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

  苏瑅问道:“怎么了,你今日一来我便看出,你有心事?”
  高展明道:“这京城……我怕是待不了不久了。”
  苏瑅一愣:“怎么回事?”
  高展明轻描淡写道:“我与高华崇起了些争端,他未必还肯容我。”
  苏瑅见他不想细说,便也不刨根究底,沉吟片刻,道:“已到了不走不行的地步?”
  高展明犹豫了一会儿,缓缓摇头:“未必。只是我……”
  如今高华崇已然识破了他,他并不知高华崇是否会向高嫱与高元照告状,当然,即便他告了,这事听起来太过匪夷所思,高嫱他们也未必会信,只是他们虽然同为高家嫡子嫡孙,但他与高华崇的分量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只因他勤恳能干,高嫱才颇为倚重他罢了,假若高华崇与他势不两立,他绝然讨不到好去。
  他亦知道他对于李景若十分重要,他能够接近高嫱等人,最快最准确地知道高家的动向,并传书告知李景若,让他能够顺应形势部署。他若一走了之,未必有人能够取代他的位置。然而一则他并不喜欢做这些事,即便他不是真正的高展明,即便高家人待他并不好,然而这具壳子到底是姓高的。再则这京中暗潮涌动,他处在夹缝之中,日子十分难熬。今日他与高华崇这场争执,或许正是他心底想要逃离此地才会率性而为。
  然而若真的一走了之,他又担心辜负李景若对他的期望,坏了李景若的大局。
  苏瑅打量他片刻,忽而一呻,道:“他难道没有同你说过一句话?”
  高展明怔了一怔才明白苏瑅口中的“他”指的是李景若。可是那句话指的又是什么话?
  “他不会强迫你为他做任何事,即便是我,也是我心甘情愿,择了他这良木而栖。你若想走,随时可走。”
  高展明怔忡无语。这话李景若确实同他说过,但他当时并未往心里去,也想着能尽力为李景若多做些事。这样的压力令他寝食难安。他当真可以想走就走吗?
  苏瑅又道:“他上一回来京城,临走之前同我说了一段话。他早已料到你的为难,他同你说的话,也唯恐你当他是戏语,困住了你自己。他同我说,假若有一天你为难之时,让我转告你,他图谋这天下,就是为了你我这些伴他左右的人有朝一日能够率性而为,再不需身不由己,天下之大,想去何处便去往何处!甚至于,你若想走,该如何走,他也早就为你筹谋好了!”
  高展明鼻子一酸,忙举起茶杯遮掩。率性而为这四个字,多么难能可贵,他做了这高家人,做了这官,更有体会。有权势这座大山压着,焉有“率性”二字可言?
  苏瑅道:“你可想好了?”
  高展明放下茶盏,握了握拳,郑重点头:“我想好了。我想出京,去他身边辅佐他。”
  苏瑅道:“也好。这京中便没有了你,有我在也能沟通左右。你且再忍几天,自己小心,带我安排好了,就立刻送你出京。”
  往后几天,高展明颇有些提防高华崇,然而高华崇并没有向高嫱与高元照说什么,因此那两位长者对他的态度亦没有改变,只是出乎他意料的,高华崇做了些可笑又滑稽的事。
  早上他出门的时候,发现自己的门框上被人贴上了黄色的符纸;喝茶的时候,喝完发现杯底竟然有些香灰;府里的下人被买通,他出门一趟回府发现府上布局变了,大抵是被人改了风水。
  他把门上贴的符纸拿给道士看,道士说此乃招魂之符,弄得高展明哭笑不得,却又有些难过。
  天下的局势恶化得很快,虽然赵亢一开始连破数城。然而到了固若金汤的河南道他却吃了大亏,不得不偃旗息鼓,退后重整兵力。然而即便他不能作为,各地叛军亦如雨后春笋而起。
  令高嫱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赵亢还没打过来,驻扎在京畿附近的守军先作乱了。起因是守军的将领因故得罪了高元照的长子高华尚,他担心高华尚会公报私仇,再则既然如今天下大乱,京城早晚会被人攻破,与其尽忠守节等着看他人吃酒喝肉,倒不如抢分一杯羹,割下高元照与高嫱的人头去投奔叛军,将来也算是个大功臣。
  那叛将人就在京畿城门之外,手下颇有几个得力的兄弟,帮他矫制兵符假传圣令,竟然真的带着军队攻进皇城来了。
  不过他手下人马并不多,而且起事匆忙,士兵还稀里糊涂的,因此虽然一开始京城大乱,但有眼力的人很快就看出此人不能成事。
  但这对于高展明而言却是一个好机会。苏瑅早已帮他准备好了出城的车马钱粮,趁着眼下京城乱作一片,苏瑅立刻派了人来通知他,让他即刻出城。
  高展明唯恐车马太多引人注目,因此派了引鹤等人先带着出行钱粮从后门走,到城外等他,他自己带一名护卫分头而行。
  令高展明没想到的是,他刚骑上马,便有人冲出来拽住了他的马缰。
  “高君亮!你去哪里!”高华崇死死拽住他的马缰,伸手想将他从马上扯下来。
  高展明大惊,没料到高华崇竟会在这时刻来找他,一时情急,猛将缰绳从高华崇手里抽回来,拍马便走。
  高华崇立刻抢了一匹马追上来,吼道:“你疯了吗,外面守军正在作战,你想去挨刀子吗!”
