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
许是知道箫白泽是个权利被架空的帝王,乾朝从上到下都充斥着浮躁之风,底层官员曾宣誓对朝廷尽忠,为箫白泽肝脑涂地,然而表面说一套背地做一套,对于箫白泽的命令他们是阳奉阴违。
就拿这次赈灾来说吧,箫白泽曾下过圣旨,由掌管武鸣县的知府盛源修全权负责此事,然而盛源修从接到懿旨开始到如今,却只到武鸣县逛了两圈,简单走个过场,之后便把所有事情都交给当地官员打理了。
这不是阳奉阴违是什么?
当官的惯会算计,若所有的兵马大权都攥在箫白泽手中,而不是由季家分去一大半,这些官员绝对会把箫白泽的话牢牢记在心里,诚惶诚恐地按照他的旨意行事。
若箫白泽是太后的亲生儿子,而非没有血缘关系的义子,官员们亦会如此。
靠他们几人无法帮助灾民重建家园,武鸣县的官兵们又眼高于顶,压根不管百姓死活,天色稍晚一些,箫白泽掏出象征他身份的令牌,让宣世忠拿着令牌去找本地的知府盛源修,让盛源修带人过来帮忙。
等把灾民们安顿下来,再好生追查贪污赈灾款的事情。
夜幕缀,星河暗。淅淅沥沥的小雨一直下不停,地上低洼的小坑里已经聚满了浑浊的泥水,新的雨点砸进水坑中,会发出好听的“咣当”声。
箫白泽对季二小姐说的落脚的地方甚是俭朴——马车上。
地方小是小了点儿,但好歹不是露天之所,有盖儿遮雨,他们一路上都是这样过来的,再在马车上睡一夜也无妨。
把从宫里带来的毯子裹在身上,林桑青揉着困倦的眼睛与箫白泽道:“将就着住一夜吧,明儿个宣世忠回来咱们便能去住官驿了,我往里面睡睡,外面的地方留给你。”
箫白泽盘腿坐在车厢一隅,把手边的另一床毯子丢给她,“把这床也盖上,仔细着风寒。”
伸手抓过毯子,林桑青问他,“你不睡?”
眉宇间的惆怅难以疏解,箫白泽透过车窗看向外面的绵绵雨幕,语含怅然道:“睡不着。”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箫白泽是在担忧外面的灾民们。
在其位谋其职,他是这天下的皇,在握有滔天权势的同时,他还要为天下万民谋福祉。现如今万民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他心中定然焦灼不安,无法入睡。
林桑青身体向来好,不怕着风寒,箫白泽却不同,他身娇体弱,一阵风吹过都要晃几下。缓缓起身,林桑青把接过来的毯子披在箫白泽身上,帮他把埋进毯子里的头发提出来,贴近他道:“你是皇帝,该住在金玉窝中的,如今却要你屈尊在马车里凑合,委屈你了。”
抓住林桑青温热的双手,箫白泽挑唇微笑道:“没有屋顶的破庙我住过,闹鬼的房子我亦住过,如今能宿在封闭的马车内,与喜……”不知想到什么,他停顿一瞬,改口道:“我很欢喜。”
萧白泽的手冷若寒冰,可能是体内余毒仍在的原因吧,林桑青记得,冬日里他的手便冰冰凉,现在都已入春了,他的手还没有变得温暖。
反握住他冰凉的手,林桑青用力搓了搓,用自己温暖的手为他驱走冰凉。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偶尔用缱绻柔和的眼神做交流,有一种名为岁月静好的氛围在狭小空间内流转,似乎连车外的雨都变得柔和了。
四周寂然无声,林桑青与箫白泽正准备入睡,马车外面突然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与“咣当”雨声不同,突然响起的脚步声显得很是凌乱,似乎有不少人。
宣世忠去找本地的知府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此地只剩下他们几个人。枫栎和魏虞在另外一辆马车上,赶马的车夫也在,仅凭他们三人不可能发出这么杂乱的脚步声。
从发出的动静听来,马车外像是有数十口人似的,且这数十口人刻意压着脚步声,若非马车内寂静无声,可能还听不到。
不对劲。
林桑青与萧白泽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什么人?”
“铛。”是兵器落地发出的声音,与这声音一起传来的还有道惊慌失措的男声,“大哥,被发现了,怎么办?”
