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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周嬷嬷听得满脸通红双眼放光,小心地陪了笑道:“可见您和我们世子夫人是差了层肚皮儿的嫡亲姐妹,我们世子夫人说了——您要是真有心做这海上生意,干脆就往大里做。她不要您的干股,她出两万两银子和您合股,而且日后这海货往京中这一块的售卖她管了,所得利也是两家对半分。”
  宋知春仔细地盘算了一下,大大方方地说:“两万两银子尽够了,我们的身家也差不多这个数。这海货生意小有小的做法,大有大的做法。你回去后叫李家姐姐且把心放回肚子里,亏谁也亏不了她!”
  周嬷嬷这才笑嘻嘻地从身上脱下那件从不离身的喜鹊登枝葛紫褙子,又要了剪子裁开边缝,从褙子的夹里取出用油纸细细裹紧的事物打开,又一张一张地抚抹齐整。片刻功夫后,硬木八仙桌上满满当当全是日昇昌银号所发的面额壹佰两凭条即取的京平足纹银票。
  宋知春再一次对李家姐姐的春秋手法感到由衷佩服,这么远的路这么多的钱财就让个陪房嬷嬷送了来。也是,若非有这么大的胆子,当年在京里满城唾骂宋家是卖国贼时,她还有胆量毫不犹豫地派人帮扶自家。就冲这份巾帼不让须眉的胆识,宋知春站起身来冲了外面高声喊道:“来个人,去外头把老爷给我找回来!”
  两家订了契约,各出股金白银两万两,广州城本地所得利十分,傅门宋氏六分,郑门李氏四分。货运至京中,由李氏负责铺面人手得利六分,傅门宋氏得利四分。
  竹帘掩映的抱厦里,傅满仓心满意足地用粗壮的指头拨弄这个小小的婴孩,回头对媳妇儿说道:“论理该给孩子取个响亮的大名,可我时文八股都弃了多少年了,昨儿寻思了一晚上都没遇个合我家闺女的名字!”
  宋知春把几件新裁又浆洗干净的纱地细纹的小儿衣衫折好,想了一下道:“昔年我听京中圆恩寺主持讲经,曾说佛家讲因果,有因才有果,结果有善有恶。想得善果,必结善因。这孩子机缘巧合给我们做了女儿,不若就起名叫百善吧!”
  傅满仓拊掌大笑道:“这名儿好,叫起来敞气,大哥的儿子取名叫傅念祖,一听就是乡下气十足村得很,亏他自己还是个举人老爷,恁的没水平!”
  宋知春听了哈哈大笑,“你也只敢在我面前胡沁,敢在你大哥面前说他给你大侄子取的名村得很?”
  傅满仓恬了脸挪过来道:“这不在家里嘛!喏,你给小闺女取了大名,我取个小名可好?”
  宋知春狐疑地看着他,“可不兴取什么香什么花的,城里一喊一大片!”
  傅满仓面色有些扭捏,“我们才成亲那会儿,我也想过咱家有了孩儿该叫什么名,不论男女我都会待他有如珍宝,所以男孩我想叫宝哥,女孩我想叫她珍姐!”
  宋知春心如刀割,一时泪如雨下。
  眼前这个男人长得虽不英俊也不算很有钱财,可是十多年来两人一路相扶不离不弃。自己当年一心为报父兄之仇,莽莽撞撞地上了战场伤了身子不能有孕,心里虽不无遗憾可是以为这个男人好似不以为意就也就没放在心上。
  如今才知道这个男人才成亲那会就已经想好了名字,这哪里是不以为意,分明是怕自己难过,平日里最最爽快不过的人竟然这么多年从来都没露过口风。要不是这个小闺女的到来,自己竟以为丈夫不喜欢孩子,真是大错特错。想到这里,宋知春心里柔成了水,“好,就依你,闺女大名叫百善,小名就叫珍姐。”
  却有本地新雇的一个灶上婆子说:“莫要把孩子看得太重,多有人家以猫狗丑贱之名唤自家孩儿,为的就是蒙敝神鬼,莫让妖物前来索名,孩子才能平安长大!”
