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折

  李溯的牢狱生涯一点委屈都没受。
  大理寺官署里单独整理出来的阁楼,按照赵王府里他的内书房式样陈列,楼下重兵把守,苍蝇飞进去都要打下来。
  与此同时,吐蕃两处前线的军情、京城各处的情报流水也似地涌向他,女史李枝带了四个得力下属为整理节略以供决断。
  在他这里集中的情报,远比太子手里要多的多。
  关于万应先师被杀一案略有进展,自尽身亡的那个邢六,其父自幼被万应先师所救,一生忠心耿耿。邢六也一直在沈家效力,之前三个月因与妻子琐事拌嘴,跑出去喝酒解闷,沾了赌,赢了几万钱之后又输了个净光,倒欠了赌坊二十万钱。
  按沈家的规矩,沾了赌的家奴是一概不留的,邢六被债坊要债之后,说是答应了赌坊要做一件事。
  到底要做什么事,他一直没有说。
  这次他自尽身亡,其妻才恍然大悟,立即将所知信息报官。
  沿着赌坊这条路查上去,赌坊幕后的主人居然是永清公主的驸马元赫!
  这座赌坊不在公主的家产清单里,从表面上查与公主没有任何关联,可是既然与元赫有关,很难不让人多想。
  另一条线索,则是指向太子,他大张旗鼓来求救的宠妃玲珑,其实已经治愈。但是沈宽来找提了一个疑问,玲珑的毒势已经蔓延全身,此毒配方特异,他还未找到解救之法,玲珑毒发的症状突然被遏制,看起来是沈宽的功劳,其实他自己知道是因为服用了对症的解药。
  李溯敲了敲桌子,向旁边的林炽笑道:“永清公主的脾气,必然不容驸马沾手青楼、赌坊这一类产业,驸马还有多少这样的私产?公主不知道吗?”
  林炽负责追查邢六这条线索,他做事仔细,早已经将元赫的私产摸了个底儿掉,当下说了几处,都是长安城中有名的青楼伎馆或是赌坊,“很奇怪的是主持这些产业的人一直都是长安城中有名的泼皮陆祟,他也从来都不说,这次终于招认了他的幕后主人是元赫,也拿了与元赫往来的证据。”
  永清公主李泠特别像是会挑起太子与赵王火拼的那个人,因为这两人争斗,无论谁死谁伤,她作为长姐都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李溯回忆前世,也许是他过于强势,兄姐们几世都没有太多挣扎,乖乖选做太平王侯这条路。
  这一世之所以不同,因为多了很多人。
  比如沈大寒,她承担了小寒的长姐职责,也让前几世风流浪荡的驸马都尉慕容羲变成坚定忠贞的幽州节度使。
  比如第五景,前几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物,第五景这等眼高于顶的人物,必然会考科举,然而李溯从来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
  再细数还有小寒的表姐沈宣,也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人物——小寒的舅妈不能生育,几世都是收养了一个儿子,并且企图亲上作亲和他抢小寒。
  顾夫人虽有其人,但是从来没有接近过小寒。
  而兰佩,现在那个令人头疼的兰佩,前几世都是裴家温润善良的三公子裴澜,也是他的得力臂助之一。
  兰佩和许多人一样,人生轨迹因为多出来的人而彻底改变——如果没有大寒,慕容羲依然娶了痴恋他一生的永宁公主,永宁公主也不会勾搭裴澜然后又弃之如敝履,裴澜也不会被家族抛弃,世上也不会再有兰佩这个人。
  不对,按照永宁公主的脾气,失去了慕容羲会怎么办?
  会流连花丛,然后放下过去,重新开始吗?
  不,她会夺回来。
  不择手段,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夺回来。
  哪怕是夺回来囚于暗室,死了烧成灰也要摆在面前。
  李溯回想前尘旧事,半晌才回过神来,微笑道:“以前都没有认真查过永宁公主,对么?”
  林炽打了个哆嗦,他一直觉得一个流连花丛只知道更换好看面首的公主,连生几胎根本不理朝政专心赚钱,完全不需要关注。
  李溯摇头,“去查,好好查,仔细查。掌管后宫的除了皇后之外,柳贤妃也有足够的人脉可以做事。我和太子无论谁死谁伤,总要有一个炮灰来顶罪。四姐的脾气和我有点像,不太会是轻易放手的人。”
  林炽从来没有见过他这般严肃的神情,心中悚然,立即应命而去。
  .
  沈家人在各种特别的事件上,总有非常大的宽容度和想象力。
  当小寒悄声告诉沈宽,有人说能救曾祖时,他立即跳了起来,“在哪里?快带我去见他!要怎么救?我能做什么?”
  小寒微怔,沈宽差点没抓住她摇晃几下,“曾祖并非凡人,我也见过他身边发生的奇特事情,但是生死之事……既然有人说了可以,我们试一试……试一试,万一……”
  他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
  摒退外人,只留下近支几个亲人,祝祷之后开棺。
  小寒立即知道柳素所言不虚,毕竟这个天气,就算灵堂内遍设冰盆,温度也没降多少。
  但是棺内的至圣先师尸身不腐,丝毫没有尸臭,依然栩栩如生。
  柳素面露尴尬,环顾四周,“这下你们能信我了?就是治疗之法是我师门秘法,你们可否出去等一会?”
