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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那陛下呢?”她当时问。
  “我?”皇帝发出一声轻笑,“这是我的大央,我当然是跟它一起死。”
  纵然没有一丝夫妻情份,她也感佩他以身殉国的决心。
  他说到做到了。
  但他也犯了个大错。
  他死了,大央却没有。
  她缓缓转身,在窗前望着风长天。
  风长天很高大,一身铠甲站在灯光下,令他看上去恍若天神般伟岸。明明是吊儿郎当的站姿,却依然给人强烈的威胁,因为铠甲下的每一道肌肉中都包裹着虎豹般的力量。
  这将是大央的新皇。
  很久很久以后,风长天还记得姜雍容这一刻的目光。
  她站在窗前,漫天的大火在她的身后熊熊燃烧,她凝望着他,眸子深得不可见底,里面好像有天光云影浮荡。
  明明脸这么年轻,眼睛却好像已经看过了千秋万载的时光变幻,无比幽深,无比空旷。
  若那眸子是一处水面,风长天觉得自己好像要坠进去似的,赶紧晃了晃脑袋,然后才想起正事:“我说,方才这里真没别人?”
  “没有,只有妾身一人。”
  “那刚才弹那支曲子的人是你?”
  “正是。
  “你怎么会这支曲子?你认识姓萤的那个臭牛鼻子?”
  萤道长是大央的活神仙,连先帝见了都要唤一声“仙师”,上至王公,下至百姓,无人不以能见萤道长一面为荣。没想到在风长天这里,继大反贼穆腾成为“三脚猫”后,大仙师也成了“臭牛鼻子”。
  姜雍容假装没有听到这种不逊之词,答道:“妾身五岁时,曾蒙萤道长教授此曲,但从那以后便再也无缘得见萤道长。”
  “得亏你没见,要是后面还见,指不定怎么倒霉呢。”风长天说完,跟着仰天长啸,大声道,“姓萤的,有本事别让爷找着,等爷找到了,一只手就能捏爆你!”
  姜雍容:“……”
  “萤”是仙师的道号而非姓氏,取的是人世匆匆生命短促之意。
  “殿下!”
  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姜雍容的二哥姜安城匆匆进来,“六部大臣都已经赶来了,请殿下往御书房议事。”
  他脸上半是血,半是汗,眼中全是血丝,显然是长途奔袭,又经过一番血战,十分疲惫。相比之下,风长天却是神情轻松,“哦”了一声,“皇帝都死了,大臣却还在?看来都挺能躲得嘛。”
  “……”这话姜安城不好接,目光望向姜雍容,行臣子礼:“末将见过娘娘。”
  姜雍容点头:“免礼。”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能看到彼此还在,对兄妹俩来说就已经是莫大安慰。
  但姜安城听到她声音的沙哑,再看到散落在地上的白绫,瞬间就知道这座大殿发生了什么。
  “多谢殿下。”他深施一礼。
  风长天大咧咧一挥手,转身往外走,声音随着晚风飘进来:“这么个大美人儿,死了那多可惜!”
  他的腿极长,步子也迈得极大,几步之间就去远了。姜安城转身待要跟上,复又转身,将那白绫撕成数段,低声道:“阿容!”
  姜雍容叹了口气:“二哥放心。大央还在,我还殉什么国?”
  “你知道就好。莫为不值当的人去死,后面的事我来安排——”
  “他妈的!”外面传来风长天中气十足、满是不耐的一声大吼,“御书房到底在哪边?!”
  “殿下不大认得路,我先走了。”
  姜安城匆匆交代一句,身影转过大门,消失不见。
  大门……
  姜雍容震了一下。
  坤良宫的大门和乾正宫同一规制,极重,极厚,非得用攻城木才能撞得开。
  叛军打开第一道皇城门的时候,宫人们就乱成了一锅粥,四处惊慌逃蹿。有些胆大的想趁乱拐些东西出去,曾经试图撞开这扇门,结果大门连撼都没撼动一下。
  现在,两扇大门倒在地上,地面的水磨青石砖都砸碎了两块。
  这是风长天冲进来时撞倒的。
  姜雍容:“……”
  二哥找回来的,到底是个怎样的怪物?