  这京畿有八道城门,高展明知道叛军从何处攻入,亦算得出叛军人马打到何处便不能再进,因此他全部担心,只顾打马快跑。
  高华崇灵光一闪,猛然顿悟,大惊道:“你又要离京?!”
  高展明没料到高华崇追得如此之紧,只好掉马往小巷子里跑,以期甩开他。
  高华崇依旧就追不舍,他的马术更胜高展明,不片刻便与他齐头并进,想去勾前匹马的马缰让他停住:“站住,我有话要问你!”
  这般速度若被他强拖下马去少不得要跌个重伤,高展明只得不断闪避。
  高华崇见他去意已绝,不由急了,语无伦次,也不晓得在说与谁听:“我当初真不知韩白月会如此之狠!便是我的过错,难道你就一点也没错吗?”
  高展明侧头看了他一眼:“你何必同我说这些?你明知道,这些话不该同我说!”
  高华崇猛地皱眉,马速落了片刻。他满腔的话,想说,想问,他还想同那人争出个高低短长来,他还想看那人向他低头,可如今,已经物是人非。他忽觉胸口闷痛得喘不上气来,几乎坠下马去,勉强稳住了身形。
  他终于彻底明白,他想出的那口气当年是出了,可那人已经不在了。事到如今,他也再不求那人向他低头认错,可他想说一句后悔,也已无人可说。
  高展明道:“待你百年之后,兴许还能再见他一面,你想说的,想问的,都等到那时,与他说吧!”说罢打马快走,终于将高华崇远远甩开了。
  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地大叫声,却终究都与他无关了。
  第一百零四章 君临天下
  四月,小皇帝因病去世,有人宣称挖出一块石碑,上面写着景王之子乃天命所归,因此高嫱册立年仅三岁的景王之子为新帝,继续垂帘听政把持朝政。
  五月,李景若将赵亢逼退回河东镇,赵亢投降,自溺于井中身亡。
  九月,原淮南统兵后起兵造反的杜峰攻破京城,将高嫱与高元照等人当街斩首,人头悬挂于城门之上七日。年幼的新帝被软禁。
  十二月,李景若收复山南道,并与北方异族歃盟订约。
  来年三月,李景若平定淮南道战乱。
  这两年的时间里,李景若从崭露头角到大放光彩,自封中兴大将,却始终未曾称帝,高展明曾好奇问过他为什么,李景若却只是摇头笑道:“名不正,言不顺。”
  随着一场场胜仗,当大半天下都尽在他们掌控之中,当手下诸将也情绪高涨,想要将李景若推上大位,就连高展明梦中也见到李景若身穿龙袍坐在大殿之上俯视苍生的情形,然而李景若还是那句话——名不正,言不顺。
  彼时刘世嘉已是李景若手下一员大将,他对此十分不解,便去问高展明,难不成李景若当真没有做皇帝的野心?
  高展明已懂得李景若的心思,道:“幼帝被杜峰软禁,杜峰挟天子以令诸侯,我们若能将幼帝救出,自然还是要尊他的。毕竟他才是祭过天登基的天子。”
  刘世嘉不解:“可幼帝才四岁。”
  高展明笑了笑:“那又如何?”
