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戏_49
铁蛋道:“今天中午他突然在英雄镇冒出来,跟我说,有空的时候多学学写字读书,别总是到处惹事,说完便走。我本来没觉得什么,他以前说话也是这样没头没尾的,但是刚才越想越不对劲,他的眼睛特别红,声音也很沙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自从他离开,心里就开始打突突。他是不是生病了?”
季舒流心里也开始打突突。他想起这几天但凡劝潘子云珍惜身体,潘子云总是特别“乖”,听话地低着头,温柔地应诺。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他虽然沉默寡言,却总给人决绝之感,即使敷衍,气势不失。
他说过,他活到现在,只为杀死推云童子、布雾郎君报仇。
前日,他与布雾郎君决战的时就险些同归于尽。
今早离开的时候,他额外感谢过秦颂风和季舒流助他得报大仇。而他本来说要在奚愿愿坟前坐一整天,却才中午就出现在英雄镇,难道是专程去向铁蛋道别?
他想……自尽!
季舒流心念电转,铁蛋是潘子云和自己结识以前唯一挂念之人,但万一潘子云真的要寻短见,自己有许多话要劝他,却有很多事不便叫铁蛋得知。
于是他对铁蛋道:“你留在费伯伯家里别走,我去找他,带着你不方便,你先在这里等着行不行?”
铁蛋懵懂地点头:“好……潘大哥到底怎么了?”
“回来再告诉你。”
季舒流拉着秦颂风策马奔向奚愿愿的坟墓,那里在桃花镇和英雄镇中间的万松谷附近,潘子云曾经远远指给他们看过。
正值深秋,满地落叶,有的干燥,有的湿润,干燥的被马蹄一碰就碎,湿润的正在泥坑里腐烂。
他们远远地将马拴在路边的树上,施展轻功奔跑过去,步履如飞。
奚愿愿的坟墓并非孤坟,还有几个不知真名的小杀手,以排序为名,葬在周围。其中自然是奚愿愿的墓最像模像样。
潘子云就在奚愿愿的坟墓之旁。
日头已经偏西,天际彤云如血,照着潘子云瘦如枯骨的身体,他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衣,头巾扔在一边,满头黑发披散,手中拿着一把大锹。
奚愿愿的坟边已经多了一个墓穴,墓穴里有一口棺材,棺盖盖上了大半,潘子云正在挖着旁边堆起来的土覆盖在棺盖上。
他准备自己钻进棺材里,自己盖好棺盖,就此离开人世,连挖坟盖土都不麻烦任何人吗?
秋风吹过,潘子云再窄也总是不合身的衣物随风微微起伏。此刻枝头都是光秃秃的,最多剩下几片深黄的残叶,夕阳几无阻碍地从枝间穿过,把他的影子投在他身下的泥土上,越来越长,也越来越淡。
季舒流和秦颂风凝立在远处,双手互握,满身人间气息,仿佛和潘子云不在同一个世界。
季舒流忽然松开了秦颂风的手,示意他悄悄绕到附近的林间,自己孤身走到那坟墓附近,远远地道:“子云。”
潘子云沉浸于挖土,什么都没听见,闻言方才目光惊惶,回过头来。
“子云,你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潘子云尴尬地铲过几片落叶铺在棺材顶上,“天越来越冷了,建个屋子太麻烦,我就挖个地洞取暖。”
季舒流盯着那个“地洞”里的棺材。
“……顺便等我死了,也可以葬在这里,免得还要麻烦别人来挖。”潘子云显然也知道刚才的解释过于荒诞,徒劳地改口。
季舒流道:“哦,要不要我帮你挖?”
“不用,已经挖好了。”
季舒流走过去指着挂在旁边树上的一套崭新的衣服:“这又是什么?”
