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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 第344节

  兴奋的吼声在空旷的大营内回荡,骑士愣了一下,没得到预想中的满营沸腾的回应,骑士不由有些失落,于是催马朝中军帅帐飞驰而去。
  时已深夜,帅帐内点着一盏昏黄的孤灯,摇曳的灯影下,顾青独自站在沙盘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沙盘上的山河城池,神情忧虑。
  皇甫思思端着一碗面片汤走进来,轻声道:“你都看了一整夜了,歇息片刻,吃点东西吧。”
  顾青嗯了一声,转身坐下,端起碗沉默地吃着面片。
  吃了片刻后,顾青忽然脱口问道:“后军粮草可充足?”
  随即反应过来,顾青苦笑摇头:“罢了,问错人了,回头我问问粮官……”
  皇甫思思心疼地注视着他,一手抚上他的脸颊,叹道:“如今大唐君臣百姓皆云安西军是百胜王师,可谁人知道这百胜的背后,一军主帅默默担了多少心事,付出了多少辛苦,别人只见安西军的荣耀,却没人心疼你的积郁劳苦……”
  顾青不在乎地道:“这本就是一军主帅该做的,相比将士们在前线豁命厮杀,我已经很幸福了。”
  皇甫思思忧郁地道:“看看你这些日子,比当初在安西时消瘦了许多,只愿这乱世快些结束,从此将士卸甲,马放南山,你也能好好过一过安稳日子。”
  顾青叹道:“乱世已临,不是那么容易结束的。这天下恐怕还要动荡一些年头……”
  皇甫思思不解道:“按照如今的情势,安禄山在你手中一败再败,叛乱不是很快会被平定吗?怎会动荡多年?”
  顾青摇头笑道:“一场叛乱,终结的不仅仅是太平,还有无数的连锁反应,朝堂,权力,利益,土地等等,很多都被打乱,平定了叛乱远远不够,至少朝堂还要乱很多年,更何况,安禄山虽然在我手中败过两次,不过两次皆是小败,未曾伤筋动骨,我安西军至今未与叛军主力正面交战,将来胜负还不好说。”
  皇甫思思加重了语气道:“安西军一定会胜的,妾身不是空言安慰,我也是将门出身,亲眼见过朝廷兵马如何操练,如何征战,但妾身从未见过如安西军这般的虎狼之师。”
  “当初在龟兹城时,妾身每次站在城头远远看着将士们操练,每次都被他们在校场上的凶悍骁勇而震惊,那是一股……嗯,一股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凌厉气势,这样的气势,妾身当年在父亲麾下的河西军中也未曾体会过。”
  “侯爷,你莫要妄自菲薄,妾身觉得你麾下的安西军足可称得天下第一了。”
  顾青挑眉,笑道:“此话不管真假,反正我爱听,往后可多夸几句,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也需要不停鼓励的。”
  皇甫思思嫣然一笑,右手不自觉地抚上他的胸膛,然后不规矩地往下,再往下……
  “侯爷……也是天下第一。”
  顾青喉头蠕动了一下,苦笑道:“这位姑娘,你正经点,此时此地,不合时宜。”
  皇甫思思不高兴地撅嘴道:“妾身见侯爷积忧焦虑,只想帮侯爷宣泄一下……”
  “将士们还在浴血厮杀,我怎可将他们抛诸脑后独自享乐?快快住手,不要影响我拔刀的速度……”
  正说着,忽然听到帅帐外兴奋的大吼声。
  “函谷关大捷!”
  顾青腾的一下站起来,眼中忧虑瞬间尽去,转而一片兴奋激动之色,然后嗖的一下窜出了帅帐。
  帅帐外,韩介等亲卫也被惊醒了,见骑士策马飞驰而来,口中不停大吼着“函谷关大捷”,韩介等亲卫也纷纷露出了喜色。
  “恭喜侯爷,前有收复洛阳,后有函谷关大捷,双喜临门,功垂青史!”韩介兴奋地道。
  骑士飞快下马,向顾青行了一礼,大声道:“侯爷,函谷关大捷,昨日李嗣业将军奉命领陌刀营坚守函谷关,叛将史思明五万叛军不得寸进,后来常忠与刘宏伯伏兵杀至,与陌刀营前后夹击,叛军伤亡大半,歼敌约两万余,余者纷纷窜进山林,朝潼关方向败退,此战,我安西军大胜!”
  顾青急忙问道:“我军伤亡如何?陌刀营折损可严重?”
