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节
孙贵妃生前荣耀,死后丧礼凄凉,究根问底,是嫡母的丧礼都尚且如此,一个庶母又能如何呢?稍微破格一些,就会被大臣以“色令智昏”、“不尊重嫡妻”、甚至“宠妾灭妻”的大帽子扣在头上,纵使洪武帝这种开国的雄主,也不想为了一个妾室来担当“色令智昏”的骂名。
不值得。
礼部大臣,还有太子就是摸准了洪武帝的顾虑,而“绝食抗议”的,因为他们明白,洪武帝不会真的让他们活活饿死,他们忍得一时饥渴之苦,将来赢得直臣和贤德储君的荣耀。
巨划算。
书房霎时陷入短暂的沉默,洪武帝对众人摆摆手,“你们都出去,胡善围留下。”
那群人悄无声息的离开。
洪武帝说道:“你好大的胆子,胆敢颠覆国家的丧制。”
男女出发点不同,洪武帝总是嫌弃前朝礼乐崩坏,最最喜欢制定规则,完善礼制。但是他再如何改,也不会觉得‘家无二尊’、‘家无二斩’有何不妥。
好吧,确实有些违背人伦,洪武帝还很尊重自己的母亲,但作为一个男性,一个皇帝,洪武帝也确实觉得自己比皇后要高贵一些,天子嘛,独一无二,当然比皇后地位高了。
所以,仅凭人伦这一个原因,是无法说服洪武帝的。
但是胡善围“父母同尊,君民同制”的建议若对洪武帝毫无吸引力,她此时早就人头落地了。洪武帝把她留下来,是觉得她的建议有可取之处。
胡善围必须寻找更有说服力的原因。
胡善围此人,危机越大,脑子就转得越快,反正都到了挖眼睛这一步,干脆豁出去。
胡善围说道:“礼仪这种东西,终究归于教化,用重复繁琐的程序来表示对这件事的态度。丧仪上父母同尊,表示皇上对孝道的看法,父亲母亲都应当得到尊重,如何孝顺父亲,就如何孝顺母亲,皇上改变丧制,是孝道的进步,而非后退。这是皇上的功劳啊。”
先拍个马屁,把功劳推到洪武帝头上,洪武帝是开国君主,比一般守成之君更加容易接受改变。
洪武帝沉吟片刻,说着大臣们说了无数遍的话,“家无二斩,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从来都是如此。”
胡善围说道:“从来如此,便对么?”
洪武帝想起了从前……
“朱重八,泥腿子出身,大字不识的农民,什么义军,不过是一群土匪,乌合之众。从来没听说土匪头子当皇帝。”
那个时候的洪武帝,也是用“从来如此,便对么”来回应别人的种种质疑。他推翻了种种“从来如此”,才有今日的大明帝国。他最擅长的,就是大刀阔斧的革新,制定自己的规则。
比如废除宰相制度,延续千年的宰相职位,洪武帝还不是说砍就砍了。
这个小小的女官,居然也有这种想法。
这样一想,改变丧制,父母同尊,顺应了人伦、人情,的确是进步。
而且重要的是,一旦有人反对,我就可以给他扣个不尊重自己母亲的帽子,骂他们不孝,占据道德制高点,方便推行新制。
洪武帝沉默片刻,“你退下,宣秋官觐见。”
自从废除延续千年的宰相制度,洪武帝独揽大权,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的比牛多,实在事情太多,就设置了春、夏、秋、冬轮值官员,帮助自己处理公务,现在是秋天,轮到秋官当值。洪武帝应是要秋官起草文书,修改丧制。
不用挖眼睛了。
胡善围不敢掉以轻心,尽力克制着自己,看似淡定从容的离开乾清宫。
刚刚走出大殿,就遇到匆匆赶来的沐春。
沐春见胡善围的眼珠子好端端了,一颗悬起的心方落下。
胡善围使了个眼色,暗示他不要追问。
沐春会意,和她擦肩而过,却拐了个几道弯,从另一条路去了她的住所。推门而入,胡善围正坐在院子里的秋千架上,晃晃悠悠。
沐春忙过去,“怎么听说皇上大发雷霆要挖你的眼睛?出了什么事,你——”
胡善围突然伸手抱住他的腰,好像脱力似的,上半身都瘫在他腰记上,沐春这才发现胡善围全身颤抖,像是陷入了三九寒天,瑟瑟发抖。
胡善围是那种当场冷静,应变能力强,但“后劲”特别足,就像去年和江全遇险,被土匪追杀,几乎车毁人亡,她还能装死,杀了土匪,救了江全。但之后被毛骧送回后宫,范宫正,曹尚宫等人问她,她就吓得尖叫昏迷,睡了一天一夜才醒。
今天也是如此,鬼门关走了好几个来回,她又不是铁打的,拼劲所有的勇气和才智自救之后,她就像虚脱似的,一路上步子都打飘,才到院子,连进屋的力气都没有,坐在秋千上发愣。
胡善围是坐姿,沐春担心她手臂脱力,滑下来,于是缓缓蹲下,以半跪的姿态抱着她后背,轻轻的拍,“不要怕,都过去了。”
刚才胡善围的头在他腰记,现在两人平行,头碰头,胡善围的头搁在沐春的肩膀上,宽阔,厚实,肌肉包裹着肩胛,搁在头上也不膈人,弹软温和,她感受到他身体散发的热力和一股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的“人味”。
她越抱越紧,放长了呼吸,像黑山老妖似的,近乎贪婪吸取着人气,她身体上没有死,灵魂上已经死过一次了。
什么叫伴君如伴虎?什么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书上写的都太单薄,只有真实体验,才晓得每一个字都有千斤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很久很久,胡善围就像吸够了阳气,得以还魂的女鬼,她趴在沐春的肩头,问道:“宫廷就是这样惊心动魄,命如草芥吗?”
