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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

  两兄弟找了孟老娘,道:“二郎为女治病,此为父女之情,天经地义,只是,这无底洞般,何时填补得满?我与三弟家几个儿郎,又要读书,又要买仆,大后还要置屋娶亲,处处都要花费,现如今入不敷出的,如何是好?”
  孟老娘深觉有理,哀声叹气道:“二郎初为人父,钻了牛角尖,怎也说不通。”
  孟三揣着手,苦着一张脸,悲叹道:“阿娘,不是儿子说诛心之语,侄女这副模样,只怕千金万银下去,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孟老娘敲着拐杖,气道:“这话我也劝过二郎,他只是不听。”稍后又问,“你二人可有主意,等二郎霍霍了家产,全家陪着吃西北风?”
  孟大摸摸唇上短须,试探道:“阿娘若是点头,不如析产分家?”
  孟家所谓的家产,能拿得出手的皆是孟二所挣,孟老娘振振有词,道:“家业虽是二郎打理,然,高堂尚在,儿女不留私产,自是大家所有。”
  孟二夫妻一合计,为长计,硬生生吞了这亏。孟二思索:左右撕破了脸,索性连最后一块遮羞布都给揭了去 。分家时,详写了文书,条条件件,写个一清二楚。主事的族老从未见这般详细的文书,连母子之间都是循约往来。
  孟老娘气得大骂孟二夫妻忤逆不孝。
  孟二长叹,道:“我之不孝,胜他人之孝多矣。阿娘难道心里不知?”
  .
  孟家分了家,孟家三兄弟自此也是形同陌路。孟二夫妻一面打理着产业,一面专心调养着幼女,谁知天降横祸,孟二在外买货,遇了劫匪,半死不活地被同行抬回来。
  孟娘子娘家没落,没甚出力的人,不得已又求到孟大孟二头上,这两兄弟都是避事自扫门前雪的主,将孟娘子拒之门外。
  孟二深知自己兄弟生性凉薄,又感自己命不长久,将商铺货物换成田产现银,对孟娘子道:“你……将来遇着好人,再嫁便是,只别弃了斛斛。”
  孟娘子哭得肝肠寸断,若不是幼女缠身,早随了孟二身去,泣道:“奴家此生唯认郎君一人,奴家本愿与郎君同生共死,只不舍斛斛。 郎君九泉之下稍侯,等将来斛斛长大成人,觅得夫婿,奴家便与郎君聚首。”
  孟二听后悲痛万分,不舍离世。
  作者有话要说:  哼唧……
  第37章 凶宅(九)
  生而为人, 有诸多不可求之事, 如父母缘法便,父母择不得子女, 子女择不得父母。
  孟二过世后,孟母与孟大、孟三心有内疚,放来追思过往, 深感辜负母子情兄弟情。兄弟二人在孟母面前拭泪, 哭得泪水涟涟。
  孟大道:“往日争吵打闹,浑忘了骨肉兄弟,二郎身故, 我断一手一足,痛不欲生。”
  孟三跟着掩袖:“阿兄生前对我多有照拂,我畜牲不如与阿兄生气,如今阿兄早逝, 我真是夜夜不得安眠。”
  孟母坐那更是捶胸顿足,痛哭道:“手心手背都是我的心尖肉,缘何二郎这般命短。”
  孟大安慰母亲, 哽咽道:“阿娘暂收悲音,二郎身后无人为祭, 儿子愿将一子过继给二郎以续香火。”
  孟三的妻妾只为他生得一子,没有多余的儿子来成全自己的兄弟情, 在旁边如丧考妣,满怀忧虑道:“二嫂年轻,生得又好, 就怕……侄女又是泡着汤药养的,吃的药比吃的奶还多。”
  孟母悲泣,自责道:“二郎好好的没了,我只顾着伤心,真是半点也不曾为二郎打算。”
  他们有情有义,孟娘子却狠下了心肠,与他们彻底翻了脸。族老收了孟娘子的钱,捧着孟二生前留下的文书,为她母女二人作主,私心也觉孟娘子母女可怜,告诫孟母道:“秦氏虽是外姓,小娘子却是二郎骨肉,再病歪歪,也还喘着气。你们也是至亲,吃了肉,也留张皮与她们。当心二郎死后有知,一状告到阎罗殿。”
  说得孟母等人紫涨了脸皮,一连几日闭门谢户不见外客。
  事了后,孟娘子卖了大宅,搬到现居的小院,养了黑奴守门。那黑奴本虽口不能言,却是忠仆一个,又生得力大无穷,孟大不死心上门闹事,被他推了个四脚朝天,卧床养了半月才好,再不敢随意上门。
  孟娘子守着丈夫留下的田产,一心一意守着女儿过活,无奈,好医好药养着,斛斛总不见好,别家三岁的孩子早已会跑会跳,斛斛连路都不会走,抱在怀里,轻飘飘的,不比一只猫重。一逢变天,受点风寒,斛斛便咳嗽气短、 上吐下泄,卧床不起。好不容易等得斛斛睡去,孟娘子又担心她一睡不醒,长夜守着拿手去试她鼻息。
  .
