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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家属院 第47节

  徐慧兰观察过,沈海森不仅怕见着自己的闺女,更怕见到隔壁的段汁桃。这大约说的就是睹物思人吧,沈岁进和段汁桃,哪个都和向雪荧逃不了干系。
  有几次沈海森夜里回家,正好赶上隔壁的段汁桃在院子里拾掇要腌渍的白菜,徐慧兰就故意走到院子里,去和段汁桃打招呼攀热乎。她和段汁桃聊天,沈海森回来,怎么也不能装作没看见似的,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进门吧?
  可沈海森的眼睛就像害了眼病,从不正眼去瞧段汁桃,就连跟段汁桃打一声招呼,都是眼睛斜在单家的屋顶上。
  沈海森的心虚,徐慧兰其实有那么几分的理解。段汁桃和向雪荧长得再像,沈海森心里却始终清楚,那再也不会是向雪荧回来了。
  真是人死如烟啊,徒留活着的人伤心罢了。
  徐慧兰想听听沈海森对于孩子去苏州这件事怎么说,这事必须得有个了结,还得越快了结才好,免得夜长梦多。
  沈海森把一双眼睛调去沈岁进的脸上:“岁进,你是不是只想跟着爸爸?”
  沈岁进怔忡的点点头。她不跟着他,还能跟着谁?外公外婆待她再好,她再喜欢苏州,但那永远也不会成为她的家。
  起初接到电话,沈岁进都吓懵了。年三十,阖家团圆的日子,外公打电话来提妈妈生前协议的事,要把她接去苏州,还说学校都已经联系好了,是苏州最好的女子中学,初中直升高中部,以前她妈妈就在那儿念书。
  沈岁进说:“妈妈当初为什么和你签这个协议,大概率是觉得我会受委屈。可我觉得我现在过得也挺好的。”
  这个挺好,说的是徐慧兰挺好。
  其实是现在无论跟着谁,她都能把自己过得很好。丧母后的创伤期,现在除了偶尔被触动时,觉得心被扎了的痛,其余时光,她和别的孩子也没什么两样。况且,她还有妈妈留给她的小金库,生活品质一点儿也不低。
  徐慧兰与其说是后妈,倒不如说是一位年长的朋友。
  以前梅姐在的时候,从头到脚都要把她打扮的无可挑剔,像个精致的俄罗斯瓷娃娃,穿着洋裙,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淑女范儿。但徐慧兰却爱给她买裤子,买灯笼裤、工装裤,买敞领的红格子衬衫,她教她要像男孩儿一样洒脱、遒劲。
  部队大院里的路数,徐慧兰打小就摸透了。那里头的人,个个儿声音像小号,走路腰板直,每个人的精神面貌都利索极了。
  徐慧兰身上这股劲劲儿的味道,已经弥漫入侵到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从前梅姐爱给沈岁进梳高马尾,再在黑皮圈的最外层,套上一圈别致的花绳。徐慧兰呢,大多数的时候,爱给沈岁进梳两个麻花辫,像部队里的文艺女兵一样,让她穿着浆洗着有肥皂味被太阳晒透的衬衫,配上松松垮垮的工装裤,随性又干练。
  沈岁进爱公主裙,也爱徐慧兰给她买的衬衫和裤子,穿上衬衫和工装裤的沈岁进,身上不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改造后的落魄味儿,而是和徐慧兰一样精神好看。
  “去年暑假我在苏州呆了一阵,太热了,感觉比加州还热。加州的热,是干热,苏州的夏天,又湿又闷又热,走在路上都觉得皮肤上黏糊糊的。真要说起来,其实我更喜欢北京。不过爸爸,我喜欢北京不是因为喜欢北京的气候,我是喜欢北京的人。”
  沈岁进是想留在北京的,甚至比起生活了十几年的纽约,她还是更喜欢北京。这里的一砖一瓦怎么说呢,都有人情味儿,这里四处都可以嗅得见人间烟火。
  而纽约,是冰冷的。同一个社区,相邻的house,都隔了老远的距离,大家关起门来,各过各的。不像家属院里的平房家家紧挨着,就隔一道墙,谁家今天吃什么菜,站在院子里一闻饭菜香气,就能猜得出来。
  苏州的话……去的时候是夏天,热、出奇的热。热到沈岁进觉得,苏州那种奇奇怪怪的绿豆汤,是夏天里最好吃的食物。
  一想起那种放了绿豆、糯米、百合、冬瓜糖和大薄荷味儿汤水,沈岁进的天灵盖都透着薄荷的劲儿凉。
  沈岁进微眯着眼,盯着徐慧兰和徐海森说:“如果你们觉得我不打扰你们的二人世界,我还是希望继续呆在北京生活。”
  沈海森差点被这句话心酸的砸出眼泪:“这就是你家,没什么打扰不打扰的。”
  徐慧兰也急眼了,觉得孩子这话说的太委屈了:“傻闺女,凡事还有个先来后到,要走也是徐阿姨走啊?你这孩子,徐阿姨索性今天把话也给你挑明白了,当初我和你爸结婚的时候,就没想过再要孩子。徐阿姨这人你应该知道,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
  沈海森点头应道:“当初是商量好不生的,爸爸这辈子只会有你这么一个闺女。但你徐阿姨有句话说的不对,咱们家没有什么先来后到,咱们仨一个都不能少!”