沐春说道:“一直都是这样。你永远无法准确的预知荣耀和灾难,到底那一个先到。害怕了吗?”
“嗯。”胡善围点点头,“害怕,但是又有种莫名的兴奋。你知道吗,丧制即将改变,而我,推动了这一步,这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洪武帝叫来秋官,不一会又宣了翰林院几个年轻的学士,熬了一宿,写出洋洋洒洒的万字文《孝慈录》。
《孝慈录》重新制定了五服孝制,去除以前孝制“尊父贱母,不合人情;孝制严苛,殊绝人性”的弊端,规定:子为父母,所生的庶子为庶母,皆服斩衰三年。
嫡子,众子为庶母皆服齐衰杖期一年。
也就是说,父母的丧礼是一样的。不仅如此,还强调了“生恩”,庶子要为生母服同样的重孝。
庶母死后,嫡子和并非庶母所生的庶子,都要一起服齐衰杖期。
而且从此以后,孝礼君民同制,无论民间、士人、皇室,都要遵从《孝慈录》制定的新孝制。
《孝慈录》一出,震惊朝野内外。反对声鹊起,朝堂上吵翻天了,洪武帝咬准了“你反对就是对你母亲不敬,认为你母亲不值得和你父亲一样被尊重,就是不孝,不孝的人还有脸当官?滚!”
于是乎,洪武帝横眉冷对千夫指,将《孝慈录》从上而下推行下去。洪武帝还命五皇子周王朱橚主持孙贵妃丧礼,并且破例“行慈母服斩衰三年”。
四皇子燕王朱棣已经远去藩地就藩。京城诸位皇子,除了太子朱标,五皇子年纪最大。燕王和周王是亲生兄弟,皆是硕妃所生,但是硕妃死的早,是孙贵妃中途接手了抚养年幼周王的重任,对周王有“养恩”。
周王性格随和,且向来尊敬养母孙贵妃,圣旨一下,他就换了最粗的生麻孝服,周王妃冯氏(沐春的二姨妈,宋国公冯胜之女)也拆了发髻,用生麻束发,在周王一起在孙贵妃灵前举哀。
母妃得以风光大葬,临安公主和怀庆公主因而十分感激周王,以后待周王也格外亲近。
马皇后举哀完毕,回到坤宁宫。
书房,马皇后问胡善围:“你是不是觉得很意外,那日你只是建议,庶母去世,诸子要服“缌痳”之丧,三个月除服,君民同制。可是皇上却命诸子为庶母服一年的齐衰杖期?”
三个月,一年。最轻的缌痳和排第二的齐衰。确实出乎意外。
胡善围不晓得马皇后为和突然问她这些,只得说着不会出错的稳妥话:“后宫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微臣那天只是和皇上谈家礼,微臣不敢对《孝慈录》指手画脚。”
“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的铁牌在屹立在东西长街上呢,这是胡善围学的第一条宫规。皇上问她,和她主动评价《孝慈录》是两码事,一不小心就掉脑袋的。
马皇后拿出一卷画轴,“打开它。”
胡善围将画轴在书案上摊开,是一副大明堪舆图。
马皇后指着大明的几处边关,“燕王就藩北平,守在长城山海关,晋王就藩太原,守在北方,以前的秦王就藩西安,守住西北……周王大约明年也要出京就藩。大明建国后,皇上力排重议,重启废除千年的诸子分封制度,藩王们皆有权有兵。”
胡善围听得莫名其妙,不晓得马皇后为何从《孝慈录》说到诸王分封。老实说,她出身平民,作为一个平民,诸王分封和她有什么关系?朝堂上吵得再厉害,她只是和父亲相依为命,过着平凡的小日子。
马皇后叹道:“皇上推行无论嫡庶,都要为庶母服一年的齐衰杖期,是想维护让太子和诸位亲王的手足之情。都为庶母服丧,以达到虽生母不同,但是手足之间仍旧可以同情的目的。”
“其实丧礼不是做给死人的,人死灯灭。丧礼是做给活人看的,对死人的追悼,是对生者表现自己的善意、哀痛和同情。皇子们出身不同,生母不同,彼此有隔阂,但新的丧制让诸子对和自生没有血缘关系的庶母表达哀悼,是一种向同父异母兄弟们之间表示关怀的方式。”
“皇上希望用革新孝道的方式,来推行兄弟们之间悌道的延续,希望将来这些藩王们能够团结一心,齐力守护大明江山。”
胡善围看着大明堪舆图,听着马皇后的讲解,顿时明白《孝慈录》真正的意义,原来皇上从头到尾,心里只有大明江山。而马皇后始终保持冷静,比任何人都能看透洪武帝。
这便是真正的帝后心术。
胡善围恍然大悟,马皇后像是为她打开了一扇通往陌生世界的大门,给她开了“天眼”,让她拨开云雾,看清真相,捉住本质。
一直以来,胡善围都是马皇后的治理后宫的工具,是喉舌、是跑腿的。没有人对会“工具”说出心里话,更别提指点迷津了。
马皇后为何要这么做?胡善围心中满是疑惑,但又不敢问。
在宫里,知道越多,死的越快。但是在帝后身边做事,所知甚少,死的会更快!
