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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节

  没有最狠,只有更狠,当然上秦折的人历来都是独立特行,昔日燕京第一才子的名头不是白得的,文章绝妙犀利,堪称开国以来最大胆的文官。
  长盛帝本就不痛快,阅过奏折气得差点吐血,气血翻涌那管人才不人才,怒火中烧掀了桌案,命锦衣卫锁拿杜谦。
  这是一封不合规矩的奏折,从最初收到的人至亲自把它递到天子手中的内侍,个个心怀鬼胎。按理说,可以拦下,杜尚书得罪的人不少,杜谦的国蠹论更是得罪了满朝上下,有人乐得见他家倒霉。杜尚书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落井下石的人多了去。
  这一次,站在宫门外,听着小内侍尖细着噪子道:圣上不想见,孟翰林请回。
  夜色深沉,大明宫亮如白昼,孟焕之背对无尽的黑暗,心中没了底。对,他只是一个小翰林,天子近臣不能代表什么,但愿明晨天子愿意见他。
  ☆、168|第 168 章
  杜六郎甫一下狱,杜尚书为儿子上下奔走,全然不知他也成了众矢之的,司马家的弃子,北派文人眼中钉,一方弃之不顾,另一边群起而攻之,下场可想而知。
  墙倒众人堆,天子也恼了杜家父子,下旨让杜润致仕告老还乡,杜家几个儿孙被批成筛子,人心惶惶下担忧自身处境,盼着早离燕京事非之地。
  杜润却不肯,他最疼爱的幼子尚在诏狱中,无论如何也要把儿子捞出来,再提回乡的事。这一拖,他竟没能再有机会安然回乡。
  落井下石的人瞅准杜家的死穴,又熟知天子的性情,三人成虎,长盛帝默许了对杜家的清查。砍倒杜家的旁枝末梢,众人把目光对准杜润。
  杜润心胸狭小,骨子带着一股傲气,何曾受过这等气,几个儿子被革职他也被监查御史揪住不放,几下交加,也是年近花甲之年的老人,中了风症一病不起。
  主管办案的人心中有分寸,不好直接逼死天子年幼时的伴读,如实向长盛帝禀告杜润病情,因此放杜家一马,放他们全家回乡。
  杜家已成了落水狗,举家离京之时行动仓惶,只卷了贵重的金银细软,其实也没有多少好东西让他们拿,之前算是抄了一次家,顶好的东西都叫人搜走,剩了一些寻常器物。
  杜家几位兄弟想救弟弟出来已是不能,他们能保住命都算不错了。
  大太太打发人给杜家四奶奶——她的堂侄女小司马氏送去一百两银子和几张银票,为着都是司马家的女儿,也为她们同为长兄的弃子。秦家有幸保住身家,不然她也有这么一天,犹如丧家之犬逃离京城。
  另一边孟焕之连日来心中怀着焦虑,即使对着儿子也笑不达眼底,意儿手下拨拉着装有金铃的木球给父亲,如同往常等着再拨回来,半天等不到回应。他瞪着大眼睛,慢慢爬过去,把木球塞到父亲手中,嗯嗯指着示意陪自己玩。
  孟焕之瞧着手中多出来的木球笑了,顺手拨动木球滚向意儿,发出清脆的响声,父子二人玩了几个来回,逗得意儿咯咯咯笑声不停。
  许是被儿子开心的笑容感染,孟焕之也放下心中的烦忧,伸手咯吱意儿。母子俩一个毛病,最怕别人挠痒痒,意儿躲着父亲的大手,妄想用自己的小手拨开,脚丫子也加上,四肢并用缩成一团笑软了。
  知言远在院外听见屋里两人的笑声,就知孟焕之准没干好事,又在故意折腾儿子,她快步进屋制止道:“快到一边去,闹得狠了,意儿晚上睡得不踏实。”
  意儿听见娘亲的声音,哇的大声哭出声,伸着小手让知言抱他。
