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四章：大风大景大悲凉（三）
一位老者卓立墓碑前，仪态庄容，藏青色中山服，背脊笔直，单只一个背影，就让人觉着此处好似立着一座青山。
罗恒缓步上前，轻唤了声老爷子，李龙图轻轻嗯了一声，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说道小声一些，不要惊扰了我那些个弟兄们。
山顶幽静，有淋漓小雨，渲染出属于晚秋的独有意境，漫山枫叶飘红，凋敝而凄怆。
李龙图沉默良久，终于徐徐叹了口气，叫罗恒扶他到山顶凉亭休息，到了凉亭，罗恒擦干净凉椅，扶老爷子坐下。
老爷子招手示意罗恒坐在身边，一老一少看着这晚秋向来的细雨，叨唠些家常。
老人一罗恒一答，都是些市井百态的平常问题，菜价，房子，路况，不一而足。
罗恒回答得中规中矩，有一说一，不懂的就不故作高深，随后老人又问罗恒练了几年拳，罗恒就把最近练拳的经历讲了一遍。
老人微微颔首，说你在这方面还是挺有天赋的，不比小魏年轻时差多少，既然练了，那就诚恳一些，当年太祖说的嘛，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现在你们这代人不需要去革谁的命，不过有个好身体终归不是坏事，我也跟小魏知会一声，叫他对你费点心思，不过他天生八极拳劈挂掌的架子，倒是不怎么适合你。
你的体格、心性，练太极和形意最好，本来齐武夫是能教你许多东西的，不过自从我身体不好之后，他心里似乎也有了点别的心思。
老人说到此处，神光如电的眼眸盯着罗恒。
罗恒惶恐，连忙表态说道老爷子，齐叔为李家奔波劳累这么多年，这可是天大的功劳，我爸就经常教我做人要懂得知足，也要懂得感恩，以后该给齐叔的，只要小子有，一定加倍给，也不会起些什么别的心思。
李龙图微微一笑，看得出来还是比较满意罗恒的答案，想说些什么，却是突然轻微咳嗽了一声，罗恒连忙轻拍老人肩头，老人拿一张白帕子将嘴捂着，最后揭开一看，竟是有了些血渍。
罗恒大惊，看老爷子精神还不错，竟是已经病倒了这种地步？
李龙图叹了口气，说我是真的老咯，我李龙图要强了一辈子，什么事儿都没服过输、认过怂，当年那么多大首长，除了太祖和总理我心悦诚服，便是许世友将军我也不怎么服气的，一辈子风风雨雨过来，这年纪越大吧，那心气儿反而就弱了，这一次，我李龙图怕是要输给这劳什子肺痨了。
罗恒紧咬嘴唇，没有言语。
老人突然问道罗恒呀，我是很喜欢你这个年轻人的，葭薇这丫头中意你，绝对没有看错，我也相信你不会负她，所以才决定以后将李家的担子交给你。
表面上看来，你是得了大便宜，不过这大便宜背后的大风大雨、惊涛骇浪，又岂是一般人能扛得起？
李龙图拍了拍罗恒讲肩膀，说孩子呀，你心里所有的难处、苦处，我都懂，所以我才死死撑着，做一个惹人厌的老不死，就是想为你多争取些时间呀。
不过生老病死这种东西，本身就是自然规律，又哪里是人的意志能左右的？
若我真撑不下去了，早早将担子交给你，你会怪我么？
罗恒吸了口气，坚定地摇摇头，说道老爷子本身就不必如此辛苦的，我虽然还年轻，但大小也是个胯下有把儿的爷们儿，有些事儿，本来就是我该承担的。
老爷子拍了拍罗恒肩膀，说你有这份儿心就好，又问罗恒，说刚才在寺庙里，你见过那个大和尚没有？
罗恒点了点头，表示见过，又把大和尚叫他请吃肉的事儿简单说了一遍。
老人眯起眼睛，复而一笑，说既然他管你要钱，那我就不必再担心了，林振南这个人，绝顶的聪明，也是绝顶的厉害，岭南许老叟和紫禁城九王爷死后，他便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人，这天下能跟他旗鼓相当的人，不超过三个半，其中你魏叔算半个，而那个大和尚，就是这三人中的一个。
罗恒咋舌，说大和尚这么厉害？
他是觉着这大和尚不是一般人，想不到竟然也是一位大圣至诚、金刚不坏的陆地神仙！
老人摸了摸颔下白须，笑道等着吧，有朝一日，他能帮你大忙的。
谈到此处，老人就打住话题，不再跟罗恒讲大和尚究竟是何方神圣，而是跟罗恒讲了些往事，就从他七十年前还是个毛头小子当兵讲起，当时还是国军十九路军一个小兵，从九一八讲到淞沪会战，再到绵长的八年抗战，解放战争的三大战役，及至共和国建立后的朝战越战，老爷子戎马一生，人生阅历写书来就是一本足以传世的书，可讲的东西太多了。
其间自然绕不过一些那个年月的大局跌宕，老人饱经风霜，阅历丰盛，这些都是点到即止。
罗恒多少也算有些阅历，自然能得出很多老人没有细说的东西，这从古至今，新朝建立，政权跌宕，哪里可能真如历史教科书写得那般纯洁伟大高尚，期间蝇营狗苟，却是不足为外人道矣。
老人能走到今天，那可是机关算尽、殚精竭虑的。
老人的意思，罗恒也大抵明白，老人走后，这些负面的东西，罗恒早晚要接触，现在有个心理准备，那也算是够了。
谈话接近尾声，老者站起身，望向远方，问罗恒，说你可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
罗恒仔细一想，说应该是重阳节吧？
老人点了点头，百感交集道：“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每次到重阳清明，都忍不住想起一些人，尤其是重阳，阳间阴间，活人逝者，两相望，也不敢忘啊。”
老人说完，遥望山脚那片红星闪闪的坟冢，目光深沉难言。
罗恒咬着嘴唇，没有言语。
老人转头看了眼罗恒神色，再次望向山下远景，似乎还要更远，笑道：“罗恒，你可知道我为什么非要你走红顶路线？”
罗恒诚实道：“原先不懂，现在有点懂了。”
老人眯起眼，眼神不再只是慈祥和蔼，转身问道：“若现在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是坚持你原先的想法，还是听从我的安排，先进党校，接着走团派路线，有个官家身份，表面风光，其实一辈子提心吊胆？”
罗恒眯起了眼睛，正色道：“我选择后者，一辈子提心吊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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