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节
胡善围伏榻对着痰盂又是一阵吐,刚刚那些米粥怎么吃进去的就怎么吐出来。
末了,胡善围说道:“你不要多想,我和沐大人是……知己好友,每次遇到危难时,他总能出现,助我一臂之力。故,遭遇蚕室刺客袭击,我能梦到他,并不稀奇。”
海棠说道:“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喂喂,你别这么说,你听过解释呀……很明显,胡善围的说辞没能糊弄过海棠。
但越解释,越显得她心虚,于是胡善围干脆不解释了。
胡善围醒了,毛骧消息最为灵通,他立刻赶过来,审问胡善围。
为了减轻呕吐时的痛苦,胡善围喝着看不见一粒饭粒的米汤,额头包着几层白纱。
毛骧搬了个绣墩,坐在病榻旁边,“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能吃的下去。不担心前途和性命吗?”
“胆子是慢慢练出来的。”胡善围慢斯条理的喝米汤,“因成穆贵妃孙氏的葬礼规格,我差点被挖出了双眼,整天在刀口上行走,习惯了。遇事不怕,我自问在职责范围内已经尽力了,剩下的事情,是我不能掌控的,要怪就怪运气不好,可运气这种东西,谁能说的清楚?”
毛骧心道: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当初光着脚进宫、缩腰拱背的小女人慢慢成长为遇事不惊的女官。
其实胡善围的自信一半是装的,一半全部来自于马皇后。
大家都没有穿丧服,这说明马皇后逃过了劫难。马皇后是个善良的人,绝不会滥杀无辜。
胡善围虽不知道因蚕母变刺客,她会得到何种惩处责罚,但是从海棠以及茹司药的表情来看,应该也逃过一劫了。
故,面对毛骧,胡善围才不会露怯呢,她知道千万不能露出心虚的样子,被毛骧抓住把柄。
果然,毛骧见胡善围如此淡定自信,对她的态度也和缓了些,“现在,我需要你好好回忆过去,从见到蚕母开始,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无论巨细,一一说个清楚。”
胡善围一面回忆,两个锦衣卫的书吏在一旁记载,待她说完,毛骧把厚厚的口供递给她看,“你自己看一遍,有无错漏之处,然后签字画押。”
胡善围照做,按了手印,问道:“毛大人,这个刺客现在查的如何了?”
毛骧最近忙得焦头烂额,“诏狱人满为患,比胡惟庸谋反案那一阵子还热闹。但是刺客十分狡猾,隐藏的极深。据查,周围并无同党,已经有超过三个汉王府的旧宫人指认蚕母是汉王妃杨氏的婢女保镖。但她在民间的一举一动无懈可击,外人察觉不出。亲蚕礼是外人唯一接近皇后的机会,我估计她预备刺杀马皇后早有所谋。”
“有一次她被江宁县选为蚕母候选人,推荐入京,她主动放弃了,却在朝廷给她发了贞节牌坊之后,毛遂自荐代表江宁县蚕母之选。”
胡善围大悟:“她是等待最好的机会,要么不被选中,一旦参选,就志在必得。”
毛骧点点头,“此人就像一条蛰伏的毒蛇,一旦有机会,就会发动致命一击。这是最后一次在郊外举行亲蚕礼了,从明年开始,亲蚕礼要搬到宫里举行,蚕母就从尚功局里挑选品德高尚,善于养蚕的女官担任。”
这自然是洪武帝的授意,将隐患彻底消灭,知人知面不知心,天知道还有多少个“蚕母”蛰伏,伺机而动?
“没有同党,单独一人?”胡善围沉吟片刻,问道:“一个人蛰伏近十年,就为了这一击?”
毛骧觉得自己的职业被质疑了,反问道:“怎么?你觉得如果蚕母真有同党,和她来往甚密的人在诏狱里走一遭,还没有我毛骧查不到的事?”
胡善围说道:“我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娘娘对我极好,教会了我很多道理,如果没有皇后娘娘,相信很多人会死。说一句会杀头的话,如果皇后被逼自尽,我一定会想尽办法,为皇后报仇。”
毛骧双拳紧握,”你大胆!敢诅咒皇后!”