另一道男声紧跟着响起,“发现就发现,你怂什么,看看咱们手里拿的是什么家伙。”
松开萧白泽的手,林桑青偷偷挑开马车前头的帘子,夜色昏暗,加之细雨霏霏,看不清楚外头发生了什么。她正要把帘子的缝隙挑得更大些,一把关公刀冷不丁出现在她眼前,持刀的男人恶狠狠道:“马车里的人都给我出来!”
心脏陡然沉到底,林桑青的右眼皮迅速跳了几下,她怔了片刻不知该做什么反应,持刀的男子恶言恶语催促她道:“磨蹭什么,你还要不要命了,赶紧给我下车!”他并未探头朝马车里面张望,却知道车里还有一个人,“里头还有一个人吧,你也给我下来,都下来!”
回头看萧白泽一眼,林桑青给了他一个不要妄动的眼神,随手拿起搭在马车边的蓑衣,她先下车探探风向。
地上的泥土被雨水泡得稀烂,随意往地上站一下,泥泞便裹满了鞋袜。马车周围已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凶神恶煞的汉子们包围了,更令人不安的是,不知他们从哪儿弄了武器,刀锋明晃晃的刺人眼睛,显然都开过刃。
这种场面瞎子也看出来怎么回事了,这些持刀的汉子定是劫匪无疑,且他们还是有武器的劫匪,肯定更为凶恶。
劫匪是怎么盯上他们的?又是在什么时间盯上他们的?林桑青想了想,他们几个人除了穿得讲究些,举止比乡下人文雅些,并没有做过甚引人注目的事情,这群劫匪怎么就闻着味儿找过来了呢?
萧白泽许是担心她的安危,他连蓑衣都没有穿,挑开帘子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因为心急,他忘了马车边都是稀泥地,那双本就沾满泥泞的鞋子这下算是彻底废了,一同废掉的还有他那身花青色的寻常衣衫。
萧白泽有轻微洁癖,他嘴上虽然没说什么,眼下这个场合也不适宜说什么,但就着迷蒙夜色,林桑青仍旧看到了他抽动的唇角。
魏虞和枫栎匆忙从停在另外一边的马车上赶过来,然而趁夜袭击的劫匪人数众多,又都还拿着武器,他们除了陪着林桑青和萧白泽束手就擒之外别无他法。
林桑青混迹市井多年,也陪着温裕闯过几回祸,她深谙三十六计的用法,其中有一计最是合她的心意。
趁着雨势转大,劫匪们忙着整理头上的斗笠,她解掉身上碍事的斗笠,对着萧白泽几人高声道:“跑。”她撒丫子跑在最前面,一壁跑一壁指挥道:“都不要回头,分开跑,不要聚在一起!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聚在一起很有可能被一窝端,分开跑还有逃脱的可能,倘使真有人不幸被抓到,那么逃脱的人可以去寻求帮助,不至于落得个孤立无援的下场。
她使出了浑身解数,尽全力向北方跑去,萧白泽和魏虞他们分别分散到东西南三个方向。
劫匪们迅速追过来,泥水与雨水齐齐飞溅,沾染在衣裳与头发上,没等固定住便被新的雨水冲刷掉,这一晚注定不太平。
进宫当了半年富贵荣华的娘娘,林桑青的体力已经不能和以前相比了,还没跑出去多远呢,体力便已经渐渐不支,她觉得再跑下去心脏可能会炸掉。
看看荒芜的旷野,林桑青费力爬到路边那棵看上去就很古老的榆树上,她躲在翠绿的叶片后面,终于有空把糊住眼睛的雨水抹去。
多亏方御女教她爬树,也多亏她悟性好,摔了几跤之后勉强学会了,不然今儿个真不知道该怎么脱身。
手心黏腻腻的,应当是因为紧张沁出的汗水,而非雨水。把湿漉漉的头发拨到脑门后,林桑青敛住急促的呼吸,竭力把自己融入到夜色中。
她躲的这个地方很难找,除非那群劫匪抬头向上看,但正常人在往固定方向追赶飞奔的时候很少会抬头,是以劫匪们应该不会发现她。
气息缓缓恢复平稳,林桑青忧心忡忡地想,她是安全了,可,可萧白泽怎么办?
萧白泽的身子比林妹妹还柔弱,魏虞经常叮嘱他不要在夜晚外出、不要淋雨,现在外头下着大雨,他又没有穿蓑衣,被大雨浇久了铁定要生病的。
再者说,淋了雨生病是小,大不了喝几碗苦涩的中药,可万一他被那群劫匪抓到了该怎么办!
