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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节

  裴嫊忽然想起弘昌帝把这枚天心血玉同心环送给她时的情景。
  她记得很清楚,那是三月底的一天。她那晚在她的小书房贪看一本新出的话本,都过了戍时还不回同心居去,结果弘昌帝就差长喜给她送来了这枚同心玉环。
  她一见这玉环,就知道了他的意思,赶紧回到同心居,果然见弘昌帝正站在门边翘首以望。
  她将那枚玉环递过去,笑道:“圣上真是好大的手笔,不过是唤我回来,直接命长喜说一声就是了,何苦还要劳动这和阗国的国宝走一趟呢?”
  弘昌帝接过玉环,却走上前来一脸温柔地为她挂在脖子上。
  她有些被惊到了,“圣上当真要将这和阗国宝送给妾吗?”
  弘昌帝不满,“什么妾不妾的,这是维周送给嫊嫊的生辰礼物,只可惜和阗国的献宝使者在路上耽搁了,这才迟了些日子,没赶上你的生辰,否则朕那日也就不会亲手下厨,为你洗手做羹汤了。”
  她轻抚那枚同心玉环,只觉触手生温,嘴边却笑道,“幸好这枚玉环没及时送到,不然我岂不是就尝不到维周的厨艺了?”这话问的调皮又可爱。
  弘昌帝忍不住刮了她鼻子一下,“这天心血玉,天生有一股热力,能温通经脉,温养心阳。你心气素来有些不足,又心阳不足,是以戴着这玉最是养身。”
  她当时把玩着手中玉环,忍不住玩笑道:“这玉不只能用来养身,回头若是哪天维周也忘了回这同心居,我便让橘泉把这枚玉环给你送过去。”
  当时弘昌帝是怎么说的,他在她脸颊上拧了一把,“朕这一辈子都不会给你这种机会的。”
  明知不过是一时的甜言蜜语,可当时她的心里真的像吃了花蜜般甜到了心底里去。
  可是后来呢,他果然不再回同心居,整日都呆在含章殿。而她也完全没想到让橘泉将这枚同心玉环送到含章殿去,或者说她想到了,但是她不愿。
  他现在把这枚玉环摆在自己枕边,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环者,还也。他是希望自己能够再回到他身边吗?可是此时她身处玉华观,已是出家的女冠,如何能比得昔日她还在知止斋时,不过几步之遥,便到了同心居。
  还是说,他要的是自己再把这枚玉环送到他的面前。像她当日戏言的那样,召唤他回到她的身边。
  裴嫊握着手中的玉环,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直到她觉得有些冷了,才忙披了件大毛衣服,好在这屋里火盆生得够足,倒也没冻得怎生厉害。
  她披好了衣服,重又去拿那枚玉环时,这才注意另一件物事,不过是个小小的卷轴,打开来看时,是一幅小像,她一下就认出是弘昌帝的笔法,画得却不是裴嫊,而是个丑陋之极的老妇人。
  裴嫊一见之下,心中又是气恼又是憋闷。觉得弘昌帝实在过份之极,先是骂她蠢笨如猪,哦不,是比猪都不如。现在又送来这幅画,这是在咒自己又老又丑吗?
  裴嫊一气之下就把那画远远的丢到一旁,自去梳洗。因为一口气堵在心口,午饭只吃了半碗就撂下不吃了,独自回到房中继续生闷气,忍不住又把那幅小像拿出来端详,此时再看除了心中不忿恼怒外,忽然又生出一种恐惧来,似乎看到自己年老之时,便是变成了画上这幅模样,又老又丑。
  这个想法实在是太可怕了,她双手轻颤,一个没拿稳,那幅绢画便从她手中飘了出去,落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裴嫊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脑中那可怕的画面,看着地上的绢画,想了想,还是走过去打算将它拾起来,毕竟也是御笔,烧不得扔不得,还是得好生收着。
  她刚弯下腰,手伸出一半,却忽然整个人都顿住了,从她现在这个角度看去,那幅老妇丑图忽然就变成了一个妙龄女子极尽优美的侧影。
  那半边侧影固然优雅迷人,但更大的震撼是,前一刻看去还是丑陋不堪的年老妇人,下一瞬就变成了绝世美女。裴嫊不由得怔在那里,呆呆地看了半天画中美人的侧脸,才将捡起来拿在手中换了个角度再看,美人的侧脸又变成了丑陋老妇。
  裴嫊忽然想起双面绣来,从这一面看去绣得是一丛兰花,但从另一面看却是一双蝴蝶展翅欲飞。
  想来这画也是如此,这样看是老妇,那样看就是美女。至于你看到的究竟是老妇还是美人,就看你如何去看这幅画,如何去认为了。
  他特意画了这样一幅画,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想说什么?