胡善围现在已经不怕毛骧了,继续把自己代入刺客蚕母,说道:“所以我明面上养蚕为生,暗地里并没有放弃拳脚功夫,一直准备复仇。但是我一介女子,好容易在民间立足,既然决定下半生都用来复仇,为什么不找机会刺杀当年灭了汉国的皇上、或者干脆刺杀当年出卖旧主的胡美、或者去高丽国迎接旧世子、为什么一定要刺杀并不干涉朝政的皇后?当时蚕母说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灭我大汉!杀我汉王!夺我国母!’,恕我直言,这三条罪状,说的应该不是皇后娘娘,分明说的是皇上。”
胡善围越说越大胆,但是毛骧并没有阻止她,若有所思。
“既然我的敌人是皇上,杀掉他的结发妻、一向敬重的皇后,痛失所爱,当然会给皇上严重一击。但是,对于皇上而言,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是江山社稷,皇后可以再娶,甚至可以再挑个妃子再立,唯有江山不能失。或者,可以杀这样的一个人,不仅可以复仇,还能挑起皇室内部纷争,一石二鸟。”胡善围用手指沾了沾已经凉透的米汤,写下“太子”二字。
胡善围指着案几上的两个字,“他是国本,一旦国本有失,好多个已经成年的弟弟,且无嫡出皇子,这会给江山社稷带来多大的混乱?除了亲蚕礼出来一次,皇后一年到头都在后宫,但是他不一样,他经常去赈灾,去民间慰问孤寡,名声极好,刺杀他比刺杀皇后要容易。”
太子朱标,经常出巡、赈灾,在民间有贤德仁厚的美名。
胡善围用巴掌抚平了字迹,“当然,这只是我的怀疑。蚕母费尽心机要复仇,却用了刺杀马皇后的方式,我个人认为这里有蹊跷之处。”
蚕母刺杀之前说的话是“妖妇!灭我大汉!杀我汉王!夺我国母!罪应当诛!”
毛骧觉得这是蚕母来表现自己来历和为大汉政权复仇的方式,查案重点放在锦衣卫习惯的严刑拷打逼问口供和挖地三尺找疑点上。
但胡善围对马皇后有知遇之恩的感情在,她看问题的角度和毛骧不同。承蒙马皇后提点,胡善围知道洪武帝最看重江山社稷,以及希望儿子们能够和平相处,团结友爱,共同保护大明江山,把家国合为一体的执政方法。
胡善围觉得马皇后简直就是书里的一代贤后典范,她真的在履行一国之母的责任,仁慈,讲道理,不以个人喜怒行事,冒着“后宫不得干政”的危险,绞尽脑汁进言,阻止洪武帝暴怒杀人,能救一人是一人。她陪伴在洪武帝这条动不动就喷火的暴龙身边,自己的压力和委屈从不与外人说,这么好的皇后,为什么非要杀她?
尽管胡善围的表达已经很委婉了,毛骧这个特务头子还是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你的意思是……蚕母不是为大汉复仇,她的目标只是为了杀皇后?”
“嗯。要判断一个人,不要只听她说了什么,还要看她做了什么。”胡善围说道:“‘灭我大汉!杀我汉王!夺我国母’三条罪状不仅仅不适合皇后,而且‘夺我国母’这一条根本站不住脚,达定妃是汉王小妾,汉王妃是杨氏,怎么也轮不到达定妃当国母啊,况且蚕母本身就是汉王妃杨氏身边以侍女身份存在的贴身女护卫,她怎么可能把达定妃当做国母呢?这简直就是对旧主杨氏的侮辱。比如我,身为宫廷女官,只听皇后的吩咐,东西六宫其他嫔妃,无论位份如何、是否受宠,与我何干?”
毛骧一拍桌面,说道:“就假设你的疑问是对的,刺客的目标只是皇后娘娘,刺客刺杀前说的那句漏洞百出的话,只是抛出一个障眼法,用来掩盖她真正的动机。那么现在问题来了,刺客为何非要杀皇后娘娘?背后主使之人是谁?”
胡善围说道:“刺客已经死透了,无法问她真相。毛大人不妨反着推,皇后娘娘若是死了,谁是最后的大赢家?”
作者有话要说:夏洛克·福尔善围和华生·毛
第92章 大道直行
毛骧目露警告之意:“你知不知道,就凭你这一句话,后宫要死多少人?”
