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
太子妃常氏早逝,不过马皇后对常氏之母蓝氏一直礼遇有加,赐给亲家母坐轿,也是命妇里独一份了。
蓝氏对着坤宁宫方向拜谢,上了轿子。
第一拨是内命妇,由女官江全引导。
第二拨由胡善围引导,蓝氏坐着轿子,其余二十九名命妇列成两队跟在轿子后面,隔着十步左右,就有女官领着第三拨命妇按照规划的路线跟在后面。
内府到坤宁宫路程近乎二里路,除了蓝氏赐轿,其他人都要步行。
命妇们浩浩荡荡排着长队,个个垂眸敛手,表情肃然。皇家通过各种仪式,潜移默化君君臣臣、忠孝节义的观念,一切以忠君为先,礼仪其实也是政治的一种。
胡善围在自家队伍的中段,发现第三排的西平侯夫人耿氏有些不太对,她的步伐有些发飘。
难道身体不舒服?
胡善围走近过去,耿氏妆容完美,唇上涂着胭脂,看不清病容。蓦地,耿氏身子一软,差点摔倒,幸好胡善围注意着,她身体好,一口气能把门栓扔到屋顶上去,一把将即将跌倒的耿氏拉起来,“西平侯夫人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耿氏抚着额头,“突然有些眩晕。”
队伍因耿氏的意外而暂停,眼瞅着后方的队伍要撞上来,乱了参拜的秩序,胡善围忙命两个宫人将耿氏搀到附近的宫殿歇一歇,“……要尚食局茹司药派女医过来给西平侯夫人看一看。大家不要停,继续走。”
队伍缓缓前进。
长兴侯夫人留下来替女儿解释道:“无妨,就是过年太累,歇一歇就好。女儿啊,你能否再坚持一下?”
耿氏咬了咬舌尖,疼痛使人清醒,说道:“我可以的。”她没有病,只是一晚没睡。
胡善围当机立断,“西平侯夫人的身体要紧,卑职会和尚仪局解释夫人的缺席原因。皇后娘娘仁慈,一应体弱老病或者怀有身孕的命妇都免了大朝会。”
别走着走着又倒了,或者在参拜的时候晕过去,那才麻烦呐,传出去会说皇后娘娘只顾着威仪,不怜惜体弱的诰命夫人。
长兴侯夫人觉得唯独缺女儿一个,有些不妥,说道:“她说可以的。”这个女官怎么不听人解释呢。
这里不是长兴侯府,也不是西平侯府,这里是皇宫,皇宫有皇宫的规矩。胡善围对伺候的宫人说道:“长兴侯夫人牵挂爱女,想跟着去配殿陪着西平侯夫人,你们送两位夫人一起过去。”
言罢,胡善围快步跟上了自己的队伍,继续尽引导之职。
长信侯夫人顿时愣住了,她妻凭夫贵,贵为侯夫人,女儿都又嫁得好,也是侯夫人,进宫朝会多次,自认在宫中有些体面,怎么有如此嚣张的女官,敢当面抚她的面子?
第64章 难忘今宵
《史记·滑稽列传》里有一个精彩的故事《西门豹治邺》,讲西门豹为了杜绝将漂亮女子扔进河里活活淹死祭河神的恶俗,借口献祭的女子不漂亮,借口通知河神说今天这个女人不美,等我们给你寻一个漂亮的姑娘。
分别把大巫婆,三老等组织祭祀的骨干成员依次抛进河里告诉河神,这些人当然都淹死了,从此无人敢提献祭女子之事。
胡善围喜欢看史书,从中学到做事的方法,比如西门豹治邺,就是告诉她,如果想要解决一件事,最快的办法就解决搞事情的人,很快就消停了。
所以当长兴侯夫人不听她的劝告,执意认为身体不适的西平侯夫人“还可以坚持一下”时,胡善围快刀斩乱麻,解决制造问题的人,果断把长兴侯夫人也排除出了大朝会的队伍。
长信侯夫人有些不相信,一旁的宫人当然听女官的吩咐,热情的比了邀请的手势,“两位侯夫人请这边请,待会女医就过来给西平侯夫人问诊了。”
没病女医也要过来把脉看一看,免得外头的人说宫里小事大做。
一年三大节,三次大朝会,标准是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错,小事大做,就是为了防止出现无法挽回的错误。
大庭广众之下,命妇队伍首尾不见,长兴侯夫人和西平侯夫人耿氏为了面子,也不可能当场闹将起来。
耿氏甚至灵机一动,装晕,给母亲制造出挂念女儿而错失朝见的借口,宫人忙命四个健壮的女轿夫,将耿氏抬到偏殿休息。
宫人将消息传到了尚仪局崔尚仪那里,崔尚仪先是心脏提到嗓子眼,听说胡善围已经将两位侯夫人母女都“送到”了偏殿休息,给母女两个告假后,顿时放心了,暗自庆幸自己将外援胡善围安排引导这群难缠的京城贵妇天团。
也就胡善围这种不惧权贵、脑子灵活、出手果断、又稳又准、还能占据一个“理”字的女官,能够弹压这群不可一世的贵妇人。
果然,选她就对了。