  孟焕之斜倚上榻上轻笑,儿子有趣,总想逗得他有哭有笑,就像以前爱看妻子微微愠怒的样子。
  意儿长得飞快,知言快有点抱不动他,在屋里转了两圈哄着他,“坏爹爹,咱们不理他。”
  意儿止住哭声,脸上挂着泪珠,把头埋在知言怀里,俨然生气,不想搭理父亲。
  孟焕之见状更为可笑,伸手又想逗儿子,被知言挥开,一时等儿子睡下,她才埋怨道:“你怎么比意儿还要小,时不时冒着傻气。”
  他只环住妻子不说话,嘴唇轻触她的鬓角,轻轻摇晃。
  通常孟焕之不开心的时候都不怎么说话,知言耐心等待他缓过劲,两人默声玩着绕指头的游戏。
  “知言,祖母曾说起过当年在燕京的艰难日子,暗地里她把眼泪流干了。我也曾忆恨过祖父,如今才明白,有的人生来就是长空奔袭的雄鹰,九万里云端盘旋,只为一次出击。”微沉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感伤
  他说的是杜六郎,现在各种说法都有,传杜六郎已死在诏狱,也风传着天子发话不会让杜六郎再见天日。物伤其类,孟焕之替祖父,也替挚友感慨。
  知言宽慰他:“圣上总有消气的那一天,你再急也是没法子,不如把心放宽等着杜六郎平安无事出来,到处你再替他打点。”
  “好”,孟焕之轻吻着妻子,语气轻松道:“借你吉言。”
  数日后,孟焕之翘着以盼等来的不是天子消气放杜谦出狱的消息,而是朝中准备出兵北境,定远侯赵家带着上回征讨流寇的大军不日开拔,随行的文官名单中秦昭竟然赫然在列。
  且不说此时出征,待到北边时已是秋风飒飒,寒意深深,白风卷地百草折,胡八天月即飞雪,数万将士如何能在北境苦寒之地做战。蠢主意有人出,可最终下决定的人难道不明白这个理。
  长盛帝应该不至于昏聩到如此地步,内阁又是做什么的?
  孟焕之霎时想通一个环节,首辅。
  秦敏号称老狐狸不假,内里却是铁腕,行事不着痕迹,处处给天子软钉子碰。有他坐镇朝中,能挡住天子突发异想的主意,换而言之,避免朝廷贸然下决定。
  现任董首辅从来只听天子一人的话,从他上任以来,内阁驳回天子提议的次数越来越少,几成虚设,渐渐失去它本来存在的意义。
  至于秦昭为何能进大名单,也不难打听,安大学士很是‘好心’向天子建议,放秦昭出去历练。他的学生都不老实,杜六郎被拿下了,还剩另一个,扔到狼堆里让受受罪,看回来后仍是面服心不服他这个老师。
  ******
  消息传回秦府,四奶奶也是吃惊,她的父亲安远侯的势力在南边闽粤地界并海上防务,北边陈家可是插不进去手。
  这是要把人往死里整,谁都知道秦昭上了封整顿军务的奏折,现在朝中正如火如荼进行着削爵降等,勋贵人家恨得牙痒痒,拿龙椅上的人没招,收拾个小翰林也总有法子。
  又是在军营中,整人的下三滥招数多了,秦昭能逃得过?!
  说是即刻动身,总还有个把月准备的时间,四奶奶苦口婆心劝丈夫想法子避开,好话说尽了,也打动不了秦昭。
  秦昭有自己的想法,只要天子敢用他,他就敢接着,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不以身犯险怎能在朝中站稳脚。趁着祖父在世一日,也算秦家有把隐隐的保护伞,不妨腾出手博一把。
  四奶奶几乎绝望,咬牙说出给通房停避子汤的话,她带着哀求:“四郎,你就听我一回,好歹。”她顿了顿,觑着丈夫的脸色小声说:“不管是谁生的,我都会视为己出。”
  秦昭的确生气了,面沉如水,冷声质问:“当年的承诺,不是我信口一说,难道几年相处你还是不信我?”