  刘世嘉失笑:“我说句不中听的话,那杜峰乱臣贼子挟持了幼帝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而我们辅佐幼帝,在不服的人看来,李将军与挟天子亦无甚分别。幼帝年幼,到底是做不得主的。”
  “你可知,高家、赵家等历朝外戚,为何不索性谋反篡位,却一心将女儿送入皇宫,以谋得半壁天下?你可知杜峰为何挟天子以令诸侯,而非废帝自立?”
  刘世嘉想也不想便道:“他们才是名不正,言不顺。”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没有。”刘世嘉犹犹豫豫道,“然而如今这天下若想长久太平,还是得有。所以他们不敢,怕成为众矢之的,可是李将军也是皇室子弟啊,”
  那些曾登上权势巅峰之人,远至曹操司马懿,近之高元照与杜峰,他们曾权倾朝野,虽无皇权之名,却有皇权之实,然而这些人中少有废帝自立之人。他们并非没有狼子野心。高嫱与高元照为了能将富贵世世代代传下去,可谓费尽心机,然而他们为何不称帝?只因王侯将相虽非有种,可在天下人心中,是有种的。一旦他们打破了这规则,便会树大招风。既你高家能称王称帝,我刘家为何不能?宋家为何不能?兵强马壮之人,野心勃勃之人,这天下并不少,只是不敢妄动罢了。若保下皇帝这个种,也就保了名正言顺,无人敢妄动,诸人便能各谋各的富贵,如此而已。
  然而李景若的情况却与他们不同。李景若本就是皇室子弟,那景王之子按照位份算起来,还未必比他更名正言顺,无非当年高嫱为了找一个好掌控的傀儡皇帝,才将目光放到了连话都不大会说的幼子身上。便李景若称帝,这层顾忌总比他人少许多。
  高展明道:“虽如此,然而天下这不可有二帝。倘若景若此时称帝,那位小皇帝,那个朝廷的所有人,就都成了乱臣贼子。”
  刘世嘉从未想过这一层,不由愣住。京城中有许多人也是身不由己,就连皇上自己都是身不由己,倘若李景若自行称帝,那位小皇上从法理上便容不得了。每有新帝。旧帝与旧朝廷都必须铲除,此乃安定人心之举,并非帝王一人所愿。原来,李景若是不想再造下太多杀孽……
  刘世嘉忽觉十分惭愧。李景若正是这样的人,杀伐决断却又心存仁慈,所以他们这些人才会心甘情愿地聚在他的身边。但他还是有些疑惑:“可将来呢,难不成我们这些兄弟日后要辅佐那话都没学会说的小皇帝么?”
  高展明高深莫测地一笑:“为这天下安泰,早日安定人心,他曾说过,他永远不会篡位。”
  刘世嘉还是不解,以为李景若一心为那小皇帝,颇有些不服气,然而仔细思量高展明的话,突然恍然大悟,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来年七月,李景若率大军攻入京城,手下大将诛杀杜峰,救出被软禁的小皇帝。
  至此,两年的动乱终于暂时停止,天下百废待兴。
  阔别两年再次回到京城,这京城早已物是人非,昔年热闹的大街小巷如今变得冷冷清清,许多豪门大院都被叛军洗劫一空或是拆成了废墟。
  处理完手中的事,高展明又回了一趟高家的旧宅。当初他离开京城的时候,身边的亲信都一并带走了,后来又陆续接了些亲眷出来。他的母亲唐雪在杜峰带人攻破京城前就被他派人带了出来,可怜唐雪受了刺激,一病不起,在逃亡的路上时就去世了。
  他的这所宅子与安国公府就在对门,高展明还记得,当年比起安国公府的金碧辉煌,他这处宅子被衬得简陋了许多,虽地方够大,然而无人清扫,青苔杂草丛生,黯然极了。可如今回来,他却觉得,自己这所宅子原也是十分华丽的,只因这两年来几乎没什么大变,而对门的安国公府简直从天上掉到了地下,失了比对,才显出了本真面貌。听闻那杜峰非常憎恶高家人,因此他的大军打入京城之后,第一个抢的不是皇宫,而是安国公府,抢走了金银珠宝后他还放了一把火,据说火足足烧了两天两夜才将安国公府烧干净。如今那曾能与宫室比肩的高门大院已成了一片焦土,令高展明忍不住唏嘘万分。
  “高家那些子弟后来都如何了?”他忍不住问。