崔尚仪说道:“知道了,叫胡典正放心大胆的做事,我去禀告皇后娘娘。”
大朝会这天,六局一司七大女官都齐聚在马皇后身边,马皇后正在梳妆,头上的九凤冠加上各种金银首饰足足二十来斤,很是沉重。
听到崔尚仪的禀告,马皇后点点头,“本宫早就下了懿旨,一应体弱老迈,或者怀孕的命妇都免朝,过年当家主母都忙,西平侯夫人累病了,就赐她正月十五元宵夜也免朝吧,另外,徐尚食,你好好安排司药的女官照顾西平侯夫人。”
马皇后这话其实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是字面上的意思,第二层是含意,就是真正的意思,当家主母都忙,来进宫朝会的几乎都是当家主母,就你忙?别人怎么好好的?知道身体不好,就不要来添乱嘛,皇后都下了可以请假不去的懿旨,你非要“带病坚持”,皇宫也不是演苦情戏的地方,要讲规矩的。
沐英是马皇后的干儿子,往日元宵节都会带着夫人孩子一起进宫,给马皇后磕头祝贺的,这下元宵节耿氏也不能进宫了,这是一种变相的“赏赐”——其实是明赏暗罚。
徐尚食忙道:“是,微臣这就安排茹司药过去看看。”
茹司药医术高明,六品女官给耿氏瞧病,算是看在干儿子沐英的面子。
且说胡善围三言两语把两位横生枝节的侯夫人打发到偏殿休息,流程继续,众诰命夫人知道这个年轻漂亮的女官不好惹,接下来的程序都配合多了。
坤宁宫正殿,内命妇们站在最前面,其次就是胡善围引导的、以郑国公太夫人蓝氏为首的外命妇队伍。
此时大明皇族人数不多,伯、侯、公爵夫人们在殿内还有站立的位置,到了三品诰命夫人的队伍,就得站在殿外受冷风吹了。
吉时已到,前朝乾清宫四品以上文武官员,和后宫坤宁宫三品以上诰命夫人们在同一时间朝拜帝后。
官员行五拜三叩礼,命妇仅行四拜礼,不需要叩头,故,地上并没有铺蒲团。
这也是从命妇们的实际情况考虑的,个个的娇贵,头上戴着二十多斤的翟冠,脖子都快断了,天气又冷,再磕头的话,恐怕脖子都竖不起来了。
四拜礼之后,马皇后宣布赐宴,命妇们由女官引导入席领宴,有女乐吹打弹唱各种宫廷曲目,以掌握宴会节奏。
宫廷宴会,并不是一群人吃吃喝喝,互相敬酒。何时举杯,何时饮酒,何时敬酒,都有女官在旁边引导。
胡善围引导蓝氏等命妇入席,待后面所有命妇全部陆续入席坐定后,马皇后在七大尚字辈女官的簇拥下入席。
马皇后进殿时,女乐开始演奏《飞龙引之曲》,胡善围低声道:“起,拜。”
命妇站起来,以拜礼迎接马皇后。
马皇后走的很慢,并非故意摆谱,让命妇给她行礼,而是引导礼仪的崔尚仪必须掐着时间,让马皇后正好在《飞龙引之曲》尾声时走到凤椅处。
就像后世升旗仪式似的,旗帜到头了,乐声还没完,多尴尬啊。
马皇后坐在凤案之后,曲子刚好结束。
女乐开始唱奏《平定天下之舞》,马皇后举杯。胡善围听见歌声起,忙示意命妇,“举杯。”
众命妇举杯同饮第一杯酒。有乐工二人,舞工三十三人齐舞《天下平定之舞》,歌舞助兴。
当《仰天恩之曲》响起时,胡善围又道:“举杯。”
众命妇举杯共饮第二杯酒,期间舞曲变成了《抚安四夷之舞》,分别是高丽舞,琉球舞,回回舞和北蕃舞,每一场舞都有四个舞者、十七个乐工、两名歌者配合演出。
奏《感帝德之曲》时,胡善围示意共饮第三杯酒,欣赏的歌舞是《车书会同之舞》,三十四个舞者跳舞。
奏《民乐生之曲》,就到了第四杯酒的时间,歌舞《表正万邦之舞》,六十四个舞者共舞助兴。
奏《感皇恩之曲》,第五杯酒,也就是最后一杯酒后,奏《缨鞭得胜蛮夷队舞》,足足有一百零四个乐工和舞者参与,将宴会推向高潮。
在以上歌舞期间,每一席的命妇们依次在女官的引导下去凤案觐见马皇后,都会机会近距离见到皇后。
二百多个命妇,无需女官耳边提醒,马皇后都能准确说出每一个人的姓名,年轻的问候家中孩子,年老的问候身体,十分亲切。故,马皇后素有贤德之名。
皇后不是庙里的菩萨,等别人拜就行了,当一个合格的皇后,需要了解这些大臣们的家眷,单是背名单就要费好些水磨功夫。
因要接见所有领宴的命妇,马皇后除了在每一曲举杯时喝酒外,根本没有时间吃菜,凤案上的菜肴只是摆设而已。
待所有命妇觐见完毕,舞乐也到了尾声,崔尚仪朝着乐工们使了个眼色,乐工会意,转为演奏《万年春》。
《万年春》相当于五百多年后春节联欢晚会上的《难忘今宵》,乐声一起,所有女官都知道要结束了。
胡善围低声道:“举杯,致辞,‘万民安乐,天下太平’。”
在《万年春》的伴奏下,众命妇在女官的引导之下举杯,齐声道:“万民安乐,天下太平!”