  骑士顿了一下,轻声道:“陌刀营坚守函谷关两个多时辰,叛军势大,陌刀营折损一千余,当时几乎快全军覆没,直到常忠将军赶来,才解了陌刀营之危。”
  顾青呆了片刻,叹道:“折损一千多……”
  韩介急忙道:“侯爷,沙场征战哪有不死人的,陌刀营用一千多伤亡的代价,令五万叛军不能前进一步,已经很了不起了。”
  顾青黯然道:“是了不起,但代价太大了,全营几乎折损过半,我实在承受不起,没想到易守难攻的函谷关也如此残酷……”
  “函谷关大捷,侯爷应该高兴才是,折损的将士咱们好生抚恤家人便是。”韩介轻声劝慰道。
  顾青沉默许久,道:“常忠和李嗣业他们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传令洛阳城里的粮官准备粮食和肉,待将士们回营后犒赏三军。另外,让沈田派人在洛阳城里发募兵令,就说军饷从厚,招募洛阳城平民或差役……”
  “侯爷的意思是……”
  顾青咬了咬牙,道:“我要扩编陌刀营,人数由如今的一千多增至五千。”
  ……
  第二天下午时分,常忠和刘宏伯所部三万多兵马,以及李嗣业的一千余陌刀营将士疲惫地回到洛阳城外安西大营。
  顾青亲自迎出二十里,与常忠和李嗣业等人路上相遇,然后顾青将陌刀营将士召集起来,主动向他们行礼致谢,谢他们奋不顾身坚守函谷关,谢他们舍生忘死的付出。
  疲惫至极的陌刀营将士们感动得流泪,也纷纷向顾青行礼。
  主帅待将士如子如弟,将士们才会心甘情愿为主帅赴汤蹈火。
  付出,舍命,从来不是单方面的。
  回到安西大营,顾青下令全军休整,连夜从洛阳城搜集而来的各种肉被伙夫下锅,煮熟后一盆盆端到将士们的营帐外。
  与此同时,两道报捷的奏疏一前一后朝长安疾驰而去,一道是收复洛阳城的捷报,另一道是函谷关大捷的捷报。顾青非常固执地仍然坚持分两次报捷。
  不仅如此,顾青又向李隆基单独上了一道奏疏,奏疏里的内容丝毫没有夸耀功绩之类的话,而是继续向李隆基要封赏,要官职,要朝廷抚恤,随着奏疏一同递往长安的,还有一本厚厚的功劳簿,以及一本厚厚的战亡将士名录。
  休整了两日后,安西军大营终于恢复了些许生气,疲惫的将士们仿佛直到这时才体会到胜利的喜悦,经过最初怀缅战死将士的低压气氛后,大营内渐渐恢复了往常的欢快。
  安西军两战两捷的消息,作为安西军中的一员,每个人都恢复了良好的心情,他们领了赏钱,也知道朝廷还会有封赏,两次大战中的英勇者说不定还会被天子封官赐田。
  捷报刚出发不久,安西军大营却迎来了一位客人。
  客人不是天子派来的官员,而是东宫属官,太子李亨的谋臣,官居翰林待诏,与顾青在重阳节太子宴会上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李泌。
  李泌比顾青大两岁,也是年轻人,而且自小聪慧,精读经史,幼时便有神童的美誉,与顾青虽说关系普通,至少也算是故旧之交。
  当亲卫向顾青通禀时,听到李泌这个名字,顾青立马明白了他的来意,反倒没急着出迎,而是独自坐在帅帐里思索了许久。
  对于太子属官的来访,顾青也在权衡利弊,究竟如何接待这位太子属官,天下大乱之时,作为太子的李亨为何突然派属官与边将接触,顾青若接待了李泌,李隆基若知道了会是怎样的反应,毕竟顾青不想做第二个皇甫惟明。
  说来是一件很犯忌的事,太子属官与掌握兵权的边将见面实在太冒风险了。顾青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决定低调接待李泌。
  令亲卫将李泌领进大营,顾青连帅帐都没出,只是坐在帅帐内等他。
  没多久,李泌一身寻常百姓的服饰,头上戴着一顶遮住面容的黑色斗笠出现在帅帐内,进来后李泌摘掉斗笠,含笑望着顾青。
  顾青对李泌的低调表示满意,若这家伙穿着官服大摇大摆出现在安西军大营,顾青一定马不停蹄立即向李隆基上疏,老老实实告诉李隆基,太子的属官来见过我了,这个锅我不背。
  顾青屏退左右,帅帐内只剩他和李泌二人,李泌未语先笑,朝顾青行了个长揖礼,口中大笑道:“暌违数年,‘遍插茱萸’兄得无恙乎?”
  顾青笑脸顿时一僵,被人挖出多年前的黑历史,好想下令把这家伙拖出去一刀剁了灭口。
  第四百七十七章 潼关换将
  顾青没想到古代人也玩梗,而且玩的还是烂梗,风雅中带着几分低俗,顾青的微笑中透出一丝mmp。
  李泌看似是一个性情豪爽之人,尽管与顾青只有一面之缘,但他一点也不见外,进了帅帐便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揉了揉酸痛的腿。
  “乔装百姓最不方便的是,不能骑马也不能乘车,一路只能靠走,我从许州一路走来,腿都快走断了。”李泌叹着气道。
  顾青眨眨眼,天子和太子都在长安,东宫属臣为何从许州来?