  孟母灰败着脸,瞪着一双老而麻木的眼,整个人缩在榻上,反复道:“非是老身狠心,不喜自己的孙女,实是养不活,反拖累全家人,这么个药罐子,填进一座金山下去也没个影。”
  孟二在旁附和点头,道:“侄女不康健也就罢,又是个克父的……”他刚想长篇大论,哭诉孟二郎是被斛斛克死的,便感雷刹的目光,又冷又利,像是浸过冰的刀锋,扫在自己在身上,像要片下几片肉来,打了个冷颤,住了口。心里哆嗦:这个不良人生得好看,却阴毒如蛇,尖牙都渗着毒。
  雷刹深厌孟母与孟大的嘴脸,道:“孟小娘子的身体似有起色。”
  孟母抖了抖,驳道:“能有多起色,几次鬼门关里打转,去岁就差点没了……”
  雷刹敛眸,轻摁了下自己的指节:“你们与孟娘子几断了往来,如何得知?”
  孟母道:“斛斛好赖也是老身的亲孙女,老身……”
  雷刹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
  孟母改口道:“斛斛病得凶险,秦氏又是请医又是请神,我们这才知晓。”她叹口气,“老身遣人去看望,秦氏这个悍妇竟不领情,反倒连人带礼地轰了出来,实是泼悍无礼。老身也是心疼,斛斛瘦弱得全身剩下一张皮,三天一大病两天一小病的,也是煎熬。”
  孟大看雷刹目光阴森,轻扯了一下孟母衣袖,让母亲不要胡言乱语,心下暗忖:秦氏年轻守寡,这不良人偏拐她,说不定这二人有什么首尾。
  “斛斛跨过一劫,我看近年来倒是一日好似一日,以后说不定就好了,哈哈哈,二郎九泉之下也可以安心。”
  雷刹想了想,又问:“孟小娘子以前发病可有这么凶险?”
  孟母与孟大对视一眼,孟大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斟酌半日,这才小心答道:“这……斛斛就不见如何精神过,眼看着要不好,又吊了回来,眼看又不好,又拖拖拉拉地活过一日。头疼脑热,都是家常便饭。”
  雷刹讽刺道:“你这个伯父倒是关心侄女。 ”
  孟大脸上一燥,他哪管孟小娘子死活,又苦思了一盏茶左右,道:“好似……只那次这般大张旗鼓,又许是秦氏妇道人家胆小,大惊小怪。”
  雷刹见问不出什么,环顾四周,摆饰简陋,连着孟大与孟母身上都穿得平常。孟大难堪地缩起肩膀,他们虽分走了孟二的产业,却不擅经营,没多久就亏空败落下来。
  “你们既已断了往为,少去扰人清静。”雷刹离开时阴森告诫,吓得孟大唯唯喏喏连声应是。
  雷刹回去路上想着孟娘子母女,摊开手,孟小娘子拉他手时那点凉意,似还留在指尖,透着令他不适的麻刺。收回手,又想自己多疑,到了延兴坊前,一个出来寻人的杂役抬头撞见他,大喜道:“副帅,正要寻你,小的们在齐宅挖出口箱子来。”
  雷刹一愣,一提身法,扔下杂役没几息便到了齐宅,到得后院,单什领着众人在那大呼小叫七嘴八舌。
  “好大的箱子,用得又是好料,莫不是金银财宝?”
  “怕不是白日做梦,哪有这些金银让你捡?”
  “抬出时不见份量,怕不是衣裳。”
  “哪家会好好将衣裳埋起来?”
  “你们一个一个痴汉,吃迷了酒?这定副帅说的尸体。”
  此言一出,众杂役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互相都是脸上一烧,平白挖到一口箱子,倒将这节给忘到了脑后。
  单什眼尖,看到雷刹,道:“副帅赶巧,快快来看这口箱子。”
  雷刹走近问道:“在哪挖出来的?”