命妇共饮此杯,又行四拜之礼,以感谢马皇后赐宴,繁文缛节的宴会正式结束。
众人起立,恭送马皇后。
马皇后一走,女官们引导各自的队伍,按照来时的顺序依次走出坤宁宫,只有蓝氏依然坐着马皇后赐的凤轿。
按照规矩,女官们只是将命妇们送到内府,她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郑国公太夫人蓝氏率先向胡善围致谢,“今日辛苦胡典正了。”
蓝氏是苏州屠城常遇春的妻子,因母亲之死,胡善围很难对蓝氏有好感,她努力按捺心中旧日伤痛,例行公事的说道:“我受崔尚仪之托,引导诸位大朝会,感谢诸位的配合,我总算不辱使命。”
众命妇面面相觑:她就是传闻中的胡善围?贵妃,乃至亲王都在她手里栽了跟斗的那个胡善围?
胡善围是宫正司的女官,众所周知,引导命妇进宫觐见是尚仪局的事情,众命妇没有料到宫正司的胡善围会出来引导她们。
难怪这个女官三言两语就安置了长兴侯夫人和西平侯夫人,原来她就是传闻中的胡善围!
这对母女不长眼,踢到了胡善围这个铁板,算她们倒霉。而蓝氏是马皇后的亲家、太子的岳母大人,她能一语道破胡善围的名字和官职,也理所当然……
众命妇都看着胡善围,记住了这张脸。之前因编书,赐书,胡善围只是在内命妇中扬名,现在外命妇中也留有姓名了。
无数目光焦距在胡善围脸上,胡善围并不退缩,大大方方的迎接众人的“注目礼”,说道:“待会有小内侍引导诸位出宫,我还有事,先行告退。”
胡善围还惦记着自家房顶上的门栓呢。
众命妇纷纷道别,自从让出一条路来,供胡善围通过。
胡善围完成任务,往家里走去,刚刚走进院门,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她的房子屋顶塌陷了大半,一片片黄色琉璃瓦砸进屋子或者滑落在院子里,遍地狼藉。
“怎么回事?”胡善围问满是歉意的黄惟德。
没等黄惟德开口,一个满面尘灰烟火色的人踩着碎琉璃瓦从屋子里一瘸一拐的走出来。
那人捧了一团雪,擦干净脸,是美貌如花的纪纲。
原来胡善围走后,黄惟德命小内侍们去藏搬梯子爬到屋顶捡门栓。
正好纪纲今天当值,在盩厔县的时候和胡善围一起经历过生死,两人算是化干戈为玉帛,成了朋友。
纪纲于是大包大揽,主动请缨帮忙,黄惟德觉得纪纲武功高强,是个练家子,做这种事情肯定比小内侍们顺手,所以答应了。
刚开始很顺利,纪纲顺着梯子爬上去,上了屋顶,把门栓捡起来,扔到院子里。但是他发现屋脊上有几片琉璃瓦被门栓砸破了,会漏雨的,于是命令手下去搬几块琉璃瓦来换上。
纪纲觉得换瓦很简单,但是换上之后,怎么也拼不工整,总是缺个缝隙,或者多出半片瓦。
纪纲干脆揭开周围的瓦片,重新拼装——纪纲是个创造力无限,但是智慧很有限的人。
结果是琉璃瓦越揭越多,屋顶的破洞越来越大,完全拼不回去了。
不仅如此,纪纲觉得丢脸,心中一急,屋顶的冰雪结冰,脚下一滑,在屋顶摔倒,连人带瓦砸下去,正好落在胡善围的床上。
厚厚的被褥救了纪纲一命,就是左腿被房梁砸了一下,有些瘸。
“……事情就是这样。”纪纲强颜欢笑,“碎碎平安,这是个好兆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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