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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我千秋 第79节

  ……
  兵帐内,郑至和见人便跪,叩道:“王爷!王爷无恙,实乃大幸啊!”说罢,他略略抬首,瞥见男人的脸色,惊觉自己失言,忙改称:“谢、谢将军。……将军无恙,实乃大幸啊!”
  谢淖抬了抬手掌,“起来罢。”
  他正半跪半坐在地上,甲衣脱卸了一半,里衣上皆是斑斑血色。
  郑至和睹之心惊,膝行上前,同跪于他身侧,小心翼翼地接过手,先替他将甲衣慢慢地除下,再从医箱中取出剪子以明火烧燎,一点点地沿着里衣侧边从下往上剪开。待剥去浸血衣衫,鞭伤触目,郑至和又倒抽了一口气。
  他忍不住地发急:“将军伤未痊愈,为何还要披甲、骑马、行军?这般一闹,伤口又裂,军前简陋,若有差池,恐有性命之危!”
  谢淖任他责问,始终一言不发。
  郑至和等发过急,理智回复了些,便不敢再多言,只是紧皱着眉头替他清创、上药、包扎。
  渐渐地,谢淖的额头有冷汗溢出,眉峰随着郑至和手腕的动作而一下下地细微颤动,浑身筋肉紧绷,几因痛而痉挛。
  终于,郑至和停了手。
  他听见身前的男人从喉咙深处挤出两声喘息,像是捱过了这一阵痛。紧接着,他就听见男人问:“……她可还好?”
  郑至和拿布擦拭手上的血痕,苦笑道:“将军如是,英王殿下焉能好得了?下官被英王殿下从晋煕郡带来此地,每日皆在担心自己的项上人头,连夜里都睡不好觉。”
  谢淖以拳撑地,缓慢地站起来。他赤着绷带裹扎的上半身,将自己移去矮榻边,叫郑至和取了壶水来,一饮而尽。然后他看向郑至和,问说:“她发了多大的怒?”
  “英王殿下砍伤了和畅一条臂膀,又把婚服、凤冠、圣旨全砍碎了,说鄂王府上下全在骗她,而这世间从此往后再无鄂王妃了!”
  郑至和连说带比划,言辞略显激动,仿佛当日卓少炎拔剑挥砍的模样历历在目。
  谢淖无声,只点了点头。
  这话与和畅所言无误。他从京中返回晋煕郡后,才知她已离开鄂王府而南下戎州。和畅亲示伤臂,又将当日之情形详细说明,她是何等震怒,又是何等决绝,完全令和畅束手无措。
  面对和畅劝他留府养伤的谏言,他根本不听,径自点了人马便掉头南进。
  而他此时的面不改色,却更令郑至和愁眉苦脸。
  郑至和将医箱收拾了,唉声叹气道:“将军且少歇,下官去为将军煎药。只是将军此伤,若英王殿下问起,下官该如何答复?”
  谢淖抬手,指了指他的脑门,沉声道:“若敢提一字,你这人头无人能保。”
  ……
  一出兵帐,没走数步,郑至和便被两个士兵一左一右地掠住,直接带往中军大帐。
  郑至和大骇,“你们……你们要做什么?”他这般颤声说了几句,却毫无反抗的余地,只得半被强迫半自愿地到了卓少炎帐前。
  士兵不语,直接将他搡了进去。
  郑至和不妨,双手脱力,医箱落地。啪嗒一声,箱盖震开,里面沾了血的物件掉落一地。
  “诶!”他赶紧蹲下去收拾,脑门急出了一层密汗。
  卓少炎的声音自前方传入他耳中:“郑至和。”
  郑至和闻声便不敢动了,老实跪好,应道:“殿、殿下。”
  卓少炎问说:“他伤势如何?”