  傅氏夫妻很以为然,问那婆子本地孩子的诸多乳名,有阿丑,狗儿,田奴,夫妻俩以为不雅一个都看不上。想到本地风俗还有男取女名,女取男名,干脆就给女儿定了珍哥的乳名。
  未几收到青州老家的来信,说是傅家大嫂这胎也生了个女儿,傅家大哥给取名叫傅兰香 。知道二弟也得了个女儿,傅老娘高兴得半夜睡不着,说有的女人儿女缘来得晚,只要能生就成,先生了女儿再生个儿子,正正凑个好字。她寻思好久给傅满仓的女儿取了个小名,叫招弟。
  晚上夫妻俩睡在床上闲聊,宋知春说:“你大哥满篇的好话,只看你娘给我闺女取的名,就知道你娘心头得有多大的怨气啊?!”
  傅满仓心想老娘你尽给我找事,也是满腹怨念,“我已经给大哥写了信,让他给老娘说一声,闺女一落地就请高人算卦定了大名叫百善,小名叫珍哥,这个什么招弟下回再用!”
  傅满仓为人豪爽,其实心思有时也会颇为细腻,为女儿在广州府衙上了户籍之后,特特重新租赁了宅子,又尽数换了一批侍侯的丫头婆子。
  送珍姐来的人尽数走了,只余个姓顾的嬷嬷不愿走。一问竟是贴身侍侯过寿宁侯府老夫人的老人,又见她举止有度行事颇有章法,家里也缺个老成人来指点,就给她定了三两的月例。谁知这顾嬷嬷说不要银子,她无儿无女身无牵绊,只希望日后有个养老的地方。
  傅满仓挠了下脑袋,这寿宁侯府尽出奇奇怪怪的人,世子夫人面儿都没见过就敢跟他合股做生意,一个陪房嬷嬷身揣巨款就敢走千里路。想想这大概就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象自家媳妇儿还敢上阵杀敌呢!
  宋知春非常满意新赁的这个两进宅子,进出方便不说还带了个极大的院子。广州城一年四季天气炎热,院子里有了茂盛的花树遮挡暴晒,等日头下去了拨洒些井水再铺上竹榻草席,珍哥尽可以在外面玩耍。
  六月里,广州府衙门口贴出了告示,说当今太子薨了,要大家这一个月里莫要嫁娶兴喜庆之事。天高皇帝远,城中诸人的生活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在六月十六这天到广州府衙取了出海勘合后,傅满仓就和一个平日里素来交好的友人唐天全各租赁了两条海船组成了个小船队,又雇了惯走海路的老水手,装了满满当当的茶叶、瓷器、上好丝绸后,丝毫不张扬地驶离了广州港码头。
  13.第十三章 家传
  待傅满仓带了自家新建的船队一离开码头,宋知春就关了大门和顾嬷嬷一心一意地带起了珍哥。此时珍哥已经三个月大,正是极好玩的时候。偏她又极爱笑,一逗满屋子都是她的笑声,让人闻之忘忧。
  新雇的灶上婆子姓陈,附近相熟人家都唤她做陈三娘,人生得乌黑干瘦偏烧得一手极好的饭菜。傅满仓平生两大爱好:一是赚钱,二是颇重口腹之欲。听说有这么一个妇人之后,特地寻来给了一个月二两的月例银子,才让她松口答应到傅家来做工。
  海水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那陈三娘果然一身好本事。最最简单的几尾海鱼几只家禽,经她一番腌制后又加入她特制的酱料,或是红烧或是油炸或是清蒸,都是色泽鲜亮香气袭人,更兼她还料理得有一手好汤水。