  “李兄从许州来?许州没被叛军攻占吗?”
  “洛阳以南还算太平,叛军的目的是长安,分不出兵力占据南方。”
  李泌忽然起身朝顾青长揖,道:“李某路上听说顾贤弟已收复洛阳,又在函谷关外歼叛军两万余,安西铁军名不虚传,顾贤弟之功,可垂青史千古,李某为顾贤弟贺。”
  顾青笑着回礼,道:“略有小胜,不值一提。”
  李泌摇头:“贤弟不可妄自菲薄,收复大唐东都可不是小胜,实实在在的大胜,消息若传到长安,臣民皆会为贤弟的捷报而多添两个菜,多饮两盏酒呢,长安城那些落魄诗人说不定还会欣喜若狂,为贤弟赋穷酸诗一首,诗名我都想好了,《闻官军收河南》,贤弟且拭目以待,过不了多久,满长安的《闻官军收河南》,啧啧。”
  顾青差点喷笑,这家伙嘴够损的,早餐吃砒霜了?
  话不好听,但李泌说的是实话,长安城里那些落魄诗人真能干出这事儿。
  于是顾青脱口道:“‘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李泌一呆,接着惊异地咦了一声,道:“此句妙极,是贤弟刚才所作吗?”
  顾青笑道:“趁着官军收河南的诗句烂大街以前,我便提前先作了吧,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愧疚地揉了揉脸,顾青刚才吟的这句诗便是二十年后的杜甫所作,诗名就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一不小心又走了老杜的路,让二十年后的老杜无路可走。
  李泌大笑拍腿,道:“贤弟统领三军,征伐沙场,却也是极雅之人,你这个人比刚才那句诗更妙。”
  拱了拱手,李泌谦逊地道:“愚兄可否有幸一窥此诗全貌?”
  “偶得一句,尚未成诗,惭愧。”
  李泌又笑:“便是偶得一句,也胜过诸多名篇佳作多矣,贤弟之才,能文能武,可平天下,可安黎庶,大唐国运不衰,得遇贤弟这般栋梁横空出世,挽大厦之将倾。能与贤弟同生于斯世,李某之幸也。”
  顾青身躯摇摇欲坠。
  好话当然爱听,但李泌这番话力道太猛,顾青有点受不住了,心花怒放之外,脑中警铃大作。
  夸得如此用力,此孽障要作甚?
  李泌夸完后,冷不丁道:“贤弟,酒呢?”
  顾青一愣:“啊?”
  “贤弟刚才说,‘白日放歌须纵酒’,所以,酒呢?”
  顾青为难道:“军营之内,禁绝饮酒,我为一军主帅……”
  “与我在一起便不是主帅,贤弟此刻与李某一样是骚客,何妨破例一次?”
  顾青沉默片刻,缓缓道:“李兄是客,而且看得出很骚,但是,你是怎么看出我也骚的?是谁走漏了风声?”
  李泌呆怔片刻,脑海里瞬间对“骚客”一词重新定义,然后反应飞快地道:“就凭你当初那句‘遍插茱萸’。”
  顾青黯然叹道:“原来是我自己暴露了……”
  李泌也叹道:“说起此事,牵扯了一桩陈年恩怨,前年贤弟在安西任节度使时,有一次愚兄与文部郎中王摩诘偶遇,王摩诘二话不说暴捶了我一顿,说我在太子重阳酒宴上恶意篡改他的诗句,王摩诘年过不惑,正是身强体壮之年,那顿揍让我三天下不了床……”
  幽怨地瞥了顾青一眼,李泌幽幽地道:“说我篡改王摩诘的诗句的人,便是贤弟你吧?”
  顾青同情地道:“李兄受苦了,我与摩诘居士相遇时,他正在追查此事,逼不得已之下,只好让李兄代我受过,诚如李兄所言,摩诘居士正是身强体壮之年,他的拳头我怕是挨不过……”
  李泌谴责地盯着他:“但那句‘遍插茱萸’明明是你说的。”
  “我说得很正经,你理解得很不正经,更何况,那位名叫‘茱萸’的女子那晚是坐在你身边的,此锅只能由李兄来背了。”
  李泌气愤地环视左右,然后颓然坐下,叹道:“罢了,今日我身陷狼穴,前后皆是你的虎狼部将,我不敢拿你怎样,这段恩怨以后再了结……”
  顾青诚恳地道:“以后我会把我的虎狼部将拴在裤腰带上走,这段恩怨怕是无法了结了。”
  然后顾青又道:“今日请你饮顿酒,这段恩怨就此作罢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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