  郑至和连头都不敢抬,故而不知她是什么表情,想到方才被警告的话,只能闷声摇了摇头。
  卓少炎的目光扫到他袖中缩了缩的双手,道:“郑至和,我见过一回你说谎的模样,你便再也骗不了我第二回 。”
  郑至和心中矛盾,脸上也写满了矛盾,满脑子都是当日和畅右臂鲜血喷溅的画面。他嗫嚅半天,难以启齿道:“谢将军……只受了一丁点皮外伤。”
  卓少炎沉默了一下。
  她站起身,提着剑走下来。
  郑至和浑身一凛。
  剑鞘格上医箱,猛地掀翻整只箱体。她盯着里面的物件,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逐渐变得通红如血。
  然后她后退了一步,敛回目光。
  郑至和再也分辨不出她的神情。她好像仍然是当日在鄂王府中的那个于重击之下却能巍峨不倒的女人。
  可她周身散发出的凛冽杀意,令郑至和的头皮和背脊阵阵发麻。
  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摁住他的头颅,他心内一悸,不自禁地脱口而出:“谢将军身受鞭刑,细察伤口,应是在十数日内反复被鞭才会有的深伤。如今将军伤未愈却披甲行军,伤口复裂,若不休养,恐有大患。”
  他顿了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殿下既然心挂将军安危,何不去探看,何不去劝诫?”
  卓少炎目色冷淡,仍然无言。
  郑至和叹息:“将军若非一路疾行至此地,身上的伤必不会如今日这般重。下官真是不懂,若慢上几日再来,又有何不可?”
  这话,不知于何处拨动了卓少炎的某根心弦。
  她忽抬眼,问:“今日,是何日?”
  郑至和不解此问何故,懵了一懵,才答道:
  “四月二十八日。”
  ……
  夜深时分。
  军营静穆,月华如绸,铺满卓少炎一身。
  男人呼吸声浑厚,或因行军劳累,或因伤痛疲惫,于帐中睡得不省人事。
  帐缝中透进的月色微光轻映卓少炎眉间,照出她清醒的面容,竟无一丝睡意。
  她瞳眸澈明,披着一身如绸月华,赤着双足,无声地向谢淖走去。动作极轻,不出一点声响。
  站定于距离他半臂的地方,卓少炎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这个沉睡得浑然不觉的男人。
  他的容貌与她记忆中的毫无差别。一样的英俊,一样的刚毅。
  回忆如海潮,一浪接一浪地袭上她的心滩。
  从戎州,再到戎州。
  一幕幕与他相关的往事在她眼前飞掠而过。
  她的目光如羽一般,轻轻落上他的浓黑的眉与睫,又如影一般,轻轻覆笼住他伤痕累累的躯体。
  那累累伤痕,被滴水不漏地掩盖在他的衣袍之下。
  可她却能清晰地看见那一道道伤口,那翻起的皮肉,那被人反复揭开的伤疤。
  有水雾氤积,她的视线因此而逐渐变得模糊。
  她一时未忍住,缓缓弯下腰,凑近他的脸,用嘴唇温柔地碰了碰他的额角。起身时,一滴泪珠随着她的动作滚落,擦着他的鬓角没入他的发。
  她无声地转过身。
  下一刹,垂在身侧的手腕被男人自后方一把握住,熟悉的温度与力度令她的心重重一跳。
  她还来不及回头,他沉哑的音腔已将她的耳骨震动:
  “少炎。别走。”
  第74章 柒拾肆
  随着男人的声音一道攫获她知觉的,还有他逐渐加重的掌劲。像是怕她会挣脱,会弃去,他紧紧地锁住她的腕骨。
  但卓少炎却纹丝未动。
  她没挣动哪怕半下,她就这样任他握着她的手。
  月华流泻于她的肩背之后,清清冷冷,又明明朗朗。他的目光将她的后背中央压出了一道内凹的细影,那细影承受不住这目光中深沉的重量,轻轻一颤,却又强韧地定住。她没有转身。
  “少炎。”
