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怀孕了三个月
唐惜弱的母亲叫杨可心,是杨修唯一的姐姐。她十九岁那年,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成为那个小村庄里最漂亮的姑娘。她喜欢读书学习,可是家中十分困难,父亲又早早地离开了人世,无奈之下,她只读到初中,便辍学在家,帮助母亲打理家务,也做一些零活补贴家用。还好那个时候的文化大革命并没有过多地波及到他们那个偏远的小山村,所以杨可心仅有的那几年学习生涯也学到了不少宝贵的知识,至少,她可以看懂老校长家里那些世界名著。原本波澜不惊的生活却随着一批下放的知识青年的到来而被打破了,那些城市中的年轻人带来了无数村里人不懂的事,他们对一个山村来说,新鲜而生动。十几个下乡的青年中,有一个叫做余忧民的年轻人,二十五岁,据说父亲是京城的高官,文革时期因为一些问题被打成了右派。余忧民是这批青年中最英俊帅气的,也是最才华横溢的,跟随他到来的,还有一大箱沉甸甸的书籍,那些人都开玩笑地叫他余教授。命运总是这样,他会在恰当的时间让恰当的人相遇,并演绎一段动人的故事,无论结局是喜是悲。于是,年轻漂亮的杨可心与一身才气的余忧民相遇了。她仰慕他的博学,总是爱有事没事往他那里跑,听他讲城市里有趣的事和书中更加有趣的故事。爱情总喜欢在才子佳人身上发生,杨可心对余忧民的倾心粉碎了村里多少小伙子的心,而余忧民对杨可心的疼爱也抹杀了村里好多姑娘的王子梦。他们高调地爱着,旁若无人地爱着,没有人去想,以后怎么办。几年的时间转瞬即逝,好多人都托着关系返城了,余忧民也开始蠢蠢欲动。终于,他的父亲平反了,一切都结束了。
可心,等着我,我会回来的,到时候,我接你去外面的世界,咱们玩个够。余忧民信誓旦旦地说。
忧民,我不憧憬外面的花花世界,我只要你回来。我等你!
语言有多么无力,誓言便有多么无情。杨可心没有等来余忧民的消息,却等来了自己已经怀孕三个月的讯息。
我要生下这个孩子,他是我们爱情的见证,忧民就快回来了,他也会高兴的。杨可心扬起头,坚定地说。
没有人看好他们的爱情,更没有人相信余忧民的誓言。老一辈人经历得多了,他们明白,男人在离开之前的话,有多么的不可信。可是年轻人不会相信,他们只相信自己相信的。
杨可心在生产的那个晚上,还无力地喊着余忧民的名字。一个生命的诞生,伴随着一个生命的陨落。余忧民却再也没有出现。而杨可心这个名字,也在杨家变成了一个禁忌。
那时的杨修只有十三四岁,可是他清楚地记得,姐姐离去的时候是多么的不甘心,她不相信自己倾尽一生所爱的男人就这样负了她。
杨家只有他们两个孩子,杨修从小便无比地依赖姐姐。在他眼中,姐姐是最漂亮最温柔的女子,世上再没有一个人可以胜过她。这种情愫渐渐地转化成一种难以言表的东西,杨修也不敢确定,那是什么。于是,他选择离开。他不能再面对这个没有姐姐的家,和这个有姐姐和余忧民孩子的家。他甚至恨这个孩子,因为她夺走了姐姐年轻的生命。
“唉!”杨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们都以为命运在自己手中,其实命运从来都有自己的轨道,从不为谁而改变。”
“惜弱,你恨的你父亲吗?”杨修问。
“一个没有意义的人,我无从恨起。”唐惜弱还沉浸在十几年前的故事里,回不过神。
“那你恨我吗?”