  “不是”,四奶奶连忙解释,怯生生拉着丈夫的袖子说出心里话:“四郎,总觉得你待我太好了,又觉得你心里没我。”
  秦昭待她那份好,四奶奶一直没有真实感,她爱慕丈夫,情浓之下患得患失,没生出孩子总是矮人一截,偏偏丈夫从来不说什么,她无法心安理得接受的他的体贴。
  秦昭盯着相处四年有余的妻子,心中轻叹一声,放柔声调:“美卿,我娶你进门就是一辈子的夫妻,若说我心里没有你,还能有谁?别胡思乱想了,在家等着我回来。”
  “真的?”四奶奶轻声呢喃,她有点不敢置信,认真盯着丈夫,得到肯定的点头,竟比当初听闻要嫁给他还要高兴万分,喜极而泣,一个劲儿说着歉意,“四郎,都是我不好,不该猜疑你。”
  秦昭搂着妻子哄她开心,他从小跟在祖父身边,练得喜怒不形于色,鲜少有发脾气的时候,刚才真是怒了。
  自小得受的教诲如何对待家中正妻,秦家儿孙心中都有一笔帐。秦家与安远侯陈家结亲只想为三房找个稳实的靠山,两姓结好,须得拿出诚意,秦昭是真心许下不纳妾的话,他也不是贪恋美色的人。
  妻子的痛苦他心中明白,总是陪着好性子给她宽心。设身处地,他希望别人能善待自己的妹妹们,也要先好生相待别人的妹妹。
  夫妻的感情也是从日常生活中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秦昭的心从来都不在后宅,对妻子的有些许忽视也是正常,他也心里没有别的女人,觉得两人之间这么过下去没什么不妥。今天妻子说出心里话,他在反思自己做错的地方,日子还长,总有机会弥补。
  秦昭夫妇敞开心胸说着情话,夫妻之间有了默契,四奶奶不再惶恐不安。她总是武将的女儿出身,自小替父兄打点行装,送他们上战场,轮到自己丈夫时,再是不舍,打起精神下了气力为他细心准备,御寒的冬衣,防冻疮的药,一样一样归置到一处。
  每件凝结着她的心血,愿常伴君侧,如她相随。
  秦昭跟随大军出发时,一一扫过人群中的亲人,父亲叔伯、兄弟和姐妹们,再与妻子对视,他微微一笑颔首。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秦昭不会输给别人,等着他回来!
  四奶奶笑得无比甜蜜,她会等着他回来!
  ☆、169|第 169 章
  这年的中秋节过得冷冷清清,燕京本就只剩嫡出三房,秦昭又去了北地,人愈发少了,大家相约好一起在秦御史府上团聚。
  知言一早带着意儿坐车去了大老爷处,晌午时分孟焕之也提前从衙门回来,父子兄弟聚在一处,对月浅酌,桂花酿的清香弥漫在花厅中。
  知言和两位婶娘、两位嫂嫂及十三姑娘知媛围在一起抹了会骨牌,其他出嫁的姐妹都在夫家过节不得回来,月前知静跟着夫君放外去了湖州。
  知静嫁到方家十年间,上有难缠的太婆婆,身边有爱挑事的小姑,正经婆母和婶娘整天盯着她的嫁妆不放,没过上几天舒心日子。方恒出孝后,大老爷为女婿谋了个好差事,打发一对小夫妻带着孩子出去躲几年清闲。
  秦家以前是一个整体,现时全撒落开来,遍布大江南北。逢着年头节下,各房派人相互送节礼,一瓮上好的酒、几匹时新的料子、几把杭扇、两样当地土特产......
