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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知言接着吃饭,不时微耸右边肩膀。
  秦枫出声询问,得知被黄如意拍了一掌,他笑着说:“黄家这位姑娘从小经棍棒师傅打熬,练得一身功夫,手上力道寻常男子都不如她。也罢,学堂这几日你先不用去。手头事也理得差不多,明日抽个空为父带你出城散散心。”
  知言开心,终于可以出去放风透口气。
  秦枫见女儿露出笑颜,笑着为她再挟一筷鱼肉眼盯着知言吃下,才继续用饭。
  饭后,知言告辞欲回房,秦枫边喝茶说:“不急,为父送你过去。”常氏侧头瞟一眼秦枫,双手绞着帕子两眼放空。
  秦昌紧抓知言的手:“我要和姐姐一起去取小葫芦。”
  知言微笑点头。赶紧的,你快喝完茶走人得了,老资都快被郁闷死。二狐狸,你可千万记得来接我,呜呜!
  知言眼巴巴盯着秦枫喝完茶、慢条斯理整理衣袖,这才起身左牵秦昌右拉知言走向院子。两个姨娘跟着出来,向他们福身告退,崔姨娘轻推林姨娘一把,林姨娘微低蛾首,两人纤然离去风姿似飘仙。
  秦昭临走前贴心张罗,知言当着三太太的面给两位姨娘捎去各自儿女的礼物及画像,两人颤手接过,并未当众打开,谢过知言后带着东西回房。再其后都未主动同知言搭过一话,双方只做陌路,平日见面点个头。知言向她们福身,也都避之不受。
  秦枫瞧见知言盯着两位姨娘的背影出神,误以为她在怀念生母,揽过女儿的肩,轻声道:“书房里有一副你生母昔年的画像,回头我命人送来。”
  知言惊讶,世人曾经还有这么一个人?自己可是极少想起这位姨娘,她点点头。
  秦枫久经花丛的老手对着谁都是体贴入微关怀备至,知言原以为秦昭的周到是因为独自照顾几个弟妹迫不得已过于早熟,自从与秦枫相处过后,才知是遗传。难不成秦昭将来也这般风流,想到仍是青葱少年的秦昭长大后喜好风月左搂右抱,知言身上一阵恶寒。秦昭,可不能学上你爹这个坏毛病。
  知言的院落离三太太正院最近,几步闲踱便到,知言对着三老爷福身,早有丫环拿出一块蓝田玉葫芦交到秦昌手里,秦昌自觉又打劫到姐姐的好东西心满意足跟着父亲回屋。
  灯下,知言细观镜中的自己,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无一不得秦枫精髓,另外两分也随方太君,但这具身子却是另外一个女人含辛茹苦九个多月孕育长大带到人世,这位姨娘如烟似风在秦枫后宅掠过,竟不留一点痕迹。府里西边跨院养着五六个这样的通房,秦枫贪过新鲜后或转送或寻个人家配出去,听闻倒博个好名声。
  三太太守不住丈夫的人更抓不住他的心,所生儿女都不得亲近,一日日越发怪僻孤执不好相处,满府寻发泄之处,在林、崔两位姨娘跟前占不得上风,她把对公婆的怨气都迁怒到知言的身上——也只能甩甩脸色。唉!
  聂妈妈轻轻为知言通头,缓语道:“这位许妈妈原是三房的三等丫头,惯爱挑事出头故不得大用,一晃多年未见,现倒抖起来。姑娘何等身份,犯不着同这种小人一般见识。”
  知言在镜中对着聂妈妈点头。
  奶娘心疼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在燕京何曾受过婆子的冷眼,老太爷和老太太都从未说过一句重话、给过脸色,想起连日来许妈妈之态,她拉长脸坐在旁生闷气。
  知言向聂妈妈示意看奶娘,聂妈妈劝奶娘:“妹子,咱这是忍一时又不是忍一世。何况都是些鸡毛蒜皮微末小事,闹出来,旁人倒要说姑娘跋扈不尊嫡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奶娘虽明白道理,仍闷闷不乐在心底为姑娘叫屈报不平忿忿然,只她素日胆小本分,逾规出头的事决不敢做。聂妈妈唤来知言的丫头粗使婆子,支了奶娘出去守门,话里话外敲打,让众人夹起尾巴缩在小院无事莫出去,沾惹上事非连累到姑娘不说,更没有好果子吃。大家齐声应下。