  一个杂役上前道:“回副帅,在假山边的海棠树下。”
  这口箱子楠木红漆,中间宝花嵌着螺钿,一把铜锁压着箱口。雷刹蹲下身,轻扣箱子,又拉铜锁,令一个鲜眼嘬腮的杂役过来开锁。
  这杂役从怀中掏出几样物件,掂掂铜锁,赞道:“好锁。”
  单什心急,一脚踹过去,骂道:“休啰嗦,快开锁。”
  杂役不敢再耽搁,捣鼓了几下开了锁,随手开了箱,众杂役围作一堆,伸着脖子往里看,这一看,都噫了一声。
  却是一口空箱。
  第38章 凶宅(十)
  这口箱子不过二尺多长一尺多宽, 深不过臂肘, 里面垫了一床小被,虽色彩残褪, 花绣脏污,依稀能见当初的华贵。
  一个有家室的杂役探头看了几眼,心里发毛, 弹着舌道:“这似乎小儿的包被。”
  雷刹将箱中的被褥取出, 铺展开来,果然是小儿包被,被上绣着宝瓶如意与嬉闹追逐童子, 这些个童子绣得极为细致,眉眼清晰,嘴角弯弯,无忧无虑地在那抹残红上笑闹。
  箱中除了这条包被, 再无一物,空空如也。雷刹不死心,里里外外查看一番, 见箱子内盖上有数道交错纵横的暗色划痕。
  单什凑过来,不解:“这是什么?这点黑色的似是血壳。”
  雷刹拿手慢慢摸着划痕, 指尖忽触到异物,小心将这毛刺取出放在手心, 乍眼一看似是一片极小的琉璃片。
  单什挠头:“这又是什么?”
  仍是那个杂役,睁着眼,跟鹅似得伸长脖子, 企图将全身泛起的凉意,吞进肚子里,他道:“像……像是小儿的……指甲。”
  单什不敢置信地回头瞪他:“指甲?贼他娘得怎会是指甲?”
  雷刹不语,将箱子一寸一寸摸索了几遍,又翻找出几块差不多大小的琉璃片来,一个杂役有心,在摊开的包被上也找出一块。他缩起五指,沿着那些令人心悸的痕迹,慢慢地摸寻它们的来历。曾有一只细小的手,绝望痛苦地抓挠着内盖,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的抓痕,她的指甲断裂,染了鲜血的半截嵌进箱盖之中……
  雷刹慢慢收回手,如他所料不错,这口箱子装过梁小娘子的尸体,只是,她被埋时,并未真正死去。
  不过,梁小娘子的尸体怎不在箱
  单什杀妻剐肉,端得心硬如铁,如今捧着那几片指甲,却感口舌发麻,半晌说不出话来。
  秋阳挣扎着将最后的那点热洒下,每个人的后颈都被晒出一层的薄汗,被风一吹,成了透骨的凉。
  领头的杂役抱着胳膊抖了抖,趋前问道:“副帅,小的还要继续挖吗?”
  雷刹摇了摇头:“先不必动手,你回司中将风寄娘带来此处。”
  杂役领命应是。
  单什拿着手帕包着的指甲,放下也不是,搁怀里也不是,左右为难间看见小被,将那些指甲轻轻放在被子上。他以前是杀猪的,没一日身上不沾血腥肉沫,无意看到被上一处小小血迹,大为诧异。
  “副帅,这处血渍不对。”
  雷刹过来,顺着他的指尖看那处血迹,欢笑的童子脸上滴着一处圆形血迹,色泽发暗,已成酱色,然而,它还是显得那么新鲜,浑不像在地底几十年。
  单什呆怔道:“副帅,这……我们是不是晚了一步,这怨尸成了精怪自己跑了?”
  众杂役被他说得毛骨悚然,纷纷叫嚷:“单卫不要危言耸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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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杂役领头几乎是一道风似地将风寄娘给裹挟了过来,到后这才揖礼赔罪,道:“风娘子勿怪,实是那口箱子古怪。”
  风寄娘笑回一礼:“事出有因,领头也是为案情忧心。”
  齐家前宅被挖得东一个坑西一个坑,有马虎粗心的还为此摔了脚脖子,领头还怕她嘱跌倒,谁知风寄娘风拂扬柳一般,走得又快又稳。
  雷刹看到她,忽得想到早上的七返糕,略有不自在,强行若无其事地对她道:“你专做神神道道之事,看看这宅院中可有蹊跷之处?”
  风寄娘的目光落在假山上,随口问道:“副帅为何有此一问?”
  雷刹道:“我们在假山旁边挖到一口箱子,应是梁家小娘子的埋尸处。我先时便有疑问,王皋为求子,掐死了自己的幼女,为何不葬于他处,而是埋尸院内?”
  风寄娘道:“曾有一求子的邪法‘杀女以儆’,将尸葬于家中内院,震吓前来投胎的女命:此为下场。”
  雷刹与单什等人对这等阴毒的邪法闻所未闻,双双皱眉。
  单什道:“我自忖恶人,原来竟还不够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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