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5)

  在南齐里躲避的这些时日,时不时提心吊胆,担心泄密,连累越潜。今日不知道是谁将他报官,不过也好,终于不必再担心,常父本就是个洒脱的人,笑道:哪里还不埋人咧,我一把老骨头正好落叶归根。
  一同被抓的越人听到常父的话,有人小声啜泣,有人沉默无声,一脸怅然。
  越潜神色黯然,眼眶微红,一言不发。
  常父呵斥:臭小子,快把公子赠你的剑放下!不枉我养你那些年,别叫我这老头子担心。
  宝剑剑格镶嵌的水晶,在霞光下闪着红色的光,越潜耳边响起公子灵授予他宝剑时,那句:从今往后,你要用它护我周全。
  手臂缓缓放下,握剑的手腕力道逐渐流失,越潜的声音不大,他启唇道出两字,几不可闻:保重。
  那日在码头送别樊鱼,说着一模一样的话。
  扫视这些身份卑微,无助悲伤的越人,对上常父那张满是褶子的老脸,还有眼中的焦虑与担忧,越潜把剑刃朝下,长剑缓缓收回剑鞘。
  在场的融国士兵都舒了一口气,由于不知道越潜是什么来头,单看他杀气腾腾,腰佩宝剑,衣袍极为华美,也不想与他起冲突。
  目送士兵押走常父在内的一众越人离去,站在里门之下,越潜的身影一动不动,如同守门的一尊石像。
  如火似血的霞光在天边消逝,夜幕降临,清冷的月色照进昏暗、死寂的庭院。
  越潜坐在庭院门阶上,手臂搭在大腿,驼着背,他原本有着高大挺拔的背影,此时看来像个颓然的老头子。
  他身前是空荡的院子,身后是狼藉的厨房,物品摔落一地,那是士兵闯入宅子,在厨房带走常父时留下的痕迹。
  挂腊肉的架子被撞翻,水缸破裂,流了一地水,一只陶盆破裂,盆中的米散落在灶旁。
  两只贪食的鸡在厨房啄米,欣喜它们发现美食,甚至忘记天黑该回鸡窝了。
  饲养它们的主人已经离去,然而它们并不明白其中的联系。
  就在这黑暗中,小鸡雀跃的叫声下,越潜在脑中回忆过往:幼年在云越国生活,住在云水城里,日子谈不上快活,那时年龄幼小也不知愁苦;十岁时,云水城破,他被俘虏,在祭坛下侥幸存活;
  后来,他来到融国苑囿,为融国国君捕鱼,度过七年苦难的生活,那时心中充满仇恨;后来被守藏史景仲延安置在藏室里,于孤独与沉思中度过半年,戾气与仇恨渐渐消匿;
  大雨倾盆,在浍水畔边,他送行苑囿奴的船远去;今日,在南齐里的里门之下,他与常父相辞。
  在回忆里,越潜剔除公子灵,因为这是他内心最柔软的部分,也是情感最为复杂的部分。
  这些年,他从未想过自己该是什么,想要什么,不过是活着而已。
  渐渐的,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在这孤寂与苦闷里,越潜似乎看清了自己应走的一条路。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不用太担心,就是分离,也只是暂时。
  第56章
  越潜合衣而眠, 早上起来,才留意到锦袍破损严重,且血迹斑斑, 虽然对疼痛感较迟钝,见到大片血迹,也无法视而不见。
  脱下衣袍, 越潜察看伤口,有五六处刺伤, 这些伤口有的浅,有的较深, 不过都是皮肉伤。
  经过一宿,已经止住血。
  拿湿巾拭去胸口干涸的血迹,取来干净的衣物换上。
  沾染血污的锦袍被折好, 放在床边, 长戟在它身上留下数处破洞,已经无法缝缀。
  换的是一件布袍, 以公子灵侍从的身份而言, 布袍显得寒酸。
  越潜整理衣袍,系好衣带, 他将宝剑佩戴在腰间。
  居住在南齐里时,越潜生活简朴,使用的器物简陋, 他的衣箱中也只有布袍。
  在南齐里留宿一夜,该回去了。
  走出屋子,来到庭院,院中晾着常父的一套衣服,晾衣绳下是几只唧唧叫的小鸡。
  常父在院中养鸡, 鸡窝在后院,后院还有一小块菜地。
  饲养的鸡还没长大,种下的葵菜也还没长到能摘食的程度,伺候它们的主人已经不在。
  越潜驾车离开家,经过南齐里的里门,他抬头仰望高耸的里门,还有蔚蓝的天。
  他忆起昨日黄昏时的情景,天边霞光似火,士兵的长戟如林,数名被缚的越人齐齐蹲坐在地上,常父在其中。
  此时里门空空荡荡,唯有他一个人一辆车。
  驱车离开南齐里,将里门远远抛在后头,马车驶进一片静谧的林子,越潜的身影在林中消失不见。
  返回城南公子灵的府邸,刚停好马车,就听见厮役跑回院子,通报家宰的声音。家宰急急忙忙出来,焦急道:越侍可算回来啦!