都是聪明人,一点就通,毛骧猜到胡善围的意思:是后宫的人动的手。
之所以直接猜到后宫,原因有三:
第一,马皇后是个从来不结党、不揽权的人,不是任何官员的靠山,从来不培植自己的势力,所以,马皇后本人在政治上没有政敌。
第二,马皇后没有生下嫡子,所有皇子都是她名义上的儿子,马皇后都做到一视同仁,不偏不倚。相反,有了马皇后,皇子们实际上有个共同的靠山和保护伞,无论哪个皇子被洪武帝打骂,马皇后都会求情。所以这一点,没有人会对马皇后造成威胁。
第三,马皇后对娘家人也一直约束着,没有任何一个兴风作浪的娘家人,马家族人对任何政治势力都不构成威胁。
这个和马皇后的身世有关系。
马皇后出身归德府宿州一个地主家庭,从小识字读书,比大字不识的朱元璋有文化多了,父亲是个豪侠般热心肠的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时常资助各路“豪杰”,善良大方。
父亲死后,家道中落,兵荒马乱,马家族人自顾不暇,怎么会去照料孤儿寡母?寡母带着女儿马皇后投奔父亲生前的结义兄弟郭子兴,寻求保护。
马皇后成为郭子兴的义女,寄人篱下,是郭子兴用来笼络手下的棋子。年轻的朱元璋英勇善战,平时不打仗时,他负责搞仪仗,是郭子兴的仪仗领队。
因涉及体面,凡是搞仪仗的,相貌身材都不会差,五百年后国旗护卫队那些颜好腿长胸肌大的仪仗兵随便挑出一个,就能秒杀流量小鲜肉。郭子兴的仪仗队素质差了些,也是千挑细选出来的英俊少年,可见朱元璋颜值在这群农民起义军算是中等偏上的。
郭子兴做主,将马皇后嫁给朱元璋,当时马皇后的寡妇母亲已经去世,和娘家人的联系彻底断绝。
故,洪武帝从宿州老家寻到的马家人和马皇后只是五服之内的同族,血脉已经冲淡了,马氏族人当然愿意攀附马皇后,成为外戚,当初这群族人不管孤儿寡母,还乘人之危抢夺家产,因此马皇后对这群族人淡淡的,但迫于孝道和宗族压力,不认不行,数典忘祖是会被人诟病的。
身为皇后,历朝历代一般会给皇后的娘家封承恩侯之类的爵位,给予官职,洪武帝也是如此,登基之后将马皇后的族人接到京城给予荣华富贵。
洪武帝这么做,并非对马家族人有什么兴趣,而是因对马皇后的敬重,倘若忽视马皇后族人,外人只会觉得马皇后地位不稳,会轻视皇后。
但是,马皇后拒绝了洪武帝的册封娘家人的“恩典”,说给予他们财帛即可,官位需能者得之,免得尸位素餐,危害国家。
马皇后如此贤惠,洪武帝内心其实也不愿意外戚势大,于是按照马皇后的请求,赐给丰厚的财帛将马家族人打发到老家给马皇后父母守墓,封了有名无实的官职,每个月给俸禄养着而已,马家族人老老实实在乡下看坟,能有什么政敌?
以上三个原因,故,马皇后对朝廷各路重要的势力都不造成威胁,她死之后,无论朝廷势力还是储位都不会受影响。
唯一因马皇后之死而发生巨大利益变动的,就是后宫。
马皇后一日不死,东西六宫嫔妃无论位份多高,都是妾。
马皇后若死了,洪武帝才五十出头,还算年轻,八成会立新后,即便不立刻封新皇后,也会有一个后妃出来统领后宫之事,这其中权力和地位的诱惑太大了。
筹划刺杀马皇后之人,应该出自后宫最后取代马皇后之位的妃嫔——或者是这个妃嫔的娘家、支持者。
胡善围说道:“我知道,倘若被皇上听见,后宫必定血流成河。何况,这一切都是我的推断,并没有任何真凭实据,所以我只敢在私底下对毛大人说出我的疑问。请毛大人留意和后宫有关联的线索,万一蚕母刺杀皇后并非偶尔事件,而是和后宫有关系,那么幕后主使一击不成,估计以后还会兴风作浪。”
“何况,皇后娘娘冬天生病时,后宫风平浪静。皇后身体好转,还能参加繁琐的亲蚕礼,立刻就有了蚕母刺杀事件。这些事实摆在面前,我总感觉有阴谋。”
胡善围没有任何证据,但是在她冷静的分析下,句句都在理,连毛骧都不觉得说她只是在捕风捉影。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毛骧手下人命无数,但他并不是什么魔鬼,一切都是奉命行事,他不会饶过任何一个人,也不会额外多杀一个人。
毛骧沉默良久,说道:“你应该明白,若无确凿证据,锦衣卫不能干涉后宫,皇上忌讳外臣把手伸到自家后院。后宫追根到底,是六局一司的地盘,要查,也是后宫的人自己暗自去查,而且,还不能让皇上知道。”
胡善围理解毛骧的顾虑,因为她每一次在御前,都犹如刀锋上行走,十分凶险,她的眼睛差点被挖了两次。洪武帝的火爆脾气,胡善围就是长了一百双眼睛也不够洪武帝挖的。
洪武帝就是条喷火的暴龙,一旦开口,问题没解决,成百上千条人命就先“烧”没了。
所以,马皇后总是劝谏皇上,说不要以个人喜怒来处理事情,凡是皆有规则,按照律法,让本该处理类似事件的人去做,等候结果即可。
胡善围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等我回到宫里,继续任司言之职,我会想法子试探,揪出幕后主使。不过我孤木难支,到时候我会需要毛大人的支持。”
毛骧埋怨道:“你不开口也会有人帮你,纪纲这小子翅膀硬了,胳膊肘总是你这拐。”
毛骧辛辛苦苦培养纪纲,可是纪纲总是在危机时刻跑去帮胡善围。毛骧有种自家种的大白菜被人偷吃的感觉,疑心病顿起:“你不会是贪恋纪纲的美色,对这小子有了什么不好的念头吧?”