  沈海森渐渐握紧拳头,突然开了窍,管他的协议不协议的,闺女不想走,就是阎王殿里派小鬼来抢人,他都能下到十八层地狱去把人给带回来!
  自己的闺女,用不着别人疼!
  *****
  吃了饭,徐慧兰在厨房收拾碗筷,听见饭厅的门咯吱响了一声,知道是沈海森的烟瘾犯了,上院子里抽一根解解馋。
  把碗筷从洗碗槽里淋冲了最后一遍洗洁精,徐慧兰在心里盘算时间,沈海森怎么出去的这么久?她的碗都快全部洗好了。
  拧头往玻璃窗外一看,院子里的红灯笼,照出了两个大男人把手支在矮墙上唠嗑的身影。
  徐慧兰难得在隔壁单老师的脸上,瞧见不如意的神色。闷葫芦一样的人,高兴是那张脸,不高兴也是那张脸,段汁桃一定有过人的神功,她怎么就瞧不腻那张脸啊?
  徐慧兰很多时候,都羡慕段汁桃和她男人的那股黏糊劲儿。一双人,到底得好成什么样,才能结婚十几年,出个门还手拽着手,偶尔偷偷掸一掸对方的屁股,调情似的再互相推搡上一把?
  沈海森给单琮容递了支烟,吞云吐雾的说:“你家那口子不在?抽吧。”
  烟瘾像毒蛇,沈海森回京大教书的这一年多,已经把烟草的毒汁推入单琮容的体内,之前从来不抽烟的单琮容,现在被带的,偶尔也会嘴里叼上一两根香烟提提神。
  单琮容指了指屋内,把嘴往屋内的方向努了努,意思是段汁桃在屋里。
  把烟推了回去,单琮容说:“沈海森,你不去香港这事儿,差点革了老子的命。”
  沈海森嗤笑说:“段汁桃知道了?让你早点说不说,非得这时候给人家添堵。瞧吧!年三十还受这老大的罪,院子外头这么冷,你这是被发配出来的啊?”
  单琮容啐他:“你这回得为我上你老子那说说话,我这名额是顶了你才去的!你自己舍不得老婆孩子,把我给套进去了,我就得抛家舍子的替你去香港啊?”
  单琮容心里蔫坏蔫坏的,打算在沈海森这撒泼,让他去沈校长那给自己争取家属随迁的名额。
  沈海森搭了他的肩,牙龈都笑得露了出来:“你媳妇儿肯跟你去香港?她要是愿意去,我铁定替你上我爸那吹吹风。不过我瞧着,这左邻右舍,段汁桃混得如鱼得水,哪个她也舍不得啊?”
  单琮容觉得他观察别人老婆观察的这么仔细,心眼不正,马上杀个回马枪道:“别是你家徐慧兰舍不得我家媳妇儿。刚刚你家慧兰同志,在我那可没少喝闷酒,怎么,你给她气受了啊?”
  谁不知道徐慧兰出了名的女夜叉,这院里的男人,就没一个不服徐慧兰的,单琮容说这话是在损沈海森呢!
  给徐慧兰气受,借给沈海森十个胆子他都不敢啊?
  “你也就敢在我面前呛两句,在段汁桃面前,你敢逞威风?”
  “彼此彼此吧。”
  沈海森白眼道:“真叫你给说中了,我还真有事儿。不过不是徐慧兰,是我闺女的事儿。”
  单琮容惊了一下,沈岁进一个泡在蜜罐里的小姑娘能出什么事啊?
  沈海森偶尔和单琮容也会正经一下:“她姥姥姥爷,想把她接去苏州生活。”
  单琮容更震惊了,沈海森没事儿吧?难道他身体也害上毛病啦?爹还在,谁舍得把闺女让出去?