  越潜下车,询问:我在外头留宿一夜,有什么事吗?
  公子清早就在问越侍回来了吗,刚刚又问老奴,老奴也心急。最近外面乱哄哄,还是尽量不要出门。越侍快些进屋,和公子报平安!家宰抓住越潜的手臂,将人往屋里带,生怕他跑了似的。
  不说到处在搜捕越人,越侍可能被士兵押走,就是没有搜捕越人这回事,家宰也觉得越侍处境危险。
  太子是个果断且冷酷的人,让越侍曝尸道旁,或者死得无声无息实在不是难事。
  把人拽进院子,家宰放开越潜手臂,才留意到他穿着一身庶民穿的布袍,感到诧异,但也没说什么。
  以往越侍总是一丝不苟,今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做着不合时宜的打扮。
  越潜进入主院,夏日里庭院草木葱翠,清幽寂静,他沿着石径行走,望见站在梧桐树下的一个身影,是公子灵。
  树上是清雅的梧桐花,树下是身形修长,穿素雅长袍的少年。
  今日不用上朝,天气又热,公子灵衣着简单轻便,头上没戴冠,看着就像是一个很普通的贵族少年。
  而不是身份尊贵,高不可攀的一国公子。
  他的面容如此年轻朝气,他的人生刚刚开始,往后的日子漫长。
  本该去换身衣服,收拾下衣容,但此时已经没有必要,公子灵正看着他。越潜径直朝梧桐树走去,他边走边将闷热的发冠摘下,提在手上。
  院风拂脸,吹去额上汗水,吹乱头发,带来丝丝凉意。
  面对的是上位者,摘冠的举止显然无礼,此时却有种卸去重负般的错觉。
  昭灵见越潜的身影出现,并且正朝梧桐树不慌不忙走来,他便在席子上坐下,一手搭住身旁的矮案,静静等候。
  前面的人越走越近,穿过花圃,经过翠竹,他手里提着发冠,黑色的缨带下垂,头上的发髻有些乱,发丝在风中飘动,身上穿着一件在昭灵看来,十分粗陋的赭色布袍。
  等人走到树下,昭灵看见他额上的汗水,还脸上的疲倦与颓态。
  昭灵命令:过来。
  如同一个顺从的侍从,越潜屈膝,单脚跪在昭灵跟前,让坐着的公子灵得以平视。昭灵伸出一只手,整理越潜鬓边的乱发,呢喃: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幅模样。
  头发今早肯定没有梳理,不说头发,脸也没洗,下巴还有一块污渍,看着像血。
  昭灵使唤侍女:拿条巾来。
  很快,侍女递来一条半湿的丝巾,昭灵接过丝巾,亲自擦拭越潜额上的汗水,揩去下巴那一块污渍。
  动作虽然笨拙,却很细致。
  越潜跪地不动,直勾勾望着昭灵,他的内心不可能没有触动。
  把丝巾拿起一看,干涸的污渍洇开,那殷红的色泽显然是血液,昭灵的心不由地揪紧,丝巾被他揉成一团,握在手中。
  再次抬起头来,昭灵的目光落在越潜衣领,像似看出什么端倪,命令:把布袍脱了。
  南齐里有不少官员的别第,自然也有越仆,士兵的搜捕范围已经扩散到城郊。昨日傍晚,越潜回去南齐里探看常父,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
  以前,越潜沉默时,昭灵无从得知他内心的感受,而现在不同。
  而今,他们的关系极为亲密,昭灵知道对方的所思所想,而越潜在他面前也比较坦诚。
  越潜没动弹,心里暗暗吃惊,公子灵真是观察入微。
  见他不肯听从,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昭灵着急,伸手便去拉扯对方的衣领,恼道:我让你脱下!
  侍女察觉到氛围不对,紧张地看着他们。
  昭灵揪紧衣领的手被对方握住,而后被轻轻拉开,越潜没有选择,只能脱衣,袒露身上的刺伤。
  刺伤全部聚集在胸前,有深有浅,总计六处,伤口基本止血,只有一两处因为衣物摩擦,而流有少量血迹。没有上药,也没做包扎,较深的创口上能看到外翻的皮肉。
  你昭灵猜测他身上有伤,却没想到是这样的伤口。
  像是被数把匕首刺伤,唯一庆幸的是刺得不重,属于皮肉伤。
  难怪他把锦袍更换,穿着一件布袍回来,可以想象那件锦袍已经破损,遍布血污。
  两名侍女被支开,去府库取药,府邸人员众多,府中备有药物。
  梧桐树下,越潜的布袍搁在矮案上,露出强健的上身,还有身上的创伤。
  昭灵检查过伤口,冷静问道:常父呢?
  他去南齐里探看常父,去时人好好的,回来带着伤,为何受伤,不难猜测。昭灵不仅知道常父曾是苑囿里的越奴,还知道他是越潜的养父。
  越潜如实回道:人已经被士兵带走。
  听到人已经被带走,昭灵其实不意外。
  士兵正在城郊搜捕越人,显然也会前往南齐里,而常父没能逃过一劫。
  昭灵问:几时的事?