那群劫匪看上去就像打家劫舍无恶不作的坏人,萧白泽曾经在宫外生活过不假,可他当了几年皇帝,身子骨早已将养得和贵人没甚区别,在无法动用皇权的情况下,他应当没有办法应付穷凶极恶的劫匪。
林桑青晓得自个儿是个自私的人,从小到大都是,可这次她居然没有先替自己考虑,而是担忧起与她连夫妻关系都算不上的萧白泽——也许是脑子被大雨浇糊涂了吧,她这样想。
一颗心被焦灼与不安填满,她紧抱着榆树的树干,只企望宣世忠的脚程快一些,尽早搬来救兵,搭救他们逃脱水火。
林桑青满心以为她藏得足够好,不会被发现,但这群劫匪里恰好有个非“正常人”。这个人天生脖子就有问题,脸是向上仰着的,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找不着糊口的工作,这才选择落草为寇。
劫匪们有备而来,他们要抓的人其实只是林桑青,分开跑看似是明智之举,不会被一窝端,但却正好合了劫匪们的心意。
他们没有去追别人,而是集中所有人马竭力去追林桑青。雨夜路险,视线不清,劫匪们追到大榆树附近时林桑青突然不见了,他们正疑惑着呢,不知该向哪个方向继续追,歪脖子的那人看着头顶的大榆树,挠着头发稀少的脑袋瓜子道:“唉?老大,您看,有人在树上晾衣服,咱们不如把衣服偷回去给大夫人穿吧。”
被他叫做老大的男人有一圈络腮胡,凶神恶煞这四个字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随着歪脖子看向头顶的榆树,络腮胡老大辨认片刻,待看树上挂着的是啥玩意后,气得抬手便照歪脖子的头上拍去,“你瞎啊,那是人!”
歪脖子的劫匪缩缩脖子,吓得没敢吭声。
把食指塞进嘴巴里,络腮胡老大仰头朝着挂在树上的林桑青吹口哨,“夫人跑的可真快,您莫非是属兔子的?”把嘴巴里的手指头拿出来,他用调笑的眼光望着林桑青,“您看,您是自己个跳下来,还是我抱您下来?”
一圈劫匪八成觉得他说的话有意思,皆捧场的咧嘴大笑,惹人厌恶的猥琐笑声从他们口中发出来,变得更加惹人讨厌了。
眼皮子突突直跳,林桑青摘了片叶子愤愤掷向他们,横眉怒目道:“滚开。”
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络腮胡老大笑嘻嘻道:“啧,这小娘子还挺生猛。”
咬牙从树上跳下,林桑青故意崩了他们一身泥点子。劫匪们也不恼,打家劫舍之人随身都携带着绳索,他们也不例外,拿绳索把林桑青绑得像只螃蟹,他们有说有笑的把她带回到马车边。
绑架不是主要目的,借绑架来勒索银子才是正事,络腮胡老大把连在车厢与马匹之间的木架砍断,将那匹从皇宫出来的骏马占为己有,往黑魆魆的四野张望良久,他扯开嗓子呼喊道:“剩下的人都别跑了,快些出来吧,我可没空挨个抓你们,有一个人质就够用了。”
粗嘎的喊声随着雨幕向远处传去。
他们静静等待片刻,身后那架没有骏马牵引的马车内倏然发出轻微的响动,天际大雨坠落不休,萧白泽撑着一把乌青色的油纸伞从车上跳下,在林桑青与众劫匪的惊讶冷呼声缓缓上前。
众劫匪惊着了,林桑青也惊着了——萧、萧白泽怎么是从马车上下来的?
手被绳索绑得紧紧的无法动弹,不然林桑青真想揉揉眼睛,看看自个儿是不是幻视了。她问萧白泽,“我不是让你快点跑、跑远点儿吗?你怎么在马车上?”
林桑青的衣裳已经完全被雨水打湿了,不用拧水滴便哗哗往下滴,萧白泽的花青色常服虽然也湿了,但还没有完全湿透,尚处于半湿半干之间,可见他并未在雨中久留。
无视周围的劫匪,萧白泽一直走到林桑青身旁,高高举起油纸伞,替她隔绝了连绵不断的雨幕,萧白泽一本正经道:“外面在下雨,我怕被淋湿,便回到车上来了。”
林桑青:“……”
大哥!你分不分得清轻重缓急啊!到底是淋雨比较麻烦还是被劫匪抓住比较麻烦啊!