马皇后看穿了胡善围的心思,眼神里有悲悯和担忧:
“皇上总想要操控一切,大部分的时候,他都成功了。但是人心……人心最难操控。在皇位待得太久,就有一种可以操控一切的幻觉。在民间,亲兄弟分家都可能为了一只碗的归属打破头。而宫廷,争夺的何止是一只碗?至高无上的皇权,怎么可能因你为我的生母守了一年的孝而放弃?可是皇上非要妄想兄弟情、坚持分封诸王。善围,你要牢牢记住,这是皇上的逆鳞,触之者,必死无疑。你记住今日的话,将来,你或许会活得久一些。”
第80章 多半是惯的
不聋不痴不做阿翁,一个聪明的皇后,更要懂得知之为不知,自从洪武三年,洪武帝决定启动废弛千年的诸王分封制以来,朝廷大臣们的反对声就不绝于耳,如今过去十一年,依然时常有大臣上奏折反对。
洪武帝连宰相都废弛了,大权独揽,强行推行分封制。
马皇后很清楚分封制的弊端和隐患,西汉七国之乱的教训还不够吗?但大臣可以反对,唯独她不行,相反,她还必须从中协调,劝暴怒要斩杀大臣的洪武帝息怒。
因为她是皇后。
作为亲王们的嫡母,父亲要分点东西(兵权和封地)给儿子们,嫡母要是反对,就是不慈。嫡母要保护诸子,这是她的责任,就像秦王畜生不如的恶行,洪武帝要惩罚秦王,马皇后就必须脱簪待罪,求洪武帝宽恕,将管教不当的责任揽到自己头上。
比如太子拒绝为孙贵妃主丧,和礼部官员一起绝食。马皇后明明齿冷太子枉顾人伦,却还要拖着虚弱的身体来乾清宫为太子求情。
就像后世,只要有人犯错,世人评论大多都是“你妈是什么教你的”,很少有人说“你爹是什么教你的”,在德行教育上,古往今来,都是“丧偶”似的教育,母亲都要被迫承担错误。
作为国母,皇上一怒之下要斩杀忠臣,皇后不劝,就是尸位素餐,没有尽到国母仁爱之责。
但,朝廷的规则又是后宫不得干政,皇后不能对国家政策指手画脚,否则大臣们的口水会淹没坤宁宫,叫嚣要废后了。
看出矛盾没有?这就是典型的想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点草。当一个皇后的责任远远大于她所能动用的权利,那么除了沉默,揣着明白装糊涂,她还能做什么?
又有人跳出来说了,“你明知不对,为什么不去以死劝谏?”
来来来,请这位先去死一死。
如果死了就能劝住洪武帝这种开国雄主,那么大明帝国的御史台,就可以改称为屠宰场了。
心有灵犀一点通,马皇后轻描淡写几句指点,胡善围顿时明白以后面对洪武帝要如何拿捏分寸了。
首先,关于政治和治国策略,无论本心如何,都要和洪武帝站在一条船上,这是原则问题。龙之逆鳞,触之则死。连马皇后都不敢触摸,我胡善围算那根葱。
其次,洪武帝治家和治国的方式是一样的,他首先是个帝王,只留下很少很少的一部分人格来当父亲和丈夫。对他而言,家就是国,国就是家,家国合一。
所以不要指望用感情来说服洪武帝,用利益比较有效果。
“劫后余生”的胡善围从马皇后寥寥几句话总结出来“大明宫廷公务员秘笈”,这是她未来时常在死亡线上游走,却始终“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马皇后将大明堪舆图画轴送给了胡善围。
《御制孝慈录》颁布,孙贵妃是按照新礼制下葬的第一人,洪武帝赐谥号为“成穆”,并给予高度的评价:“……勤于事上,慈以抚下。当国家开创之初,备警戒相成之道,德实冠于嫔御,功有助于中闱。”
最终,成穆贵妃孙氏,附葬孝陵。
没了孙贵妃,马皇后很寂寞,她比以前更加沉默了,经常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一坐就是一天,手里的书都没有翻几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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