婆母?慕老夫人一只手压着胸口,不满的看了慕华寅一眼,儿子怎么就没跟媳妇说清楚呢?大家都说明华公主骄横,可再怎么样,这里是大司马府,自己也是她的婆婆,她总得尊着自己,怎么就连她的下人都这般不将规矩放在眼里!
  “嬷嬷,错了,错了。”明华公主忽然开口,声音虽不甜美,却也还算过得去:“现在慕老夫人是我的婆母了。”
  那嬷嬷肥胖的脸上一丝肉抖了抖:“公主,我却是喊习惯了,一时没改过来。”
  明华公主笑了笑:“嬷嬷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以后记着便是。”
  这分明是借下人的嘴来损自己哪,慕老夫人的手抖了抖,早就料到娶了个公主做儿媳妇不是件什么好事,可万万没想到第一日就给自己添堵。
  “婆婆,明华给你敬茶了。”明华公主接过那嬷嬷递上来的茶盏,捧到了慕老夫人面前,一脸笑容,对慕老夫人脚边放着的那个蒲团视而不见。
  慕华寅伸手拦住了她:“公主,好像还欠些礼仪。”
  明华公主瞥了那蒲团一眼,声音高了些:“我天家贵女,下嫁到你慕家,难道还要我下跪不成?”
  慕华寅脸若玄冰:“我不管你以前是什么身份,既然嫁给我慕华寅,便须得向我母亲行这下跪拜见之礼。”他一伸手,按住明华公主的肩头,用力将她往那蒲团上按了下去,明华公主尖叫了一声,手中茶盏摔到了地上,顷刻间大堂里立刻骚动了起来。
  “慕华寅,你这个武夫,你敢对我用粗?”明华公主尖叫了起来,脸孔扭曲得可怕,旁边一干嬷嬷侍女赶着上前搀扶她:“驸马,你可不能这样对公主!”
  “叫我大司马!”慕华寅伸出一只手就将几个嬷嬷甩到一旁,指着明华公主道:“你既然嫁了我,就是我慕华寅的妻,我慕华寅的母亲就是你的母亲,你应当好好侍奉她,而不是在她面前端公主架子,告诉你,我大司马府只有慕夫人,没有明华公主!”
  慕瑛目瞪口呆的望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要做什么,她只能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父亲大声呵斥这位继母大人。
  父亲究竟在做甚?慕瑛脑袋里乱糟糟的一片,毕竟明华公主出身皇室,是当今皇上的亲姑母,父亲这般不将她放在眼里,要是她回宫去告状,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慕老夫人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树大招风,功高震主,位极人臣反而会招致杀身之祸,一切还是不要太张扬,她朝慕华寅严厉的看了一眼,笑着弯腰将明华公主搀扶了起来:“公主,咱们现儿是一家人,以后不必如此多礼。”
  明华公主抬头看了慕老夫人一眼,知道她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赶忙答应了一声站了起来,裙袂那里湿嗒嗒的一片。
  慕华寅看了明华公主一眼,口气也软了下来:“今后这慕府的中馈就交给你打理了,好好侍奉母亲,照顾孩儿,旁的事情,不劳你操心。”
  明华公主学了乖,摆出一副僵硬的笑容来应了一声,眼睛朝坐在那边的几个孩子看了过去:“我在公主府的时候就听说慕家大小姐心思灵敏,年纪小小便能打理中馈,一直好奇是什么样的孩子才能做得这般好,今日可要好好见识一番。”