  沈宽点点头,众人自然以他为首,小寒也不例外。柳素突然咳嗽了一声,“小寒你留下,我还需要你搭把手。”
  是什么师门秘法不让外人在场,却要留着小寒?沈宽等人百思不得其解,然而此刻就算是亿万万分之一的机会,也想让她试一试。
  柳素也不关门闭户,其实众人都在外面能看到,只见柳素向小寒交代了一句,“倘若我一会昏倒在地,千万接我一把,别让我脑袋再磕个包。”
  小寒微愕,然而柳素也就只交代了她这么一句话,便挽起袖子,一掌向棺中的万应先师拍去!
  她手法好快,拍、点、戳,转瞬间便将万应先师的奇经八脉全数理过一遍,最后捏开万应先师的牙关,抖手将一枚药丸似的东西塞了进去。
  “好啦,看起来是不是很像名医治病?”柳素悄声向小寒笑道,“其实只需要把能量源塞进去就行。”
  小寒没听懂什么叫能量源,正茫然想要发问,柳素突然身形一软,竟然如她所说昏倒。
  .
  柳素昏倒之后,沈宽也进来为她检查,依然是查不出什么来,脉象平稳,呼吸均匀,体温正常,就如平常人入睡一般。
  其余众人都围着万应先师的棺木,等了半晌也没见什么反应,都略微有点灰心——毕竟人死不能复生,更何况万应先师被人一刀正中心脏,呼吸心脉停止已经第三天了。
  然而挑战众人常识的事情就发生在下一秒,万应先师突然睁开眼,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你们真把我埋了啊!”
  众人瞠目结舌之余,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巨响,又笑又哭又欢呼,大家辈份不同,有人叫大伯,有人叫大爷,有人叫曾祖,乱成一团。
  .
  万应先师修仙有成,命不该绝,在地府与阎罗王聊了会天,又被王母娘娘派一个仙女儿送回魂魄来的故事,立即在长安城传开。
  本坊立即成了长安城祭拜真仙的圣地,能挤进来的在沈宅外面磕头,也挤不进来的,连坊外都有百姓供奉鲜花香果。
  对于小寒来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解决。
  万应先师复活当时,就将检查了柳素的身体情况,他只说心里有数,却不似往常一般向沈宽等子弟解释医理,摒退众人,只喊了小寒来问话。
  小寒如实将认识柳素的情况禀告,她见万应先师死而复生,心中惊喜交加,说话也不再拘谨,倒似寻常人家孙女儿向祖父撒娇,“曾祖,到底是谁害了你?告诉我嘛。”
  万应先师噗哧一笑,他拈着胡须回忆当时的情况,“李溯走后,你进来撒娇,说我对李溯太好了……”
  小寒骇极,李溯出了门就拖着她要走,怎么她还能返回来?
  万应先师摇头笑道:“我知道不是你,但是没提防又冲出来一个和前头一模一样的女孩儿,震惊之余就着了道。”
  小寒连忙摇头,“不对,怎么会有两个人?”
  “当然是两个人。”万应先师笑道,“脸形眉眼与你相似,此刻细看其实还是有不同。”
  小寒遍身冷汗,立即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你这小模样似你爹,他们那一族里的女孩也多,不稀奇。”万应先师注视着小寒,叹道,“你娘该不会还没告诉你爹是谁吧?”
  关于这件事,小寒是要在心底翻个白眼的,“我娘没说,东宫长史崔翊主动招认说我是他的……”
  “崔翊会认你?”万应先师仿佛活见了鬼。
  小寒只得又将崔翊夫妇待她的情况又说了一遍,“我原想着很快就要回幽州去,不想理会他们。”
  万应先师古怪的表情实在没收住,他轻咳一声,“崔翊这个狗东西真不要脸,他居然说你是他女儿?”
  小寒点点头,突然觉得有点不妙,“此中还有曲折吗?”
  万应先师所讲的故事其实也简单,当年崔翊老母重病求医,万应先师派小寒的母亲沈意去诊病,期间崔翊隐瞒已婚身份接近沈意,也获得了彼时才与前夫和离的沈意全心全意的信任。
  后来崔翊的母亲病愈,崔翊想带已有三个月身孕的沈意回长安做妾,沈意这才知道爱错,绝决而去。
  这个故事真是令人难以置评,小寒摇了摇头,“反正我自有父母,不想去做什么崔家女儿。”
  万应先师点点头,笑道:“不论你父是谁,你都是沈家女儿——但是,与你相似的那两个凶手,需得从崔家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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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师死而复生其实就是唐代志怪小说的另一种科学的写法,总在各种奇怪的地方找逻辑自洽的作者真是够了,一整天几乎都在沉睡的柳素、昏睡不醒的皇帝、中了一刀还能救活的先师其实都有共通之处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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