  第2章 .迁宫 还是喝鱼汤吧
  二十五年前,叶贵妃诞下九皇子,皇子体弱多病,药石无医,宫中已经准备办丧事。恰逢萤道长来京,称皇子命格特异,在皇宫中恐养不大,若要平安成人,须得终生不再与父母见面。
  萤道长是活神仙,皇子又病得只剩最后一口气,就算留在宫中,也没法子再睁眼见父母了。先帝与贵妃二话不说,直接将皇子交给了萤道长。
  姜雍容靠在榻上,回忆起先帝起居注中关于九皇子的记载。
  命格之说不过是虚幻,里面的真相她大概猜得到。
  当时的姜皇后是她的姑姑,性情坚毅,手段强硬,为保住正宫太子,妃嫔们的儿子多半都会中道夭折,若不是萤道长大发善心,九皇子只怕也是其中之一。
  只是姑姑机关算尽,最后太子却死于伤寒,不到半年,姑姑也撒手而去,先帝与朝臣已经打算从宗室中择嗣,就在那个时候,一直同母亲被贬在冷宫的七皇子被送到了先帝面前。
  那就是皇帝。
  不,已经是先帝了。
  乾正殿的大火足足烧了三日才熄。好在乾正殿外为阻挡叛军而砌了高墙,火势才没有蔓延开来。
  “主子,歇一歇吧,嗓子该喝药了。”
  鲁嬷嬷端着药盏过来,硬梆梆地道。
  她的嘴角朝下,脸快耷拉到地上。
  姜雍容知道她是气什么,她和思仪回宫之后,才明白姜雍容前几天就知道大战在即,故意将她们支出去,只身以死殉国。
  鲁嬷嬷到底经过的风浪多,再怎么样也忍得住,思仪却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主子您怎么能这么对我们?要死我们一起死,要活我们一起活。我们到底是哪点做得不好?要是做错什么您说呀,打也好,骂也好,求您别再这么对我们,别再赶我们走……”
  姜雍容简直要怀疑自己可能不是送她们一条活路,而是赶她们去死。
  鲁嬷嬷是姜雍容母亲陪嫁的侍女,一手将姜雍容带大,入宫时封四品执事尚宫,思仪则是姜雍容陪进宫来的侍女,封六品女史。
  当初入宫的时候,姜雍容身边的仆从如云,光是有品阶的就有十多人,但这五年来,众人眼见她无缘帝宠,便各自自寻门路,走的走,散的散,除了宫里拨下来的洒扫宫人,身边只剩下鲁嬷嬷和思仪两人了。
  姜家嫡长女的侍女也要经过千挑万选,诗书礼乐棋琴书画样样都要懂一些,思仪原本不合条件,但姜雍容就是看中了她爽直的性子,比如这会儿,她哭完了便完了,姜雍容略略抚慰几句,她很快便捧着姜雍容的手,“哇,主子这指甲染得真好看!以后也这么染好不好?”