“嗯?”她终于清醒过来,看着这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她曾经深深迷恋的男子。“我为什么要恨你?”唐惜弱笑了,她笑得很真诚。的确,命运无法改变,我们也只能接受。
“惜弱,我是明白你的!我也要你明白,我做的一切只是希望你能快乐地成长,在你身上,延续着你的母亲还有我的母亲的生命,也延续着我的生命。”
天气越来越热了,树上开始有了知了的叫声,而那声音在唐惜弱听来也变成了大声地嘶吼,慨叹命运的不公平。她的心彻底的乱了。如果说在这之前她的心事不过是些小儿女春心萌动带来的烦恼,而现在在一切真相大白后,她的心头却又重重地压上了另一种东西,她不愿意承认的东西。
一直以为,自己不过是一个没有父母的孤儿,自己的双亲可能在一次车祸中,或是什么样的意外中失去了生命,不得已留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在人世间。她宁愿这样想。至少,至少她想象中的双亲是相亲相爱的,是同生共死的,不然,她怎么会同时失去了爸爸又失去了妈妈呢?这些年她一直靠着这个信念让自己快乐,如同杨修说的,自己是他们生命的延续,为了他们,也要好好活下去。睡美人或许应该永远也不要醒过来,这样,她就看不见世间的丑恶,人情的淡薄,命运的无奈,要知道,与王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那幸福,也只可能是浮光幻影,只是自己虚幻的想象而已,只是我们都宁愿相信,她是幸福的。
当生活在你的面前做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身,一切变了模样,有几个人能够坦然面对呢?历尽沧桑的人尚且不能保证,更何况她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所有的声音都在告诉她,提醒她一个她不愿意承认的事实--她是一个私生子,一个被抛弃的孩子。就连母亲,都依然地抛弃她,留她一个人独自在这个世上。原本想象和憧憬着的美好都在刹那间变成了泡沫,当泡沫消失后,露出的的白骨森森的恐怖,令人作呕。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做一个没有亲人的孤儿,在冰天雪地里冻死,饿死,也不要在世上还存活着一个会令她痛恨的亲人,一个赋予了她生命却不要她的亲人。
唐惜弱回想起照片上那个男子的样子,清瘦,俊朗,嘴角还挂着迷人的笑。她不愿承认那眉眼与自己是那般的相似,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这般清丽的面容,十之八九得自那个漂亮的男人。
难怪母亲会一见倾心,难怪她会至死不渝,那样的笑容,足以让一个人沦陷,永不超生。有那么一刻,唐惜弱甚至也沦陷在那样一个笑容里,她甚至幻想,这样一个引人注目的男子,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足够让人心跳加速了,如果他每天抱着自己,摸自己的额头,亲自己的脸蛋,那她是不是会幸福的死掉!然而唐惜弱立刻狠狠地鄙视了自己。那个男人负心薄幸,他答应过要回来的,他答应她的,为什么就连她的荒冢,他都未曾来看过一眼?忘了吧,一定是忘了,忘记曾经有那样一个痴痴傻傻的女孩,在月光下无比崇拜地仰视着他,忘记曾经在小村头,他说他会回来,一定回来。
杨修说,他们对余忧民一无所知,除了他的家在北京,父亲是一名高官。可是天下之大,谁又能大海捞针地找到一个人呢?找到了他,又能怎样?告诉他,他还有一个女儿在世上吗?杨家的人发誓不做这样的事,哪怕一起饿死。
唐惜弱用力地甩了甩头,原来,母亲与她一直都是心灵相通的,不然,她想起那个男人,怎么会这般地心痛呢!时至今日,即使再世为人,母亲还是依旧会做同样的选择吧。她想起家中那些书,上面圈圈点点的文字,读的时候她并不做他想,因为外婆从没有告诉过她,这些书的主人到底是谁。现在她明白了,母亲始终是无悔的,哪怕,他真的负了她,她也相信,有他的理由。
爱情从来都是这样的吧,只要还爱着,便提不起一丝的恨。即便偶尔的怨,也随着那汹涌的浪潮,化成更加澎湃的爱意了。
还能怎么样呢!唐惜弱想。父亲对她来说,是一个太抽象的词,况且,如果她真的去寻他,杨修会恨她一辈子吧。
过去的已经永远成为过去了,只是她这个生命体的存在,使原本已经尘封的往事再度生动起来。
“小攸,终于找到你了!”苗小雨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坐在刚刚杨修做过的地方。唐惜弱终于回过神来,杨修已经走了不知多久,只她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
“我妈刚才打电话来,我爸工作调动,全家要搬到南京去,下周就走。”苗小雨无比伤感地说。
“什么?”唐惜弱愣愣地看着苗小雨,心中再一次重复着她说的话,她要走了,就要走了。
“小攸,我舍不得你啊!”苗小雨抱住唐惜弱,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五年了,她们形影不离了五年,唐惜弱在苗小雨心中,俨然已经成了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睡觉,规律的校园生活将她们像连体婴一样拉在了一起。如今要分别了,怎能不感伤!
“不要哭,小雨,没有谁会陪谁一辈子的,总是要离散的。”唐惜弱小声说。
“小攸?”苗小雨坐直了身子,直直地看着唐惜弱,她惊讶于她的平静与坦然,怎么会这样?
“小雨,人的一生总有一些你不可抗拒的事情,我们只能试着接受,眼泪,是不能改变任何事的!”唐惜弱轻轻地说。
“可是,没有你在身边,我有难题要找谁,我伤心谁来安慰我,我的心事又有谁能够倾听呢?”苗小雨继续大哭,她没有想到,在一天之内,她们两人要抱在一起大哭两场,仿佛一切,都是为了离别做足了准备。
“总会遇到什么人,代替我的位置的。小雨,我们永远是好朋友,我会给你写信给你打电话,我们还经常聊天,好吗?乖,不要哭!”唐惜弱总是最先冷静下来的那一个,也是最先接受命运的那一个。她知道,有些事情注定了无法更改,就像她的身世,就像梅子的死亡,就像小雨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