  次日秦枫早早交待完衙门里的事,带上知言姐弟、常氏及两位姨娘一行人坐轿出城,往西行走出几里地,停在河边一片树林旁。时近深秋,树叶枯黄深翠交错,地上一层厚厚的落叶,松软似地毯踩上去沙沙做响。常氏及两位姨娘头戴帷帽围在秦枫身边在林中漫步,秦昌四处乱跑捡拾落叶。
  知言站在河边,远眺对岸北山光秃秃一片土黄色,上游不远处架着浮桥,挑夫、赶集的小媳妇、赶着骡马驮着货物穿棱往来的商户……各式市井人物齐齐登场。下游,秦枫带头出资发起此地商户募捐修建的索桥也开始动工,赶在天寒地冻之前要打好桩基,上百名工匠忙忙碌碌喊着号子。
  流淌千年的黄河,依是这方黄土地,只这座城池与记忆中的景像截然不同,也寻不回记忆中的人。知言在心里默默流泪,我的亲人,你们还好吗?让河水捎去我对你们的祝福。我现在也很好,有祖父祖母、好多的兄弟姐妹,以后也会过得很好,不用再挂念我。
  心愿已了不会再沉沦于往事被其缠绊,我要朝前走。
  “姐姐”秦昌在远处唤知言,知言微微一笑轻跑过去,看见秦昌翻河滩上的石头,一双小手糊满泥拉知言一同来玩。
  知言今天不愿讲究闺阁礼仪,身在故土只想放纵一回。她揽裙蹲在地上与秦昌一起挑拣石头,寻到几块经黄河洗刷冲积出图案的圆石,秦昌乐得咯咯笑。知言用指头往秦昌脸上抹泥,秦昌伸出手抓向知言,知言抓起河边淤泥往秦昌身上抹去,秦昌笑着回应,不及一旁的奶娘丫头劝阻,两人头脸衣裳糊得像泥猴,秦昌指着知言用力跺着脚哈哈大笑,引来众人关注。
  许妈妈头一个奔过来,尖细的声音老远响起:“哎哟,你们都是死人啊?十二爷,你……九姑娘,太太给你的这身衣裳料子可是今年苏绣新品,十几两银子才得这身行头。”
  “怎么着,衣裳比人金贵。”秦枫不变的带笑腔调响起。
  许妈妈边用眼睛瞟着三太太陪笑道:“奴婢没这个意思。”
  秦枫看都不看许妈妈,从她身边大步掠过,走到知言姐弟面前半蹲下身子,眼睛里都带着笑:“两个调气鬼。”他转头对着妻妾笑说:“别说,爷幼时在故里也带着几个弟弟常到溪边戏水,日日回家滚得满身都是泥。”
  崔姨娘一嗤:“可是没瞧出来。”
  秦枫轻挑眉梢:“你等不信?!”他伸出双膊抱起一双儿女沿着河滩小跑几步再放下,眼里噙笑,灿若桃花。
  秦昌犹不尽兴,让秦枫驾起他逛几圈才做罢,引以为傲拉着知言说笑个不停,秦枫站在旁边盯着一双儿女发笑不语。河边一大两小满身糊着黄泥,特别是秦枫素日玉树临风,此时头脸被秦昌抹的泥都已半干,恁滑稽任谁看了都忍俊不住。可现下众人未必能笑得出来,崔林两位姨娘早抽身回到轿边,只常氏带着丫头婆子站在原处。
  秦枫揽过一双儿女往回走,经过惊慌失措的许妈妈身边,依是目不斜视,只对着常氏笑说:“秦顺家的身子可是养好,让她上来帮着你理理事。”
  常氏犹在挣扎:“如今事务不多,有许妈妈在一旁帮衬便可。”
  秦枫翘起嘴角,笑不达眼底:“家中添了人口,反倒闲起来,既是这般让秦顺家替你管着知言,免得这丫头又调气起来玩泥巴去,弄脏了衣裳。”轻柔的声音逐字逐句缓缓道出压得人喘不过气。
  常氏面孔掩在帷帘后看不出神情,有几分慌乱嗫嚅道:“老爷”
  秦枫单膊抱起秦昌,另一手牵住知言走到常氏身边,上身微伏轻笑道:“别以为爷不知道,你这个心腹整天私底下对着我女儿做些小动作,管好手脚莫绊着自个才是正经。”美目依笑却透出阴狠寒意,知言仰头看得真切。
  常氏身形一颤,呆呆目送秦枫三人走到轿边与两个姨娘会合,只觉浑身虚脱无所依仗,一旁的碧玉扶住她往回走。许妈妈面如死灰挪着脚步跟在身后。
  ☆、第37章 稚儿狡
  长盛二十四年春末知言九岁
  金城效外一片圈出的空地,十来个少女正在赛马,尘烟漫起,打头一人一骑遥遥领先把众人远远甩在身后,中间几人几骑前后只差数步,最后一匹枣红马上挥鞭奋力紧追的女孩正是知言。
  金城官家小姐中的大姐头黄如意隔三岔五要约朋唤友出来纵马比试。黄如意眼里不揉沙子,不许众人作弊,故没人敢放水让着知府爱女,知言每次都垫底,当然她年龄也最小。
  知言在各位小姐的注视下连人带马气喘吁吁赶到终点,黄如意已经开始刷她那匹宝贝黑珍珠的毛,听见马蹄声头都不回:“知言,你又垫底,不许对旁人说出是我教你骑术,我的脸都丢尽了。”