  自己第一眼看去觉得这画的是个老丑妇人,之后再怎么看便都觉得是个丑妇,若不方才弯□子去捡画时换了个角度,恐怕自己再也想不到这张丑妇脸还是一位美人的侧影。
  只要换个角度,只要换个角度?
  如果说,自己一开始就想岔了呢?
  不,开始的时候她并没有想岔。她刚进宫的时候,弘昌帝的确是极其厌恶她的。对她极尽冷嘲热讽,轻侮羞辱之能事,后来把她贬入幽篁馆里也是不闻不问,如果当时不是还有姑母堂姐照应着她,只怕她不知要受多少苦。
  再后来他像抽风一样突然对她青眼有加,不停的升她的品级,故意在人前展现对她的荣宠。可那也不过是为了拿她当挡箭牌,好给他心上人郑蕴秀做掩护。
  再然后呢?她被人诬陷巫蛊厌胜之术,若不是弘昌帝一力维护,她早已死无葬身之地。她可以劝慰自己说弘昌帝救的不是她,不过是一块挡箭牌而已,可若当真只是为了一块挡箭牌,与其费力救她,还不如另寻一块,反正帝王的后宫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若他真拿她当挡箭牌,又为何不顾自己万金之体,甘冒危险,奋不顾身的制服惊马,护她周全?
  为何特意重修了同心殿,明明她自己也有寝宫,却整日都要把她圈在自己身边,轻易不许她离开永安宫半步?
  为何他明明亲口说过只因她是裴氏女,这才要留她在身边好生折磨一番来泄恨,却一直让他的御用太医为她诊脉,后来还特意寻了两个略懂养生之道的侍女给她,偷偷换掉她原来所用伤身之药,暗中帮她调理身子?
  为何在知道她思念亡母后,会主动带她前往祭拜?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的,她和他之间有些东西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呢?
  明明那么讨厌裴家人,却还是在她恳求之下让裴婉离了报恩寺那苦海。甚至为了讨她高兴,还在中秋次日把她全家都接进宫来和她团聚。而她现在才知道,她母族原来竟是他最大的仇家,害母之仇不共戴天。
  便是到了最后,他为报母仇杀了她的姑母,裴家也从云端跌入了泥泞,但他对她还是手下留了一丝情意的,到底从了她的愿,让她出了宫。甚至都不让她去报恩寺落发为尼,另赐了她玉华观,只做个女冠就好。
  这一桩桩、一件件当时隐隐觉得有些蹊跷的地方,此时再重头细细回想,越发让人不明白他心底到底是何所思,何所想?
  简直如同看那幅绢画一样,这样想来,他似是对你全然无情,那样一想,又觉得他对你却是有些道是无情却有情。
  但是她却仍然不敢相信杨桢当真是对她动了真情。因为在她内心深处是从不认为自己还能再得到一个男子的倾心喜爱的,因为她不配。若她足够的好,兄长又怎会非礼于她,她还累死了生母,何况自己如今又是不能再生育之人。
  她只觉得自己罪孽重重,污秽满身,似自己这等不洁之人又如何还配再得到别人的喜爱呢,何况这人还是当朝天子。
  裴嫊实在受不了这种心内的纠结,病了一场。等她养好病之后,每日看着天边的日头,觉得这日头行走的可真是慢,要老半天,老半天,才会从东头落到西头,真真是比蜗牛还要慢。所谓的度日如年也不过如是吧!
  等她终于又熬到下一个上元节来临之时,裴嫊觉得她已在这玉华观中住了几有十年之久。捱过了多少焚心之夜才终于又守望到了这一晚的佳节。
  作者有话要说:看完大家昨天的留言,心里满满的全是感动和温暖,感谢亲们的理解、支持和鼓励,瞬间血槽全满,以身相许之类的话俺也不多说了,过会继续码字,争取晚上送上二更。
  这一章的灵感来源于一幅著名的心理学图片,放两张给大家瞅瞅
  ☆、第109章 相0见何如莫相见
  好容易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等到了这一天,裴嫊心中却越发的惶恐不安起来。
  她本是打算这一晚上哪里都不去,到裴婉的荐福寺和姐妹们用过斋饭就回玉华观守在她自己的卧房里,寸步不离。
  去年的上元夜他曾来悄悄看过自己,那么今年元夜时呢,他会不会再度踏足自己的卧房?