  慕瑛听到这话,赶忙站了起来,走到了明华公主面前,低头行礼:“见过母亲。”
  明华公主那番话,明着听是在赞扬她,可慕瑛总琢磨出有一丝不大对劲,她没有心思细想,只能先向这位继母大人请安问好。
  ☆、第 30 章
  红艳艳的织锦抱枕散乱的放在床上,一头乌鸦鸦的青丝从大红被面里露了出来,玉枕上有柔软的绫罗枕面,一半滑落,露出了一角翠绿。
  “公主,公主。”宋嬷嬷走上前去,轻声呼唤了一句:“该起床啦,今儿是二十了。”
  明华公主睁开眼,懒洋洋的应了一句,从被窝里伸出了两只手来,娇慵无比:“嬷嬷,这秋天甚是好睡,都不让我再歇息一阵子。”
  “皇上辰正时分上朝,现儿公主梳洗打扮了去皇宫,刚刚好赶上下早朝呢。”宋嬷嬷走上一步,将一件衣裳盖住明华公主的胳膊:“公主,这秋日容易感寒气,切莫将手露到外头。”
  明华公主这才叹了一口气,爬了起来,嘟嘟囔囔:“皇上也真是多管闲事。”
  按着俗礼,大婚第三日本该是回门,可慕华寅与明华公主都不是头婚,明华公主的父母都已经亡故,本也不必拘着这回门之礼,只是赫连铖在明华公主出阁前,特地叮嘱她要她在二十那日回宫一转。
  对于这桩亲事,明华公主颇为不满。
  最开始太皇太后赐婚,她还惊喜了一把,认为自己是赚到了,都说慕华寅潇洒俊逸,没想到自己死了丈夫还能嫁个更好的。可万万没想到慕华寅竟然一点也不把她这皇室公主放在眼中,新婚之夜便吵了一场,第二日敬茶,当众压着她肩膀跪了下去,现儿想想都还有些怄气。第二日她推着说身子不舒服,让慕华寅自己独宿,想要看他如何回答,没想到他拂袖而去,没有说半句讨她欢喜的话。
  中看不中用,这样的男人要来何用!
  明华公主素来喜男色,先头驸马在时,她还养着几个男宠,本想嫁了慕华寅以后依旧住在公主府里,没想到太皇太后叮嘱她一定要到大司马府住着:“那慕华寅有些什么举动,你也好暗地里查看着,回宫来报。”
  这不是要自己做皇室的密探?明华公主愤愤不平,只不过看在慕华寅风流俊美的份上,点头答应了下来,可万万没想到……慕华寅是这样不识风雅之人!
  武夫果然就是武夫,一点儿体贴温柔都没有,明华公主坐在明镜前皱着眉头,任凭几个侍女给自己梳头,越看自己这张脸越觉得可惜,早知道自己还不如就嫁了那萧国公府的三公子,虽无权势,可也生得一副好皮囊,还知冷知热。
  今日回宫,昨晚便已经与慕华寅说过,他站在那里,眼中没有一丝波动的神色:“你独自去罢,我事情忙,就不跟你一道进宫了。”
  分分明明就是拒绝。
  明华公主恨得直咬牙,却又无计可施,总不能用绳子绑着他去。
  梳洗过后,一群人拥簇着明华公主往外走,此时天色已经大亮,阳光万点浮现在木樨花间,有如碎金摇曳,熠熠生辉。小径上自有那木樨飘落,星星点点,芬芳馥郁,直冲肺腑。
  小径深处,树影摇曳,从那里分花拂柳的走来了几个人,见着明华公主,众人停住脚步,弯腰行礼:“公主殿下安好。”
  明华公主瞅了一眼,唇边浮现出一丝笑容:“瑛儿,你就将这府中今日之事打理完毕了?”
  “你嫁去幕府,一定要善待慕大司马几个儿女,尤其是他的长女,知道否?”
  赫连铖的话在明华公主耳边回响,这让她不由得又上上下下打量了慕瑛一番,面前站着的这个继长女,穿着樱桃红的高腰襦裙,姿容娟秀,气质非凡,更兼兰质蕙心,小小年纪就能一手操持府中内务,实在难得。
  皇上特地叮嘱她善待慕瑛……明华公主饶有兴趣的想着,三年前慕瑛进宫做灵慧公主的伴读,与皇上也相处过一段时间,莫非皇上对她有特别的意思?