  谢淖又低声唤了她一遍。然后他勉力坐起,翻身下榻,站在了她的身后。这时候他比她高了,月光赠他一道长影,将她的影子牢牢实实地拥入怀中。他将手往回收了收,她的手腕被牵扯着,被他这样缓缓地、一寸又一寸地拉向自己。她不曾抵御他的力道,她就这样缓慢地、一寸又一寸地被他拉着转过了身。
  令他思念入骨的容貌终于再次映入他眼底。
  而她的脸上早已泪痕满布。
  她无声地哭着。
  “少炎。”
  他低喃,抬手摸上她的脸,替她拭泪。那一颗颗温热的泪珠,将他的心燎出一个个深洞,拭到后来,他的手指开始微微发抖。
  然后他放弃了,他将她的脸捧在掌心中,任她的泪水淹透他粗粝的掌纹。
  他道:“我还活着,我没死。”
  他又道:“令你担忧,令你委屈,令你伤心,都是我的错。是我思虑不周,是我自以为是,是我做了错事。
  “少炎,我无意在你面前强辞解释。你聪睿过人,我又怎敢在你面前强辞解释。我为何会做了错事,你心中必定早已有了自己的分辨。但,你既然没走,便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说出心里的话,可好。”
  他等了等,没有等到她的任何回应。
  他遂看向她肩头的月华,径自说给她听:“少炎,我知你有多心爱我,正如你知我有多心爱你一般。你见不得我让自己受苦,我又何尝能见得了你让自己受苦?在京时,你不愿我为了大位而谋旁人的命,更不愿旁人为了权柄而谋我的命;你一面担心我要杀人,一面又担心我杀人不成、反被人害;你闻不得我手上沾的血腥气,但你又狠不下心弃我而去。你将所有的矛盾与难处,埋进你自己的心中,让自己挣扎,让自己难安,却要让我看见你貌似平和如常的样子。这是你待我的温柔,这更是你疼我的方式。
  “但我看见你如此疼我,我又怎会不心疼?以孕事将你骗回晋煕郡,是我之错,我绝不狡辩,但只有如此,我才能放心。不叫你看见我杀人,也不叫你看见我被人杀;你生性刚烈,凡至险之境,有我一人赴便足矣。解你为难之困境,护你平安与周全,不容有万一之闪失。这,是我疼你的方式。
  “我心底之所谋与所图,没有尽早向你敞述,是我之错。你曾为平将时,多年所持皆为北进收复大平失地,与沈毓章拥有一样的欲复前烈之志。虽因我之故,你心甘情愿地收了兵甲,力促两国议和,可一旦晋室翻覆、国中大乱,大平若决计趁此机会出兵北伐,你身为大平之国姓亲王,面对自己多年之志,又该作何选择?若大平朝廷与沈毓章以‘尽忠’二字逼你,你又当如何?骗你有孕,将你送回晋煕郡,让王府上下封锁往来之国政消息,皆因我不愿陷你于两难之境,欲计于大事抵定之后,再让你知晓前因后果。而你既不知,便无须对故国怀愧;若有错,由我一人承担便是。这,亦是我疼你的方式。
  “但我太过于自以为是,我也太错。我以为我疼你,可竟令你伤心委屈至此,是我该死。少炎,我该死。”
  这最后三字如同鞭条一般,将她久久不动的目光重重抽扬。
  他话音未尽,嘴便已被她伸手捂住。
  她双眸中含着的泪水像是腾腾火焰,彰显着她极度的愤怒,亦彰显着她极度的后怕。
  她的手开始发抖,那抖意顺着她的手臂蔓延到肩膀,再到胸口、腰腹、双腿,到最后,她整个人都在战栗。
  她终于哭出了声。
  那声音是久抑之后的爆发。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比拟形容她在他面前的这一番爆发。她所有的愤怒与后怕皆通过这一番爆发而在他面前倾泄而出。
  他沉默着,凝视她。
  渐渐地,他的双眼中也有了水光。他放开了一直紧握她手腕的左手,也放开了一直捧着她脸庞的右手。他用双手揽住她的腰,将她牢牢实实地拥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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