  若他真的来了,他会对自己说些什么呢?自己又会说些什么?可是,他就一定会来吗,若是这一年里,他已经忘了自己,再也不会来了呢?
  一时欢喜,一时忧惧,整整一天都魂不守舍,结果晚饭后还不等她说要回去,裴婧和裴嬿姐妹俩已经拉着她的胳膊说是要姐妹们一道出去看花灯。
  裴婉早已是心如止水,由着几个妹妹胡闹,也并不约束,只叮嘱她们多加小心便自去做晚课了。
  裴嫊本是想拒绝的,然而只说了一个“我”字,就把后面的话全都又咽了回去,默默的点了点头。一时姐妹三人换了俗家装扮,手拉着手坐车出门赏灯。
  裴嫊低着头跟在裴婧和裴嬿身后,心里懊恼不迭,她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只觉得自己这一天到处都不对劲儿。明明是想要早些回去独自守候的,怎的又跟着这两个丫头跑到大街上看灯来了。
  自己究竟是耳根软,拒绝不了自家妹子所请还是说,还是说自己心底最怕的是回去后独坐窗前,苦等一晚,最终却只见窗外一树孤影,什么都没有等到。
  与其如此,到不如和姊妹们一起躲到这热闹喧哗的人海里来,无论自己心里多么寂寞清冷,至少眼里所见无不是欢喜笑闹,热意宣腾。
  举目四望,朱雀大街和去年一般张灯结彩,火树银花,游人如织,熙熙攘攘,不时可见花炮箫鼓,歌舞百戏,热闹非常。
  此情此景,恍若旧年,但是旧年陪在自己身边赏灯的人今年已不在身边。也不知他今夜是呆在深宫之中,在城楼上观灯呢,还是会如旧年一样偷偷溜出来到这街上来赏灯?
  裴嫊忽然就想起前人所做的那首诗来:“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1]
  不知如此良宵,又会是哪位佳人伴在他身畔,陪他一道赏灯?
  忽听“砰”的一声,接着便是路人的惊叫赞叹之声。裴嬿抓着她的手臂晃道:“姐姐快看,那天上的焰火放得可真好看!”
  裴嫊这才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顺着裴嬿的目光回头看去,只见一朵硕大的牡丹正绽放在如墨般的夜空里,绚烂夺目,艳压群芳。
  不等那朵牡丹开败,又一声忽哨,数枝海棠花又悄然布满了夜空。
  梅兰荷菊、梨樱杏桃,还有报春、木兰、杜鹃、合欢、芍药、山茶、佛桑、瑞香、水仙、百合、栀子等诸般奇花一朵接一朵的绽放于夜空之中,真真是各具其态、百花盛放,令人目不暇接。
  那百花烟火纵然绚丽多彩,人人都翘首而望,但裴嫊却无心赏玩,不过看了一会,就重又垂下头来,无意中目光扫过一道人影,心中一跳,忙再看回去,凝目细瞧。
  那人戴着一个昆仑奴的面具,一身白衣,身长玉立,风度翩翩,在人堆里极是醒目。
  明明隔着十几丈远,他还戴着面具,但裴嫊几乎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还有他身旁的那个女子,披一件杏黄色披风,风姿绰约,在人群中同那男子一样的醒目亮眼。
  裴嫊远远望着夺人眼球的那一对璧人,两人身子挨得极近,手也紧紧牵在一起。那女子戴着的面具上绘着一个美人,左侧额角处画着一枝海棠,想来是百花仙子面具中的海棠仙子了。
  原来郑蕴秀在他的心里是海棠仙子一般的佳人,那么她呢?