  “我和她妈生前有个协议,我再婚的话,孩子得跟着她姥姥姥爷过。”
  哦,吓死了,还以为沈海森人快没了,要托孤。
  单琮容平定一下心绪,说:“你家徐慧兰没撵孩子走吧?”
  单琮容猜想了一下剧情:沈海森疼闺女,死活不让沈岁进去苏州,徐慧兰呢,作为后妈,且还是尚未生育的后妈,铁定希望前任的孩子发配的越远越好。
  沈海森拍了拍他的肩,摇头说:“你比我还闷头扎在实验室呢,这家属院的行情,看来你是一点不懂啊!徐慧兰啥名声,满院的人,不知道的,还说沈岁进是徐慧兰的亲闺女,我才是沈岁进的后爹!”
  单琮容纳闷了:“那徐慧兰晚上上我家喝酒,生什么闷气啊?”
  沈海森把抽了一半的烟在墙砖上摁灭,不一会墙砖就被烫出了个黑洞。
  单琮容叫嚷道:“嘿我说,这墙是公用的吧?你少在我的地盘造孽,这还有我一半的地儿呢!”
  沈海森觑了他一眼,吓唬他:“别叫,再叫我把你这个月从股市里套出来的小金库去和段汁桃说!”
  单琮容被他揪了小辫子,识相的说:“别介,沈老兄,我这好不容易攒点钱,底下带的几个学生都是苦孩子,我这不也是从资本市场里卷点钱出来,劫富济贫吗?我这叫为社会共同富裕做贡献!”
  都说单琮容是个闷葫芦,只有沈海森才知道他这同僚骨子里,在人情世俗上是多滑头的一个人。他披着质朴老实的外衣,行走在京大这片龙潭虎穴的江湖,无人不称道单教授为人严谨、踏实、刻苦,深交下来,呵,这人脑子可是再精明不过的一个人了!
  胳膊拧不过大腿的明亏,单琮容诚诚恳恳的受着,摆出一副恭敬谦让的姿态;可那种能搏一搏、争一争的暗亏,哪回见他输过?
  对比起单琮容,沈海森觉得自己简直亏大了!自己在外的名声还混得不如单琮容呢!就是吃了这不知道扮猪吃老虎的哑巴亏。
  不过沈海森也服单琮容,至少他这人的精明,不是用在自私上,大多数时候都是为了能全身而退的自保和拉一把身边泥潭里的可怜人。
  沈海森对单琮容的评价:这人能处。
  和单琮容在同一个系,不为利益所桎梏,还能敞开心扉和单琮容处,并且处的好,沈海森从头到脚、由身到心,都是被单琮容所折服的。
  像炒股这件事,沈海森把他领进门,让证券营业部的老同学帮着给单琮容开了个户,单琮容摸到第一个涨停的时候,从里头提了一笔钱出来,先厚道的请他去大饭馆吃了顿谢师宴,然后开口和他商量:“老沈,我炒股这件事,你能不能别和我家里人说?”
  沈海森以为他要搞小金库呢,男人那点小九九,抽包烟喝点酒,到女人面前要两个钱就跟孙子似的,他理解那股窝囊气。男人也太苦了,在外面是没感情的挣钱机器,回到家还要被老婆嚼耳根子全部上缴国库,点灯熬油似的下了晚班,夜里还得被老婆催着交作业。他奶奶的,男人结婚图个啥啊?
  沈海森在饭桌上,晃着酒杯,同情的说:“单老弟,你的苦,我理解,放心吧,炒股这事儿我绝对不跟弟妹说!”