魏虞与枫栎分别从东南两个方向折返回来,驾驶他们那辆马车的车夫紧随其后,显然,他们听到了劫匪头子说的话。
许是见萧白泽看上去没有甚威胁性,劫匪们只是持刀围在他身边,防止他轻举乱动,并未拿绳子捆住他。
络腮胡老大骑着的马匹突然撩蹄子吼叫一声,险些把他掀在地上,幸而他有两把刷子,及时勒住了缰绳,这才没有摔倒。有个包着头巾的小弟见状从劫匪堆里走到络腮胡老大面前,从他手里接过缰绳,讨好笑道:“大哥,我来帮你牵马。”
视线落在包头巾的小弟身上,林桑青打量他几眼,倏然觉得这张面孔熟悉无比,“你是客栈里的店小二!”她惊讶道。
宿在客栈那晚发生的事情如闪电般涌进脑海,林桑青突然明白一件事,“难怪你们会找上我们,还知道我们有几个人,想必我们住在在客栈那晚,你一边擦桌子一边问的几句话都是事先想好的,目的是打探可以用的消息。”
她还记得萧白泽那晚兴致颇高,特意赏了一锭银子给这个店小二——出手就是这么大的手笔,可不是明晃晃的表示他们有钱么,难怪这群劫匪要来抢劫他们!
老祖宗教训得好,出门在外不能漏财,谁也不知哪个山沟沟里的客栈是不是打家劫舍的黑店。
“店小二”用来包头的头巾正是那晚搭在脖子上的毛巾,可见他是个节俭的人,晓得一物两用。不屑的翻个白眼儿,他撇嘴道:“最烦你们这些城里人,脑子都像被淤泥糊过一样,真以为爷敦厚老实辛勤能干呢?那些提醒的话是为了骗取你们好感而说的,目的是从你们口中套取有用的信息,不然爷才不屑和你们这些满身铜臭味的人说话呢。”
络腮胡老大笑着拍一拍他的肩膀,很有几分夸奖的意思,他坐在马背上俯视箫白泽,态度桀骜不驯道:“这个小娘们儿是你的夫人对吧,想要你家娘子平平安安的吗?”清清嗓子,他又恢复了恶狠狠的样子,“那就拿两百万赎金来!”
怕威胁的力度不够,他甩手关公刀抵在林桑青的脖子上,目露凶光道:“不然我就割了她的喉咙,将她丢进石跃江里喂鱼!”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一把开刃的大刀横放在脖子上,稍微用点力就能把脖子割下来,再镇定的人也得被吓得麻爪子。
林桑青从前总是抱着生亦何忧死亦何愁的心态生活,甚至为了摆脱困苦而没有前途的人生放弃了生的权利,选择吞服鹤顶红。而今当大刀真的架在脖子上,她却从心底涌出了对生的渴望。
她不能死!爹死去的原因还没有查清楚,陷害她多次的淑妃还没有得到应有的下场,她若死在此处,那些躲在背后的人会笑的合不拢嘴的,她不想看到那一幕。
林桑青觉得腿有些抖,她抬头看向离她近在咫尺的箫白泽,后者看似镇定,举伞的手稳稳当当,但一直颤抖的睫毛暴露了他真正的心态。
林桑青有些疑惑——被刀架在脖子上的人是她,萧白泽紧张个什么劲儿?
“放肆!”眼睫毛停止颤抖,漆黑的眼底渐渐浮现恼怒之色,箫白泽冷冷看向络腮胡老大,沉着声一字一句道:“你们若伤她一分一毫,我非将你们的尸骨磨成齑粉,埋在我脚下站立的地方!”
属于一代帝王的威严扑面而来,林桑青的心脏又开始“咚咚”跳个不停,她十分清楚,这种跳动不是惧怕,而是由其他原因引起的,她非但不厌恶,反而甚是喜欢这种跳动的感觉。
闻得箫白泽口气这般嚣张,络腮胡老大笑得坐无法坐稳,那把关公刀重量不轻,总是举着很累,他把关公刀从林桑青脖颈上挪开,重重插在地上,与一班小弟笑道:“嘿,你们听听,他说放肆唉!他是不是把自己当成皇帝了?啊?哈哈哈哈笑死人啦……”
小弟们跟着他笑得起劲,旷野里充斥着难听的、让人厌恶的笑声。
箫白泽试图给林桑青松绑,然而绑匪们将绳索绑得很繁琐,光是结便打了有七八个,凭双手是解不开的,只能用刀子割开。
垂首凝望林桑青,如盛放了漫天星河的眼睛里划过一丝疼惜,萧白泽看着她,头也不抬的与那些劫匪道:“你们把她放了,我跟你们去做人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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