  裴嫊忽然想起去年元夜时,他突然戴到她头上的那个面具,直到最后她也不知道那面具上究竟绘着什么,无论她后来怎么问弘昌帝,他都不说,只是笑而不答。
  他的目光扫过自己,未做任何停留的直接看向了他身旁的女子。
  裴嫊也不知自己心里该是庆幸他没认出自己还是该失望伤心,自己不过是换了一身布衣,戴了个麻姑面具,在他眼中已成陌路。
  她的手不自觉的就抚上了心口处,隔着冬日厚重的衣物,隐隐摸到挂在她心口的那枚同心玉环。自从弘昌帝把这枚天心血玉同心环又送到她枕畔,她就忍不住重又把它戴在身上,须臾不离。
  只可惜再娇艳的鲜花也红不过百日,再绚烂的烟火也不过转瞬即逝,夜空中繁花渐消,方才还璀璨夺目的夜空重又归于暗沉。
  先前驻足观赏烟火的人群重又走动起来,人头攒动间,无论裴嫊如何左张右望,也只能从人影间偶尔露出的一丝缝隙里目送那一双璧人的背影,相偕而去,没入人海之中,再不见踪影,无从寻觅。
  裴嫊再也无心赏玩灯市,跟裴婧和裴嬿说了一声,只道自己有些累了,想早些回去歇息,便带着橘泉和瑞草自回了她的玉华观。
  回到卧房,洗漱完毕后,她遣退二婢,在妆镜前呆坐良久,才从梳妆匣的最底层里取出一个锦盒来,正是去年元夜时,弘昌帝放在她枕畔的那一个。
  她将锦盒放在面前,却迟迟不打开它,手反向颈中摸去,摸到颈中系的那根红绳将坠在心口处的那枚同心玉环从衣服里取了出来。
  她摸着手中温润的玉环,两行清泪慢慢溢出了眼眶。之前她曾无数次的想过,要不要将这玉环送到弘昌帝面前。每隔三个月,长喜公公都会替弘昌帝专程到玉华观来给孝慈太后敬一柱香,她完全可以趁这个机会托长喜把这枚玉环呈给弘昌帝,可是她始终没有这样做。
  现在她知道为什么自己始终没有勇气送出这枚同心玉环了,因为她害怕。她害怕她把玉环送出去之后,那人并不理会她的暗示,或者压根就觉得她莫名其妙。所以她不敢,所以她寄希望于这个上元之夜。
  到底今夜,她还是见到了他,可是他却对她视若无睹,这真真是相见争如不见。
  她终于打开锦盒将里面收藏着的那幅绢画拿出来,细细摩挲着上面弘昌帝的笔触。至于这幅画究竟画得是老丑妇人还是妙龄佳人,其间所藏之意到底是什么?如今于她而言,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因为今夜在见过那一对无比般配的身影后,她就已经明白,无论去年上元节时弘昌帝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把这两件物事送到她枕畔,但是此时此刻陪在他身边的,已经不是自己了。自己已成他的过去,而郑蕴秀才是那个陪在他身边陪他一路走下去的最亲近的人。
  这样也好,横竖自己是不能生育的,便是再回到他身边,以后又该如何自处呢?
  裴嫊吹熄了烛火,在一室寂寞漆黑中枯坐良久,终于站起身子,披上狐裘披风,拿起桌上的锦盒,又取了枚黑檀木簪,这才悄然步出屋子。幸喜倒没惊动橘泉和瑞草两人,此时已是丑时,夜深人静,想必除了自己,整个玉华观中之人都已安睡。
  她缓步走到后门处,取下门栓,轻轻推开半扇门板,走了出去。玉华观本是依玉华山而建,因此得名,后门外有一条小路直通山间,裴嫊便沿着这条小路拾级而上,朝山中行去。
  山间风大,入夜更是寒冷,裴嫊裹紧了狐裘披风,仍是觉得寒风刺骨,只有手中握着的那枚同心玉环尚有一丝暖意。
  裴嫊在山间走了半天,找到一处避风的所在,选了一株两人合抱般粗的柏树,便跪在树下,开始用手中的檀木簪子把树下的泥土一点点的挖开。
  她不能再把这两样物事再留在身边,就因为这幅画还有这枚同心玉环,这一年来的日子她过得简直度日如年,心里无比纠结难过。若是再继续将这两样物事留在身边,难道她还要纠结痛苦一辈子不成?
  这两样东西也算是御赐之物,烧不得、毁不得,只能挖个坑把它们埋起来。只是天寒地冻,她手中的檀木簪子又不趁手,好半天才挖了一个浅浅的坑。
  裴嫊拿帕子擦了擦手,想要将颈中戴着的那枚玉环取下来装到锦盒中一并埋入树下,却握着那枚温润的玉环,一时舍不得从脖子上取下来。
  正在犹豫之间,忽听耳畔一人喊道:“娘子小心!”接着她觉得背心一股大力袭来,将她推得趴倒在地,只听“噗、噗”几声,等她再抬起头时,却见她面前的柏树上插着三把匕首。
  身后已有打斗之声传来,她急忙回头去看,只见月光下,一个青衣女子正和两名黑衣蒙面人缠斗在一起。
  等那女子面朝自己时,裴嫊一下便认了出来,这女子不是在玉华观中每日洒扫院落的粗使道姑清尘吗?想不到她竟有一身深藏不露的好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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