  沈海森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男人堆里的天选之子,太鸡儿幸运了,向雪荧和徐慧兰就从来不管他的经济账,自己一天抽他个两包软中华,徐慧兰都没个屁放,自己从来没受过这些破事儿的气。
  谁知单琮容的回复是:“系里今年新招的本科生,选了我课的其中两个学生,一个老家在广西,一个老家是陕西,都是偏的不能再偏的山沟里出来的。上回在食堂撞见,光打免费的汤和饭,不打菜,我没上前和他们打招呼,怕他们露出窘态。后来我去问了他们辅导员,说是家里生活确实困难,也给他们申请上了助学贷款,还在校外搞兼职打散工,只不过还是架不住家里老弱病穷的拖累。我想起来我刚从兴州出来那会,也是这样,打算以后每个月资助他们一人一百五的生活费。打工太苦了,我上学那会,还凌晨三四点去菜市场替人踩三轮,一天挣一顿饭钱。一想到那种艰苦,我就流下泪来,心想,咱们中国人一定是一代比一代好的,自己吃过的苦,怎么能让小一辈接着再吃呢?不是说受打工的苦不好,而是耽误学习,我想学生把精力更多的花在学习上,创造出更大的价值。”
  沈海森心里大受震动,也是从那一刻起,他才真正觉得单琮容这人值得深交。单琮容和他们这群高干子弟出身的人不一样,心底里那股善良劲儿,简直太他妈有人性的闪光点了。
  同是血肉之躯,有人行尸走肉,有人伤天害理狼子野心,有人看似不羁却还保持着赤子之心。沈海森在京大的职场斗争里阅人无数,办公室政治斗争那套,一想起来那些披着人皮的畜生,就让人心口泛着恶心。
  好好的学术殿堂,沦落成了卑鄙无耻的墓志铭。
  沈海森叹了口气,在院子里冻得直跺脚,好不容易才和单琮容说起正事:“头疼呢,正想着怎么把老丈人他们糊弄过去,孩子必须得跟着我。”
  单琮容给他出主意:“这事儿你去说不行,你和徐慧兰去说,就是上两老面前送死。他们非跟你们急眼不可,觉得是你们要和他们抢孩子!你呀,这事儿得好好跟你闺女说,让她上她姥姥姥爷那演出大戏给老人瞧。老人心疼孩子,孩子在他们面前,把眼泪一淌,比你和徐慧兰上他们跟前说上十万句肺腑之言都有用。”
  沈海森被点醒:“是得让我闺女自己去说。孩子都这么大了,愿意跟着谁,总得尊重孩子自己的意愿吧?”
  单琮容搭搭他的肩:“进去吧,都直跺脚了,别冻成冰棍儿了。我也回屋去哄哄我家那口子。”
  沈海森说:“段汁桃愿意跟你去香港吗?人生地不熟。还有你也得问问孩子的意思,你家小子,可没我家闺女这么贴心,脾气跟你不对付了,那是可以撸起袖子掀了桌,和你对着干的。”
  单琮容愁眉不展:“嗯,我哄哄试试吧。”
  沈海森:“那行,你家里要是敲定了,我帮你上我爸那争取随迁名额。香港那项目我之前算过了,按照咱们大陆现在的水平,要琢磨透,还和香港合作研究出新超导体,这项目没个三五载下不来,最快怎么也得四年吧。”
  四年,四季都轮回了好几番了。
  单琮容从来都觉得自己的妻子段女士是很好哄的,但这一次,他却有史以来,第一次没了信心。
  *****
  年初一的早上,从来都是家属院一年之中最清闲、安静的一个早晨。因为这院里的大多数人,昨晚都熬夜守了岁,第二天便都有些懒赖着不肯起来。就算有雷动不动早起的人,那必定也是张嘴哈欠连连的。
  初一不兴拜年,沈岁进早两天就约好了院里的单星回、游一鸣他们去芦花荡写生。
  沈岁进今年不练嗓子了,已经停了音乐学院教授的一对一辅导专修,改为跟京大美院的教授学习水彩写生。
  老师想让她从素描开始学起,打好底子,路才能走得远。可沈岁进没那个耐心,还没学会走,她就想着去跑去跳,要学,她就要从精髓切入手,再由上而下的查漏补缺。
  你别说,就连美院的教授都惊奇,沈岁进这种本末倒置的学习方法,居然有一种出奇的特效。沈岁进的水彩画不仅短时间内,学的好极了,而且还特别能扬长避短,发挥自己的优势。
  比如她画画时的配色,仅凭着卓越的审美天赋,随心所欲的在图纸上拼凑,远远没有专业美术生在配色上那种收放自如的功力。于是沈岁进另辟蹊径,从西式油画那派的光影调和入手。
  从小到大,大大小小的画展,沈海森和向雪荧带她看得多,输入的多,自然也就有输出。填鸭式的教育还能培养出来一个学霸呢,何况沈岁进打小在沈海森的纵养下,对事物的共情感知能力,本来就比寻常人强得多。
  搞艺术创作,多需要一颗浪漫而又多情的心啊!
  于是油画那种光影碰撞之美,沈岁进居然刚入门就领悟了光影的最高境界,对一幅画的光影切割和构造是信手拈来。
  对此,美院教授,对沈岁进在画画上日进月精的惊人天赋,最后解释为:领导家的孩子,从小站位高,思想认识到位。能精准给自己定位,省去了在艺术创作道路上漫长的摸索,直接抓准优势,并且把优势大放异彩,自成一派。
  第43章
  沈岁进去写生,单星回帮她扛画架,游一鸣帮她拎装着水彩颜料画笔的水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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