  广州城温润多湿瘴气重,这里土生土长的人多注重汤水。俗语说:“宁可食无菜,不可食无汤。”先上汤,后上菜,是当地人吃饭的特有习惯。陈三娘报上名来拿手的汤就有三蛇羹、三丝鱼翅羹、冬虫草竹丝鸡汤、老鸭薏米汤、椰子鸡汤、西番莲猪骨汤、霸王花猪肉汤、酸菜跳鱼汤等。
  为了这二两月例,陈三娘有意拿出看家的本事,特特做了广州城名菜——冬瓜盅。先用半只不去皮的冬瓜为食料也为器皿,外形拿了把形状怪异的小刀飞快地刻了几朵栩栩如生的牡丹,内里配以肉丝、鸡丝、虾米、莲子、香菇、酸笋等十几种菜肴,经慢火炖至冬瓜熟透才能上桌。
  趁着冬瓜盅上大锅蒸的时候,她又手脚极快的做了一道锦绣肉丝,这个菜由各种色泽的食料如白笋、青椒、香菇、胡萝卜、咸酸菜、黑木耳等切丝,然后与肉丝搭配而成,色调缤纷绚烂又协调。等到饭时,一桌不论造型、色泽、味道都十分诱人的菜肴满满当当地摆在桌上,望之令人口舌生津。菜蔬清甜鲜嫩,汤色如奶香淳浓郁,宋知春和顾嬷嬷等人吃得酣畅淋漓,直呼人间美味。
  宋知春这回没怪傅满仓乱花银子,却心疼他在船上不知道能吃些什么?这些年跟着他走南闯北,每到一地不管是否囊中羞涩,都要到当地闻名的菜馆食肆打回牙祭。于是,心下暗暗打定主意,要跟那陈三娘好生学几道菜,待傅满仓回来时做给他吃。
  正思忖间却听见门口有人在喧闹,这院子本就不大,那吵闹声清楚地传了过来。宋知春眉心一皱,珍哥吃完奶将将才睡着被吵醒了怎么办?嘱咐顾嬷嬷照应好女儿,宋知春沉了脸到大门口一看,却是陈三娘和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正在厮扯。早有好事的丫头婆子七嘴八舌的说着事情的经过,却是陈三娘的丈夫找上门来了。
  陈三娘的丈夫叫叶木根,原本只是疲懒些还算个老实人,只是后来不知怎么沾染上了赌博的恶习,赌鸡赌狗赌骰子什么场子里都少不了他。一个好好的家几年间就不成了样子,竟全仗着陈三娘在外面给人灶上帮佣拿点银钱回去用度。
  只是女子本就势弱,那银钱还没被焐热就变成了丈夫桌上的赌资。这回叶木根不知道在哪里输红了眼,竟将注意打到了儿子的身上,幸好陈三娘每日到傅家上工时一定要把儿子带在身边,要不然这会儿子都不知道会被卖到哪里?
  被主家看到这样不堪的一幕,要强的陈三娘捂了嘴呜呜大哭,一双手却紧紧地抓了儿子的手不放。宋知春看了眉尾轻轻一挑,慢悠悠地道 :“我这里是良家住户,我们老爷也是在市舶司挂了牌子正经做生意的,却不是什么州府衙门慈善堂,要不你们夫妻俩回去商量好再到我这里来分说?”
  众人面面相觑,却见那叶木根面露喜色,一把抓了陈三娘的手就往外拖。此时陈三娘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子力气把叶木根撞了个趔趄,跌跌撞撞地拉了儿子的手道:“傅太太,您发个善心买了我们母子吧!这个不是人的东西,不但要卖了儿子还要卖了我,您救救我们母子吧!我来世做牛做马来报答您的大恩!”
  叶木根爬起来大骂道:“你这个死女人,哪里是要卖你们?我这是送你们去享福,那程家老爷是广州城出了名的大户人家,你去了那里凭你的手艺肯定是穿金戴银,哪里还用像这里被使唤得像个老妈子?”