一阵恶心泛来,额头又开始一阵阵闷疼,胡善围又抱着痰盂猛吐,末了,用温热的茶水漱口,说
道:“毛大人对自己乱点鸳鸯谱的毛病心里一点数都没有吗?这是病,得治。”
毛骧从沐春那里碰了一鼻子灰,胡善围干脆说他有病,连连碰壁,只好把自家大白菜叫过去教训。
毛骧警告道:“你为什么总是帮胡善围脱险?斥责射箭的侍卫,冒险去蚕室救她。”
纪纲反问道:“换成是毛大人在现场,会眼睁睁看着胡善围去死?”
毛骧又问:“你不是对胡善围有了什么不该有的念头?她性格不好,倔强的像块石头,又无倾国倾城之色——她甚至还没你好看,你们一个个的,到底看上她什么了!”
纪纲又反问道:“打后宫女人的主意,我是那种色令智昏,嫌命长的人吗?毛大人怎么跟三姑六婆似的,看到男人和女人走得近些,就往儿女情长方面扯,还有犯人要审,我先忙去了。”
纪纲扬长而去,毛骧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第三次碰壁。
胡善围等到额头消肿、蜕了淤青,背疮伤疤还没好全,就迫不及待回宫为马皇后效力了。
马皇后胸口缝合的伤皮肉已经长好了,刚刚拆线,每日都要换膏药。胡善围回来了,马皇后很是高兴,宣她觐见,当天就当值。
胡善围拜见病榻上马皇后,马皇后赐了座,“就坐在本宫身边。”
小宫女将绣墩放在病榻旁边,马皇后说道:“本宫看看你的伤。”
胡善围低头说道:“恐怕有碍观瞻。”
马皇后说道:“无妨,伤疤是勇敢者的勋章。”
胡善围解开白玉领口,褪去上衣,露出脊背,七八行箭矢擦伤已经结下黑红色的痂,一行行就像温润的白玉生了铁锈,甚是突兀丑陋。
马皇后温软的指腹轻轻抚摸一行行“铁锈”,“疼吗?”
胡善围:“现在不疼了。”
以前是很疼的,睡觉只能仰卧或者侧躺,不敢躺平。
马皇后叹道:“结痂脱落,肯定会留疤的。男人也就罢了,你一个姑娘家,终究不妥。”
胡善围用马皇后的原话来安慰马皇后:“无妨,伤疤是勇敢者的勋章。”
马皇后被逗笑了,“把衣服穿上。你呀,真是伶牙俐齿会说话,天生就是该担当司言的官职。你在行宫休养两个月,本宫都觉得闷得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要爱惜,本宫已要茹司药协同谈太医一起去民间访遍各种古方和药材,专门为你配制祛疤的药。”
这是莫大的恩典,胡善围感激不尽,不过,短暂劫后余生重逢的喜悦之后,胡善围还是对马皇后坦言了自己的怀疑和根据:“……兹事体大,微臣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担心皇后安危。然而毫无证据,就是捕风捉影之词,唯恐引起后宫动乱,人心惶惶,皇上震怒。然,保持沉默,明知可以而不说,又恐出现第二个蚕母,故,微臣冒险进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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