  姜雍容:不好。
  鲁嬷嬷就比较难办了,尤其是姜雍容肌肤白晰,被白绫勒出来的瘀青益发显眼,鲁嬷嬷看一眼,脸耷拉得就更厉害一点。
  姜雍容知道怎么样能让鲁嬷嬷忘记这件事,她只要随便嚷个疼,头疼也好,腿疼也好,肚子疼也好……不拘什么,就能让鲁嬷嬷忙得团团转,然后就有了新的东西叨念,就把这事抛在脑后了。
  但不知怎地,明明只是张个嘴的功夫,人却懒怠动,她甚至懒怠喝药,只是若真的不喝,鲁嬷嬷估计就要回房默默在母亲的画像前垂泪。
  于是她只好坐起来,接过药碗喝了。
  鲁嬷嬷的脸色稍稍好了些,端过一盅清水服侍她漱口,然后再递给她一枚杏干。
  其实她在七岁后就不嫌药苦了,在鲁嬷嬷的心里她大约永远都是个孩子,没人的时候总爱给她一枚蜜饯过药。
  姜雍容配合地噙了,重新在榻上躺下。
  鲁嬷嬷正要端着东西出去,只听得思仪的声音隐隐从外面传来,声音又尖又利,像是在骂人。
  小太监小宫女们对这坤良宫的差事向来是很敷衍的 ,现在却索性连人都不见了。思仪好容易抓了个过来扫地,还没扫到几下,外头就有执事太监曹吉祥过来喊人。
  思仪当然不依,曹吉祥便打起官腔来,说乾正殿是个大头要收拾,且因穆贼作乱,宫人逃的逃死的死,只剩十之二三,处处都不够人手,“娘娘向来是最肯体恤下人的,还请姑娘跟娘娘说一声,以后这宫里的差事简省着些使,得空奴才再派人过来。”
  就是说到这里思仪才气得骂人的:“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我们主子是什么人!这里是坤良宫的皇后娘娘!按祖上的侧例,洒扫侍奉的宫人每班五十人,日夜轮两班,你们几时凑到过实数?现在竟还敢说这种话,信不信我撕烂你的狗嘴——”
  曹吉祥纹风不动,脸上仍是一脸假笑,嘴里客客气气地赔不是,手已经一挥,打算带着人走了。
  思仪差不多已气疯,再不拦着估计就要动手,姜雍容吩咐鲁嬷嬷:“把人带进来说话。”
  宫里向来是拜高踩低,曹吉祥虽然只是个五品的执事,却并不把姜雍容这个无宠的皇后放在眼里。
  更何况皇帝已经殡天,她这个皇后更加可有可无,了不起就让她发作几句,看在她姓姜的份上,他不顶嘴就完了。
  迈进门槛的时候曹吉祥是这样想的。
  进来一抬头,瞧见一名女子在榻上拥被而坐,衣裳并不见华丽,头上只挽了个简单的发髻,绾发的仅一支玉簪,那是她通身上下唯一的饰物,看上去简素得比最普通的执事姑姑还不如。
  可目光一落到她的脸上,什么衣裳、什么首饰都不重要了,一切都在这张脸下臣服、退后,连这荒凉的坤良殿仿佛都变得无限深邃高远起来。
  被那双眼睛一望,曹吉祥只觉得通体像是被一种柔柔的光浸住了,不由自主,腿一软就跪了下来:“娘娘!奴才也是没有法子,还请娘娘恕罪——”
  开口了才发现,自己居然张口就是哭腔。
  “罢了,在宫里当差不容易,你自然有你的难处。”姜雍容道,“宫人少,事情多,再加上先帝的奉安大典,新皇的登基大典,你们少不得忙碌,本宫理会得。”
  姜雍容说着,略一抬手,鲁嬷嬷捧过来一只锦匣,在曹吉祥面前打开。
  里头是一只十分沉实的黄金大簪,金子还在其次,簪头嵌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在深长宫殿的幽暗光线下,依然熠熠生辉,映亮了曹吉祥的眼睛。
  只听姜雍容道:“新皇登基之后,接下来就该是选妃。这宫里马上就有正经主子进来,本宫也该腾一腾位置了。西南角上的清凉殿很清净,院子里还有一株很大的腊梅树,每到冬天就开得很好,也不知道还在不在。”
  曹吉祥懂她的意思:“在的,比去年又大了不少呢。”
  姜雍容颔首:“那就很好。”
  曹吉祥领了赏出来,直到走出坤良宫外,方觉得周身笼罩的那种被柔光包围着的浸透感才渐渐消失。
  竟然会冷落这样的美人,先帝莫非真是个疯子?
  思仪看到那只簪子的时候眼睛都急红了,是鲁嬷嬷使眼色,她才强忍着没发作,等曹吉祥走了,便忍不住道:“主子,那可是后冠上的大簪,怎么能拿来赏人呢?!”
  姜雍容道:“若是不用它,就只能抠后冠上的珠子了。”
  思仪怔住:“……”
  心痛之余,深深感觉到了坤良宫的贫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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