  回过头来,叶木根拱手陪了罪:“太太,您是外地初来的不知道,我的这个婆娘本就是我家的童养媳,我家老爹是这方圆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大厨,从前也是伺候过官老爷官太太的人。现在,这家传的手艺让她偷学了个七七八八,就开始不听我家的使唤了。您来评个道理,这婆娘吃我们家的用我们家,手艺也是我们家传的,这回家里贫得揭不开锅了,我卖了她是天经地义不是?”
  “呸!” 那陈三娘唾了一口在他面前,又啪地一下跪在地上,大哭道:“太太,莫听他满嘴胡说,我从六岁进了他家的门,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洗一大家子的衣裳,天尽黑了还没挨到床铺边,这也就罢了。十八岁同他成了亲圆了房,次年生了儿子,在月子里倒还要伺候他。偏他生性懒散做事拈轻怕重又吃不了苦,生了重病的公爹怕一身手艺荒废失了传承,才勉强愿意指点我一二,偏偏有时候还半遮半掩要教不教,要不是我有一根好舌头,就那两三个月的工夫里头我学得会什么东西?“
  被当众揭了老底,叶木根一梗脖子道:“不管怎么说,你是我家买来的,你身上的手艺也是我家传下来的,你就是我的人,我说卖了你就要卖了你。那程家老爷吃过你一回饭菜,要买了你那是你的大造化,这可由不得你了!”
  陈三娘生性要强从不肯在街坊四邻面前露短,偏今日在新主家面前脸面从里到外被丈夫扒拉了干净,一时间头脸涨得通红心头窝了一团烈火,干脆撕破脸怒骂道:“就为了你家买了我,我在你家当牛做马二十来年;就为了你爹教了我三个月的手艺,他瘫了在床上是我给他端茶送水伺候屎尿整整三年,最后给他披麻戴孝发送上了山。“
  嚎啕大哭的陈三娘急红了眼,蓬头散发状如厉鬼:“这段时日你在哪里,在外面游手好闲惹是生非,整整三年从没有往家里拿过银子,我该你们叶家的老早就还清了。你想卖了我们母子,也行!可你但凡还有丁点良心就该给我们挑个清白的去处。那程家老爷是个什么东西?广州城里谁人不知道那就是暗娼门子的窝,多少好女子被他祸害了,想让我给他去做饭伺候他,下辈子吧!“
  叶木根一时又羞又恼,走上前就想伸手打陈三娘,却不知哪里伸过来一只脚,轻轻巧巧地就把他踹飞了出去。众人回过头来,就见到宋知春收回了一只秀秀气气上面还绣了紫色缠枝莲花纹的绣鞋。
  这是咱们的当家太太吗?
  宋知春拍了拍手漫不经心地道:“叶——叶木根是吧?你是本地人大概不知道,我这也是家传的手艺。而且我的脾气也不太好,生起气来也喜欢打人,还特别不喜欢看到男人为难女人。既然陈三娘不愿意和你过了,你何不写下休书,你们好聚好散再见也不难嘛!“
  叶木根一个大男人,虽说瘦弱也有百十来斤,可是被这个傅家太太一脚就踹飞了,胸口处还隐隐作痛,他不肯输了阵势可也委实怕再挨上一脚,遂大叫道:“打死人了!我要去衙门里验伤!”
  宋知春连北元人都敢杀,何曾惧怕这么一个乡下小混混,眯了眼道:“拿了老爷的名帖送这位到衙门去,死了伤了都算我的!”
  话音刚落就见叶木根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哭道:“太太,您饶了我吧!实在是家里揭不开锅了呀——,我也没办法,我还收了程家老爷十两定银吶!”
  宋知春笑眯眯地弯腰俯视着他道:“哎,这就对了,我也不想为难你。好了,你们夫妻商量个章程出来,总要你家娘子同意才好看,是不?”