  只不过那也太早了些,那时候不过七岁年纪而已,明华公主笑吟吟的瞟了一眼那樱桃红的襦裙,忽然想到自己七岁那时候。那时候表兄进宫,她也喜欢追着他跑——那时候或许她就是喜欢上一个人了。
  “回母亲话,今日事情已经打理完毕,瑛儿已经将这几年的账簿整理出来,等着母亲来接管这府中中馈,不管什么时候,母亲吩咐一声便是。”慕瑛微微低头,敛眉垂手,态度十分恭敬。
  “你且放着罢,过得几日,我自会派得力的嬷嬷前来交割。”明华公主微微一笑,举步朝前走了过去,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话:“我现儿进宫,不在府中用午膳。”
  “是。”慕瑛应了一声,抬起头来,看着那红色金色相织的衣裳慢慢远去,那裙裾从她的裙衫上爬了过去,把她淡紫色的群袂卷起,露出了浅黄色的一双鞋。
  “大小姐,明华公主仿佛也不是传闻里的那般刁钻,见着你还有笑影儿。”小筝攀下一枝木樨给慕瑛看:“大小姐,今日绘画就用这木樨如何?”
  慕瑛点了点头:“秋色正浓,木樨刚刚好入画。”
  她答应了慕乾给他一幅母亲的画像,这木樨花正好做背景。
  一想到母亲,慕瑛的心又纠结了起来,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她更希望母亲在身边。若是母亲还在,她还是那承欢膝下的娇女,与弟弟妹妹们分享着她的爱护。可现在一切都不是想象中那样,她要起早贪黑为慕家操持,要留心府中的一草一木,要好好打理中馈。
  她早就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尤其是她对父亲慕华寅还有解不开的心结。他分明知道自己不想进宫,却一点也不为自己拒绝,在母亲的棺椁面前,当她为自己的孝期据理力争的时候,他与祖母都是想要将自己尽早推到那冰冷的皇宫里去。
  若不是为了母亲的心愿要照顾弟弟妹妹,慕瑛早就想撂手——慕家管她什么事,那么多大人不管,还轮得上她来管不成?
  “大小姐,大小姐!”小筝轻轻喊了慕瑛一句:“咱们该去听雨阁了。”
  慕瑛如梦初醒:“走罢。”
  盛亁宫里帘幕低垂,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在不断的走来走去,他脸上有着几分说不出的焦急,一只手抓着衣裳,不断的抬起手来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皇上,皇上。”江六端着茶尾随赫连铖,也不断的走来走去:“皇上,您歇歇,且歇歇。”
  “去去去,派人到后宫门口去瞧瞧,看明华公主到了没有。”赫连铖终于坐了下来,端着茶喝了一口:“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见她。”
  江六“哎哎哎”的应了一声,朝旁边江小春使了个眼色,江小春赶忙一溜烟的跑了出去,转眼便没见了身影。
  皇上……江六垂手弯腰立在一侧,暗暗的想着,怎么都三年了,还是这般惦记着慕大小姐哪,他用脚趾头想想都该断了念想了呢。
  慕大小姐家里送过来的东西,皇上依旧收藏着,没有丢弃。上回司帐的宫女折被子的时候,见着枕头套子里露出一角锦缎,拖了出来一看,却是一件小小的衣裳,十色流光锦。宫女有些奇怪,拿了给江小春:“小江公公,这衣裳是谁的?要不要丢掉?”
  江小春心里头想着,皇上枕头套子里装着的东西,自然要仔细些,慌忙拿了衣裳来找江六:“干爹,这是皇上枕头里边找到的,究竟是何人放进去的?要不要彻查一下?竟然敢偷偷放东西到皇上枕头里!”
  江六拿过小衣裳一看,脸色都变了。
  这不是当年幕夫人送进宫来的东西吗?他呵斥了一声:“还不快些去放好,这些东西,岂是你们能乱动的?赶紧去交代映秋,千万不可说出去,万一说漏了嘴,丢了性命可别怪我没有提醒她。”
  慕大小姐的衣裳,皇上依旧还留着,就放在枕头下边,这……江六斜着眼睛看了赫连铖一眼,皇上这也算是长情的了。
  赫连铖喝了两口热茶,心里头才舒服了几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袍,有些百无聊赖。
  这么多年没有见她,她可还是原来的模样?他好多次想着要下旨将她召进宫来,可又担心坏了她的守孝。听说汉人最注重礼节,父母过世以后要守孝三年,不能出去喝酒看戏,便是走亲戚都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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