  一直留在京城做内应的人忙道:“当初京城一破,连太后——我是说高嫱和高元照都被杜峰拉到街口斩杀了,其余子弟又能讨到什么好处,大多也是被叛军祭了军旗。唯有几个不大一样的,那高元照的嫡次子高华崇算是难得有些血性的,当初叛军攻城的时候,他带了一队卫兵杀出一条血路,几乎冲出城去,可惜最后还是因为叛军人多,他被那些叛军斩于马下了。那一回我就躲在城门附近亲眼看着,高华崇就跟不要命似的什么也不怕,被人砍了一刀又一刀,他都全无知觉,罗刹一般。到最后他落下马去,被人拿剑指着心剑的时候,他居然还笑了……也不晓得他笑什么,唉,也是可惜了,我以为高家这辈子弟尽是些无能之人……”那人突然想起什么,连忙惶恐道歉,“我不是说大人您,我……”
  “没事。”高展明摆摆手,“你接着说。”
  “总之……他也是可惜了。另外还有一位高天文,听说投奔了岳军,岳军向我军投降时,他应当也跟着来了,虽富贵不在,也算是高家子弟中难得的保住性命之人了,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高展明回到旧宅里默默坐了一盏茶的功夫,直到天色近黄昏,他才带人进宫去了。
  他们初回京城,自然有许多政务要忙碌。李景若因并未篡位,名义上还是小皇帝的忠臣。他将被软禁的小皇帝从深宫之中救出,朝廷重臣一一清算,凡是杜峰任命的官员,或是有谋反之心的,一律革职或是论罪,其余那些被杜峰留下维持朝廷运作、身不由己的老臣全都既往不咎,暂时依旧官任旧职,往后再做调动。
  高展明与苏瑅等人全心辅佐他处理政事,短短两个月的时间,混乱至极的京城就恢复了秩序。
  高展明处理完政务,忙到深夜才回房休息,一进屋,只见昏暗的屋子里亮着一盏蜡烛,隐隐约约找出坐在床边的人的身影。
  李景若的长发已经散下,穿着一身白色亵衣,与他白日里那杀伐决断英明果敢的样子判若两人。他向高展明张开双臂,仿佛带着些邀宠的口气笑道:“夫人,辛苦了。”
  高展明心中一暖——李景若的这幅模样,也只有他看得到了。
  他走到李景若身边坐下,被李景若拉近怀里搂着,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香味。
  高展明道:“仪式都备妥了。”
  李景若唔了一声。
  李景若曾说过,只要小皇帝还在,他就永远不会篡权。除了不想大开杀戒之外,稳定人心也是原因。这天下虽连年混战,然而当年被封王封疆的李氏子弟依旧还是留下不少,一旦他称帝,那些人亦能自立为王与他抗衡。然而让一个四岁的稚子执掌天下,依旧后患无穷,因此这皇帝他总是要当的,只是要名正言顺地当——高展明等人已算好了黄道吉日,祭礼诸事准备停当,等时日一到,小皇帝就会将皇位禅让给李景若——如此一来,名正,言顺,也可熄了那些蠢蠢欲动之人的野心。
  李景若道:“我已想好了,待过几年,天下彻底稳定了,我就立你为后……”
  高展明一掌拍开了他的手:“去你的,我才不想当什么男后。”
  李景若低低笑了两声,将脸埋在他的颈间:“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待我弟弟的儿子长大了,我便将他立为太子。”
  今晚月色很好,银色的余光透过纸床洒进来,将床帏照的一片银白。
  高展明微微侧过身,认真凝视着李景若的侧脸。自他重生以来,只有在这人面前是真实的,他们心意相通,他们情投意合,他们将会相守一身。
  高展明轻声道:“我终于有幸能见你君临天下。”
  李景若笑着在他额上印下一吻:“待我君临天下之日,便是你成天下第一权臣之时。”
  “君亮。”
  “我在。”
  “永远陪在朕的身边。”
  “好。”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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