  叶木根原先想着这傅家的男人出了海,一屋子的女人,随便吓唬吓唬就能把老婆儿子弄回去卖了。谁知道会遇到这么个泼辣货,简直就是个女土匪,骂又骂不过,打也打不过人家,说到衙门去见官,人家直接拿名帖办事。那衙门是轻易去得的地方?自己这副身板只怕三板子一挨立时就要去半条命!
  陈三娘这时极有眼色,拉了儿子跪下沉声说:“太太,您就发善心买了我们母子吧,有个容身吃饭的地方就行。不拘多少银钱都给他,从此过后我们母子同他一刀两断再无瓜扯,日后我做牛做马来还您!”
  宋知春叹了一声,唤人去请经济过来立了契书,言明四十五两现银买断陈三娘母子,买卖双方现银交讫清楚不得反悔。叶木根拿了银子欢天喜地地走了,陈三娘给宋知春磕了头,算是认了主子,低头进屋收拾晚饭去了,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过丈夫一眼。
  宋知春摇摇头,回头就看见顾嬷嬷手里抱着珍哥笑眯眯地望着自己,珍哥张着手欢快地舞着,一双大杏仁眼水凌凌的,顿时心头一热快步走上前去抱紧了女儿。
  14.第十四章 七夕
  傅满仓第一次出海返航是七月初六,差几天就满一个月。当他出现在新宅子的大门口时,宋知春乍眼望过去几乎没有认出他来。六月十六初出门时新做的袍子都成了咸菜色,满脸胡茬皮肤黝黑人也消瘦了不少,唯余一双眼晴黑亮得吓人。
  不知换洗了几大桶滚水后,傅满仓才惬意地长舒了一口气笑道:“这船上倒是什么都有,就是不能利索冼个澡,下船时觉得自己都馊臭了。”
  宋知春穿了一身姜黄色葫芦纹的袔子站在桶边,拿了水瓢帮他舀了热水,正用丝瓜瓤子下死力帮他擦背,闻言嗔怪道:“难怪有人说商人重利轻别离,我看你是欢喜得很呐!”
  傅满仓难得听到这闺怨之类的言语,心里爱得不行,扬眉笑道:“这不添了小闺女吗?当老子的不努力些,日后拿什么给她做嫁妆?”
  宋知春扑嗤一笑揶揄道:“珍哥才二尺高,你就开始筹备她的嫁妆了不成?”
  谁知傅满仓满脸正色,“我听唐天全说过,这闽南人多重陪嫁。女儿自打一落地,就要寻了好木头好手艺的木匠师傅,住在主家打家俱。光那张床就要选了上好的红酸枝或是黄花梨,精工细雕上千个日子才能得一张,所以这床就叫千工拔步床。”
  傅满仓心满意足地靠着桶壁叹气,“你想,再加上顶门衣柜角柜、高几矮几、琴桌书案,光这家俱一项就费时费工得不行。衣裳被褥可以现做现买,那不是还有首饰摆设字画之类的物件老早就要开始淘换,这要是定亲才开始着急那不是抓瞎吗?你算算,顶天就十五六年,我不着急成吗?”