  知言下马辩解:“我最小嘛,我的马也是匹小母马跑不快。”
  黄如意一听更来气瞪圆眼睛:“我像你这么大时,你跑单趟费的时辰,我能纵个来回,今日不许早早回府,再跟我练练。”
  旁边几位身穿骑装的小姐们捂嘴偷笑,黄如意在她们这个圈里说一不二,惯爱拿出他爹带兵的一套管教众人。看样子,知言又要被强按着苦练半日。
  知言急眼:“黄家姐姐,今日可不行,家中有客人,父亲叫我早点回去。”
  黄如意放下刷子,冲着知言发横:“少玩花招,跟你那知府爹一样,心眼多得跟马蜂窝似的。”大小姐,你爹私底下编排秦枫的话,当众说出来好么。
  知言语气诚恳:“真的,有贵客要来,若是去晚了,父亲定要罚我。”
  黄知意大步迈过来拧着知言耳朵:“金城里头谁不知道,秦知府宠女儿都快宠上天,罚你?罚他自个还差不多。”
  知言捂着耳朵龇牙,火烧火烧的疼,自己虽看不见,也猜得出半边脸带耳朵都变通红。这个黄如意,既霸道又热心肠,真拿她没法子。
  黄如意看着知言捂耳朵,冲她瞪眼:“回去不许说是我揪的,不然我娘又要罚我。”
  知言捂着耳朵冷哼:“我才不干那种没品的事,你到底放不放我回家,再这样,下次父亲可不放我出来噢。”
  黄如意皱皱眉头:“真的?”
  知言真诚无比地点头。
  黄如意鼻子哼哼不满地说:“今儿先放过你,下次记得早点出来。”
  知言脆声应下,扶住马鞍翻身上马,带着家丁随从及两个秦枫特地寻来会武的侍女回府。下次,等着半年后再说。秦槐来接自己回秦家川小住,八月初才能回来,先不能告诉黄家大小姐,免得她又像去年堵在城门口,强跟着去了秦家川,祸害全庄的人整整十天,才被黄指挥使亲自出马接走。
  一行人进城,从肃王府门前穿过,直奔城东知府衙门。刚转过街口,知言瞧见大门外秦顺指挥家丁往府里驱赶几辆骡车,便知秦槐和秦刘氏已到。
  秦顺正朝着小厮们吆喝使威风,听见马蹄声抬头见是知言,满脸堆笑:“九小姐,槐大老爷两口子半个时辰前刚到,就盼着见您呢。”
  知言下马把缰绳甩给家丁,边走边问:“父亲可是生气了?”
  秦顺满脸抱屈:“老爷什么时候生过您的气。”
  知言笑笑,往内院走去。秦枫真真的好说话,只要知言完成功课,不触及他的底线,提出的任何要求都能满足,由着镇日跑马溜狗不务正业。知言要是不清楚他的手段心性,真把此人当成花花肠子老好人。知雅那般骄纵性子定是被他宠出来的,三太太白担了名声。
  知言刚进垂花门,秦顺家的带着聂妈妈奶娘等候多时,陪着笑:“老爷说让姑娘不用换装先过去。”
  知言先让奶娘帮自己掸干净身上的土,才跟着秦顺家的上三太太正院。
  当年黄河边小树林里一场风波,回府后,许妈妈全家五口被发卖,三太太心腹或卖或罚或贬所剩无几。三太太大病一场,缠绵数月后才起身,再见着知言挂着堪比国标的笑容,客气万分。其实知言也很不自在,她既不想得罪常氏,也不想过分讨好她,若能和睦相处最好,但这种表面平静实质疏离的方式两人都很累,每天晨昏定省走个过场便告退,除此之外再无任何交集。
  秦枫任凭三太太搓磨爱妾、苛待通房、由着性子使唤下人、后宅唯她独大,如此种种都不置一词;但绝不允许三太太对自己的儿女动一丁点心思,他可真是老狐狸的亲儿子。许妈妈自认为三太太出气,对知言搞出那点小伎俩,临发卖时全家都被打个半死只余一口气,更被特意吩咐卖到北境苦寒之地。秦枫出手狠辣震慑众人,聂妈妈都私语出乎意料。
  三太太白活几十年把秦枫当成良人,真是瞎眼,亦或是被秦枫这块涂了砒霜却散发着诱人香味的猪油蒙了心。
  眼下这块猪油很是抢手,论家世、相貌、地位、风度都是拔尖,想把女儿妹子送给他做妾的官员商户不少,但无一人成功。秦枫宁愿打发人去外省甚至江南花大价钱买绝色奴婢,绝不沾惹这些有背景的官家女子。
  三太太正屋,秦枫夫妇及秦槐夫妇寒暄说笑,听丫头回禀九姑娘回来了。秦枫抬眼只见知言风风火火进屋请安,石青色骑马装尚沾着土,头发束在头顶,天庭饱满,长眉星目,五官英气赫然一位少年郎。
  秦枫轻摇头笑问:“又被黄家姑娘缠住?”