  越潜回:昨日黄昏。
  他身上的伤,显然也是昨日的伤,能想象数名士兵把长戟对准越潜胸口,锋利的刃部扎穿锦袍,刺入皮肉,胸口的伤大抵是这样形成。
  昭灵低头不语,在思考,在权衡。
  当他抬起头,显然已经下了决心,说道:多半被羁押在城郊码头,昨日才被押走,今早肯定还在那里。
  又低头看向自己的装束,心想:要去城南码头讨人,得换身衣服才行。
  便装的公子灵有一股少年气,这份气息,以往经常被颜色沉重,庄重繁复的礼服掩去。
  越潜意识到公子灵想做什么,没有应答。
  见越潜没反应,昭灵不解,唤道:越潜?
  手臂搁在大腿上,仰头看上方的花与果,穿过树叶的阳光,灿烂得让人睁不开眼睛,越潜的声音不大:他想回去云越。
  想回去,回去云越故地,即便是身为奴隶。
  昭灵仅见过常父一面,不熟悉这个人,但他熟悉越潜。
  心中怔忡不安,昭灵朝越潜投去一眼,他的双唇翕动,没有声音,欲言又止。
  越潜,那你呢?
  即便是以奴隶的身份,你也想回去吗?
  侍女取来药具和药粉,撕白帛做布条,她们心灵手巧,很快包扎好越潜的伤。
  越潜将布袍穿回身上,不大习惯在女子面前袒露上身,他拉拢衣领,系结衣带。
  衣襟一掩,身上的伤口仿佛就不存在了。
  午时,梧桐树下空无一人,昭灵乘坐御夫卫槐的马车,马车旁跟随着一名宫中来的寺人。
  许姬夫人遣来寺人,要求儿子立即进宫,显然有什么急事。
  越潜和一众仆人站在大门口送行,他不在随行的随从里边。
  昭灵身穿礼服,坐在马车上,居高临下注视越潜,越潜也已经换上侍从的衣服,像其他仆人那般躬身行礼,他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昭灵从越潜身上收回目光,看向严阵以待的御夫,说道:走。
  马车很快离开视线,匆匆上路。
  这段时日很不太平,昭灵要操心的事不少,因为反对流放越人,且违抗国君命令,他没少被人中伤。
  在昭灵看来,个人私事比不上国君流放都城的越人一事重要;和流放越人相比,维国和融国的战事更令人在意;与两国的战事相比,太子和申姬派系的斗争更是迫在眉睫。
  经常跟随在昭灵身边,他的一举一动,越潜了如指掌。
  正因为看得如此明白,所以如此决绝。
  夜晚,昭灵风尘仆仆从外头返回,主人的马车停靠院门,府邸立即传出一阵阵声响,前院原本熄灭的灯火再次亮起。
  越潜脱去衣物,刚卧下床,就听到外面的声响,他猜测是公子灵回来了。
  已经是巳时,府邸中的大部分人都已经睡下,又因为主人归来纷纷醒来,邻院话语声不断。
  过了好一会儿,外头才稍稍平静,主院传来脚步声,是举灯照明的随从,还有回屋的公子灵。
  越潜的寝室昏暗,他躺在床上,辨认脚步声,也看见窗外的一团火光,朝着公子灵的居室移动。
  已经是深夜,很少见到公子灵这么晚回府。
  窗外的火光消匿,脚步声也随着消失,主院又恢复寂静,渐渐,连别院也陷入沉寂。
  越潜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夏夜,庭院的蝉声鸣叫不止,听着蝉鸣,怕是要睁着眼睛,一夜到天明。
  静心听蝉鸣,在蝉叫声中,似乎还有沙沙的声音,有些距离,听得不真切,像似风吹动地面枯叶的声音。
  仔细听辨,那不是风声,而是脚步声。
  当分辨出是谁的脚步声时,越潜立即从床上坐起,大为吃惊。
  脚步声已经来到侧屋,越潜入住的房间外头,一门之隔,他无声无息站在门外。
  昭灵穿着轻薄而宽松的长袍,行走在曲径上,他面朝的方向,正是越侍住的侧屋。
  夜风吹拂衣袍,吹动他披散的长发,他身影修长而飘逸。
  这是件离谱的事情,三更半夜,府邸的主人穿过庭院,来到侍从居住的侧屋。
  伫立在越潜门外,昭灵没有上前扣门,也没有转身离去。
  身为融国公子,昭灵自有一份身份赋予的矜傲。
  夜风冰凉,吹得人凉飕飕的,越潜显然已经睡下,房间漆黑,没有丁点声响。昭灵转过身,打算折返回去,却就在此时,他听见房门启开的声音。
  没有灯火,只模糊看到开门的一个高大身影,再熟悉不过,是越潜。
  确认门外站的人是谁,越潜唤道:公子?
  如何不吃惊,这是昭灵第一次来到越潜位于侧屋的寝室。
  杵在门口,被对方看得不自在,昭灵声音清冷:我睡不着。
  夜风吹乱他的长发和衣衫,似乎还光着脚,显然是刚从床上下来,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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