  宋知春颇有些无言地望着现在就开始忧虑女儿嫁妆的丈夫,心口却堵得满满的。一直以为丈夫是个粗枝大叶,做事情丝毫不顾首尾的人,现在却为了闺女心里满是筹算。心里头热辣辣的,起身就在丈夫的额头上亲了一口,傅满仓在船上想媳妇儿想得不行,这下媳妇儿在眼前哪里还会客气,手一伸就将人拖进了水里。
  夏日午后的穿堂风撩起绣了四合如意纹的素绫帷幔,内室传来一声惊呼和几声娇叱,片刻后就再无了声息。
  隔天就是七月初七,广州城内的乞巧节独具一格,傅氏夫妻初来乍到也免不了入乡随俗。看着院子里的小丫头用预先备好用彩纸、通草、线绳等,编制成各种奇巧的小玩艺,还将谷种和绿豆放入小盒里用水浸泡使之发芽,待芽长到二寸多长时,用来拜神,称为拜仙禾和拜神菜。
  将欢天喜地雀跃不已的珍哥洗得干干净净的,又换上了大红缎地绣了五彩荷花的短褂,由宋知春抱着焚香点烛,对夜空跪拜,称为迎仙姑,自三更起至五更要连拜七次。
  陈三娘带了两个打下手的婆子赶制着七夕乞巧的应节食品,那巧果又名乞巧果子,主要的用料就是油、面、糖、蜜。先将白糖放在锅中熔为糖浆,然后和入面粉、芝麻,拌匀后摊在案上擀薄,晾凉后用刀切为长方块,最后折为梭形巧果胚,入油炸至金黄即成。
  陈三娘手巧,不但有捺香、方胜等图案,还捏出了各种与七夕传说有关的花样。又施展了压箱底的手段将瓜果雕成奇花异鸟,或在瓜皮表面浮雕出各式精美图案,称之为花瓜,一并放在院子里的大桌上任众人品尝赏玩。
  忽然,院外砰砰地燃起了烟花。
  五颜六色的烟花炸向天空,引得院中众人一阵惊呼,傅满仓手一挥,干脆放了丫头婆子出去看热闹。又回头嘱咐顾嬷嬷将珍哥穿戴好了,带了媳妇儿女儿一起去游街。出门时却见一个八九岁的小儿眼巴巴地望过来,却是陈三娘的儿子溪狗独自蹲在门口。
  陈三娘带了儿子被卖到傅家来,知道是傅家太太发了大善心,要不然人家花银子买这么一个半大不能做事的孩子做什么,所以等闲不让儿子出现在院子里,只拘着他在自己的小屋里待着。可孩子爱玩是天性,听见院子里这番热闹,溪狗早就憋不住了,垫了脚尖伸长了脖子瞧得津津有味。
  傅满仓不认得这孩子,宋知春挨了他耳边三言两语说了他的身世。傅满仓却想起昔年自己和哥哥追着社戏班子看戏的那股子心劲,不由哈哈一笑道:“索性喊了屋子里的人全出来,跟我们去游街看灯会,只是要把蜡烛油灯管好,锁好门!”
  正在厨下收拾碗筷的陈三娘被个婆子硬拉了出来,边解围裙边忍不住掉眼泪,却伸手紧紧拉了儿子溪狗的手,慢慢地跟了众人出了院门。不远处,是一盏盏形态各异的花灯。
  广州城并不大,分南城和北城。南城边上有个小小的龙王庙,庙前有座不知多少年的石桥,名字叫会仙桥。传说姑娘家七月初七这天过了这桥,来年定会寻得好郎君,所以这会子桥上桥下到处都是熙攘的人群。
  宋知春手里拿了一盏莲花荷叶灯,侧了身子小心地护了顾嬷嬷抱着的女儿,却突地听见傅满仓的大笑声,抬头望去却原来是遇见了傅满仓的好友唐天全和他的家眷一行。
  唐天全四十来岁,长得矮矮胖胖满脸笑容,其妻徐氏也是个极寻常的妇人。不过这位唐天全唐老爷的妹子唐小姐却是个模样娇矜的美女。两边的妇人们相互蹲礼厮见了,散慢地聊着些家常。
  徐氏笑眯眯地道:“我们两家的老爷是极好的兄弟,我们却是初次见面。本来你们才搬来广州城时老爷就叫我给去你们暖房的,可你家老爷硬是客气得很。后来我想亲自来认认门,傅老爷跟我们老爷又都出了远门,这一回回阴差阳错地总见不了面。我就猜想傅太太定是难得的美人,傅老爷才护得这般紧等闲不让人瞧见。今日才碰巧给我遇见了,果然是个极周正的好相貌!”