  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这样那样的礼物也在诉说另一个信息,他们在异地也都过得不错,让京中的家人不必担心。
  京中几房定期往西北送信送东西,送信的人回来时捎上老狐狸的亲笔书信。方太君眼花,命身边的几个孙媳或孙女代她手书,全是闲言碎语。知言姐妹看了又看,再依依不舍把信交回到大太太手中。
  有两位老人在,秦家不会散,大家都能扭成一股绳。大老爷和大太太慢慢担起家中的责任,让人信服,靠得不是威仪,而是公道的心。
  大家族中长子嫡系犹为重要,从小刻意栽培,享受特别待遇的同时也要比别的兄弟多付出。
  秦旭跟着岳父在编修馆,没有个十年八年完成不了大典籍。介时,他也年过三旬,守着得来不易的清贵之名过后半生,再把这份名声传承下去。
  这也是老狐狸为大房挑的路,大房的两门姻亲韩家和孔家说出去都是响当当的人家,明里暗时帮衬秦旭不少。
  据知言观察,秦旭未必心中十分情愿,可他也听从了祖父的安排。大房今日之地位集聚秦家上下几十年的努力,他不能信意挥霍,让叔父和弟弟们的汗水白流。
  相比屋内众人相谈甚欢,角落里的秦昌苦着脸,边向父兄瞥去,心中暗暗不服气。原想着四哥不在家,他可以偷偷溜去参加秋闱,那里想得到被父亲和六哥轮番看守在家中,别说是出大门,出房门都不行。
  知言早都听说秦昌的事,见他闷闷不乐,活像别人欠了他八百两银子一般,心里好笑,唤过秦旭的长子章哥儿耳语几句。
  才六岁的章哥儿小小年纪已很是有势,踱着方步走到秦昌面前,小脸一本正经,声音清脆:“十二叔,九姑母说你欠了她银子,唤你过去算帐。”
  厅中几声轻笑,秦昌朝知言坐的位置瞄一眼,气乎乎走过去,一屁股坐下也不吭气,就差跟人吹胡子瞪眼。当然,他嘴上连毛都没有,更别提胡子。
  幼时唯他心眼多,生得七巧珑玲心,长到半大小子,最是难缠,秦家十几个兄弟唯数秦昌不好管,瞧谁都比不上他,人又聪慧,孟焕之和秦昭和才学没法让他彻底心服口服。狂劲上来,老天排老大,他排老二。
  知言都快愁死了,硬的不能来,只能说好话哄他:“现时长大了跟姐姐都生分起来,躲在一旁也不过来。要不,你和姐姐回去住几天。”
  “不去”,秦昌冷声拒绝。
  “走罢,意儿都想小舅舅了。”
  不到一岁的意儿知道小舅舅是谁呀?知言撒着自己都不信的谎。
  秦昌心中不痛快,八月十五,秋闱最后一场,他本来有机会参加,受人阻拦葬送大好机会,回府后又要被父兄盯着誊抄历界三甲的试卷,写得都快吐了,去姐姐家还能避两天清闲。
  他微不可见点了点,心思仍飘在秋闱号房里。
  事实上,此次秋闱秦家上下没一人应试进考场,秦家老中青三代出了三个探花、三个进士,几位女婿里也有一位状元、一位传胪、一位庶吉士,再加上孔家姑爷要袭衍圣公的爵位,知恬嫁给暹罗王,张盛将来也要袭英国公爵位,可谓一门显赫。
  已经出头的人熬够资历打拼在官场,未来得及出头的要稍放缓脚步,别一下子全蜂涌出去,引人瞩目不说,万一中间有个差错,后劲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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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昌跟着知言去了孟府,小鬼头长大后变成难缠的小鬼,他心里憋着火气,时不时和人寻不痛快,对着孟焕之倒不敢做出失礼的举动,对着知言横挑鼻子竖挑眼。
  知言头都大了,她怎么能一时脑热招来这么个祸害,肠子都悔青了。
  孟焕之为妻子分忧解难,尝试同秦昌交流,说文他论不过年少的内弟,说理他比不上内弟思维敏捷。几天过后,孟焕之暗自嘲笑自己幼时的神童之名全是浪得虚名,难道他江郎才尽,已成泛泛之辈?
  秦昌很淡定,“司马老儿都是我的手下败将,姐夫输了很平常。”
  孟焕之的第一感觉非丢面子而恼火,他深深觉得内弟的聪明成了大麻烦,回到后宅对妻子担心道:“十二内弟太过机敏,把他关在家里非长久之计,要寻个稳妥的人引他上道,不然白白可惜了他的天赋。”
  可是,上哪儿去寻找能收住秦昌的人?
  知言不无气馁道:“算了,先让他住几天,玩畅快了打发回去,等四哥回来再做商议。”
  孟焕之并未答应,静坐陷入沉思中。意儿拿着小木球找父亲,让他像往常一样陪自己玩,得不到回应,他发脾气把木球扔到地下。
  伴随金铃一长串清脆的响声,木球也随之摔碎,散落一地七零八落的木头小块。
  意儿虽小也知道自己干了错事,使劲眨巴着眼睛讨好父亲,嘴着念念有词指着地上哦哦。
  孟焕之沉下面孔扫了一眼儿子,意儿更加委屈,目光搜寻着娘亲求救。知言当做没看见,唤进丫头收集起木头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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