  知言点头,看向秦槐夫妇上前请安。秦刘氏捏捏知言的肩膀胳膊,再细细打量:“个头长了,脸蛋也圆了几分,身子也比以前壮实。”她顿一下,冲着秦枫笑说:“三弟,你这娃那像个闺女,定是当初投错胎。”
  知言先表示不满,再巡视屋内不见秦昌,她出口询问:“父亲,弟弟呢?”
  秦枫回道:“刚被黄如礼唤去。”
  知言慌了:“父亲,快命人叫弟弟回来,大伯他们来,女儿没敢告诉黄家姐姐。”
  秦枫胸有成竹:“你弟弟知道怎么做。”听他这么说,知言放宽心。
  秦槐一脸歉然:“我把女娃领走,你跟前可就没个人热闹混心。”
  秦枫笑看堂兄:“知婕在父亲身边尽孝,也让知言替我多孝敬叔父。只她太淘气,叔父和堂兄莫要嫌烦才是。”
  秦效长子秦槐膝下三子,次子秦榆生二子一女。去年秦榆把女儿知婕送到燕京首辅府,托方太君管教,知婕比知言大一岁,老狐狸六十大寿时曾有缘相见,时过四年知言对这位堂姐已无印象。
  秦刘氏接话:“我爹天天盼着,要不是怕你不舍得,去年七月底都不想送来。”
  秦枫呵呵笑说:“她若在,这满府里花草树木都不得清静。如今一走,我也好清闲几日。”
  常氏陪坐一旁脸上带笑,不曾开口。
  晚饭前,秦昌头顶双丫噔噔噔快步奔进屋,冲着知言使眼色。知言刚换过衣服回来,被秦刘氏抓住问话脱不了身,朝秦昌示意晚饭后再谈。
  秦昌眼不错盯着知言送秦刘氏回屋后,又被拉住亲热,拧着小脸等在花园里暗暗生气。好不容易秦刘氏放知言出来,他凑上前,面带讨好:“姐姐,我也想同你一起去秦家川。”
  知言知道准没好事:“不行,父亲不同意你去。”
  秦昌腻在知言身上撒娇:“姐姐,求你了,你去说父亲准答应。”眼泪汪汪小脸上满是委屈。
  小鬼头,花样比马戏团玩杂耍的还要多,要是信你,我就掉坑里头。知言继续拒绝。
  秦昌撅着嘴生气,大声嚷嚷道:“我今天都帮姐姐在黄家哥哥面前撒谎,下次再不帮你。”
  知言轻拧秦昌的耳朵:“少哄我,是父亲交待让你瞒过黄如礼,别往自个脸上贴金。”
  秦昌一看硬的不行,再来软的,使劲摇知言的胳膊“姐姐”声音拉得老长拖着鼻音,边哼唧身子扭得像麻花。见知言仍不为所动,他左右看看示意身边的人退下,掂起脚凑到知言的耳边轻声说:“是父亲让我来求姐姐,他说是母亲不愿意。”说完瞪大眼睛一本正经地看向知言。
  知言仔细端详秦昌的神情,好小子,才把实话吐出来。秦枫想干吗,准备讨常氏欢心?秦枫你个黑心的花狐狸,讨好老婆,哄儿子开心两不误,拉我出来做挡箭牌,干出卖女求荣这种没品的事来。
  知言面无表情看一眼秦昌,转头慢步往自己院子走去,秦昌急眼:“姐姐,我都说了实话。”
  知言回头冲着秦昌讨价还价:“你统共拿走我五个小葫芦。”
  秦昌会意,狗腿地跟上前,笑嘻嘻地说:“一个摔碎了,我也只剩四个,明儿我给姐姐还回去两个。”
  知言心中笑翻天,继续刁难漫天要价:“前儿那篇文章我做不出来,还有……”
  秦昌急忙许诺:“我来替姐姐做,姐姐说的我都答应。”
  知言叹口气勉为其难的样子:“那好吧,明天我试试。父亲若是不答应,可不能赖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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