潘子云沉默良久,擦擦头上的汗,找出一个解释:“挖得满身是土,所以……带来一套干净的换着穿。”
那身衣服的衣料比潘子云平日所穿好很多,却不是很贴合他的身材,也许更贴合萧玖记忆中那个身材尚且正常的少年……人要葬了自己,自然应该穿一件体面的衣服。
季舒流走过去,咬着牙沉默片刻,才温声道:“天晚了,回去吧,别让奚姑娘担心。”
他伸手去抓潘子云手中的铁锹,潘子云终于错开数步,低声道:“放我走吧。”
季舒流道:“我没抓你,没绑你,何出此言?”
潘子云青筋暴露的瘦脖子上,喉头动了又动,终于颤声说道:“潘子云无论生死,都感谢你前日的救命之恩,但你……抱歉,你救得不值,我的残生,本不该连累你流血。”
季舒流道:“我一共也没流几滴血。”
潘子云只是摇头:“明明流出不少。我是该死之人,做过罪无可恕之事,性命不值一文,和我的命相比,即使只有一滴血,也太多了。”
季舒流深吸一口气:“奚姑娘也觉得你该死吗?你确定她想让你下去陪她?”
潘子云轻声道:“可是我想下去陪她。如果没有我,她可能现在还活着。我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无牵无挂,本来也不必苟活于世。”
“错的明明是苏门,你和奚姑娘两情相悦,一点错都没有。而且你还有朋友。”季舒流尽量把声音放得平稳,“你知道铁蛋被你吓坏了吗?他中午和你相遇,心中就感觉不对,跑到桃花镇去找我问你怎么了。萧姑娘其实也很担心你,上次离开前特地叮嘱我照顾你,别让你总是折磨自己。还有,难道你不把我当朋友?”
秦颂风也从另一个方向走过来道:“潘兄,咱们前几天讨论刀法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何况苏骖龙还没死,苏门还没灭,你抢什么先?”
潘子云闭上眼睛:“苏骖龙太强,我不是他的对手,有你们就够了,我反而是累赘。何况当年愿愿并没见过苏骖龙本人,无所谓恩仇,能杀死卞武,我心愿已足。
“愿愿当然不想我早死,但她这一生无亲无故,如果我不下去陪她,她在下面就是孤魂野鬼;我独自活在世上,也不过是个会喘气的孤魂野鬼,与孤独为伴……季兄,我们那种孤独,你也许很难理解。”
季舒流问:“哪种孤独?”
“苏门杀手横行无忌,官员亲自买凶杀人,老南巷子笼络各路江湖人士,全都和苏潜有不可告人的交情,就连鲁逢春的嫌疑也至今难以摘清。我和愿愿在槐树村制造种种流言,也不过被村民当成玩笑,后来我把那些事写成一篇玩笑般的戏文,虽然换得更多人了解真相,谁又放在心上,除了铁蛋那样还没长大的孩子……这十三年来,天下虽大,天下的人要么和我们无关,要么和我们有仇。”
季舒流站到潘子云面前,微微低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道:“我为何不能理解?你不是也听过我的身世,当年但凡和我有关的人,全都和我有仇,但凡和我无仇的人,也都和我无关。你真以为我跟装出来的一样心平气和?”
第39章 血竹
※一※
潘子云闻言愕然抬头,秦颂风与他相识数年,也是第一次听他说起刚从醉日堡出来那年的事,不觉盯紧了他。
季舒流的声音很轻:“我明白你的意思。一夜之间,感觉整个世界都不是原来的那个,以前所知晓的一切都混杂着种种谎言,新看见的一切也丝毫不值得信任,心中在意的人,全都离自己而去,仿佛天地间只剩自己一人格格不入。有一阵子我心中恨意浓烈,看见城中的商家以次充好,便觉得全天下尔虞我诈,看见隔壁的工匠欺负学徒,便觉得全天下恃强凌弱,若是看见有人蒙冤不得洗清、有人血仇不得报偿,更觉得怒火憋在胸中,发作不出,吞咽不下。有时候前一刻还与人笑谈,后一刻就戾气充塞,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挖出来;有时和人动手,只遗憾对方实力不济,不能将我杀死,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