  宋知春知道自己长得至多只能算是清秀,难得这位徐氏眼睛都不眨地说出这番奉承话来,于是装作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妇人微微一笑默然不语,却在无意当中侧头看见那位唐小姐扯了手绢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家丈夫。忽地好似察觉了这边的目光,那唐小姐抬头就和宋知春的视线撞个正着,脸就突然红了起来,慢慢地挪着步子躲到了众人的身后。
  宋知春眯了眯眼睛,哼,君子端方,淑女好逑哇!
  这时,顾嬷嬷正好把珍哥抱了过来。宋知春上前接过女儿,一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婴孩的身上。唐天全夫妻伸过脑袋细细打量了一回,见她眉目宛然皮肤皙白,不由赞道:“听说你得了女儿,也不请我们这般兄弟帮你乐呵一下!今日才见着了这个小囡囡,长得可真是精神!”
  说完解下身上带着的一块花开富贵和田白玉佩放在珍哥的身上,徐氏见了也忙摘了手上的嵌玛瑙银圆镯戴在珍哥的手上,笑道:“不意今日碰见了小侄女,身上没甚好东西,好在我们都在广州城里头,日后再见了我把见面礼一并补上!”
  唐天全是傅满仓在生意场上结识的,两人年岁虽相差十来岁,可是难得志趣相似脾性相投,南边贩丝绸北边贩皮货,常来常往地就以兄弟相称。傅满仓待人热忱,唐天全为人圆滑,俩人在一起倒是珠联璧合,很做了几回大生意。这回也是唐天全力相邀,加上自己深思熟虑实地考察细致后,傅满仓才放弃了在江南的生意,带了全部的身家到广州打拼。
  看着妇人们在一边逗弄孩子,唐天全拉了傅满仓在一边细声嘀咕:“怎么样,货出手没有,算出来得利多少?”
  两人这次一同出海远至南婆罗洲,随带的货物虽略有差异但是大致相同。区别的是唐天全是一路售卖所携带的茶叶瓷器,又一路进了些当地土人的特产。而傅满仓直至终点才寻摸到一个金发碧眼的夷邦人,一顿餐饭后那夷人一开口就把他所带货物全部吃下。
  等到要交割谈好的银钱时,傅满仓无意间发现那个夷邦人似乎是某个更远小番邦的王族子弟,随身带来了甚多他们那里出产的手工打造之物件,件件堪称奇珍异宝精美绝伦。那夷邦人也是想到远处售卖这些东西的,傅满仓见猎心喜却丝毫不动声色,一番手脚比划连压带砍,竟然说动那人把两边的货物相互一换,最终以货易货地把生意讲成了。
  虽然不知那番邦王族的货物到底价值几何,但是以唐天全对傅满仓的认识,绝对是狠狠地赚了一笔。加上回途上,傅满仓又收罗了些轻便贵重的香料,或是异域的象牙犀角,这些东西不但携带轻巧而且在广州城都不愁销路。唐天全颇为后悔,当初应该听劝,不该把银钱砸在那些南洋的土产上,结果遇到真正的好东西时手头竟没了银子,真是徒呼奈何?
  看了天色已近三更了,游人渐渐散了。唐天全和傅满仓约了时间一同吃早茶便相揖作别。宋知春特别留意那唐小姐临走时果然隐晦地又望了丈夫一眼,可细看丈夫却毫未察觉。心下暗笑,真是神女有情襄王无意,决定不向丈夫说破此事。
  晚上,闹腾了一晚的珍哥合眼睡了,傅氏夫妻搂了女儿的小竹床坐在月色下。树从下不时传来不知名小虫的低鸣,两人慢慢地抿着酒水,时不时地望向彼此一眼,觉得此时人间天上也不外如是。
  15.第十五章 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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