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叶公子
小算狼吞虎咽地吃完馄饨,看见谢粟还在帮她剥玉米,有点不好意思地道:“你……你要不要也吃点馄饨?”
谢粟帮她把玉米用油纸袋给包好,戏谑道:“难得小算姑娘吃完还记得我,谢某受宠若惊。”
小算老脸一红,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想要起身给谢粟点碗叁鲜馄饨面,却无意间瞄到叶公子从馄饨摊对面经过,一脸神色匆忙。
小算眼珠子一转,也不管谢粟同不同意,拉起他就去跟踪叶公子了,把谢粟还没吃早饭这事又完全抛之脑后了。
两人一路跟随叶公子在临安城的巷子里七弯八拐,终于停在了一家赌坊前。
“哇,没想到这个叶公子不仅人小气,还好赌!”小算叼着牙签道,“那可就别怪我要去盗他了!”
谢粟垂眸看着小算跃跃欲试的样子,按住了她的胳膊,劝说的话还没说出来,叶公子就被人从赌坊里踢了出来。
小算往后一缩,避过叶公子摔在地上扬起的尘土,鄙视道:“他也太菜了吧,连一柱香的时间都没呢,就输得滚出来啦?”
只见叶公子失魂落魄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走路一瘸一拐地出了巷子。
小算拉着谢粟好奇地跟在他后面,又是穿过几重小巷,才见他停下脚步,整理了下衣服,踏进了一家大杂院。
“他堂堂一个举人,住在这里?有这么穷吗?”小算趴在墙头上,问着身边的谢粟。
谢粟道:“如果他好赌,没输掉他举人的准官职已经算不错的了,何况是房子呢?”
“叶哥哥!”两人悄声谈话间,一个拎着花灯的女童已从厢房冲了出来,扑到了叶公子的腿上,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年岁稍大一点的少女。
那少女愁眉紧蹙,有点六神无主地道:“叶大哥,我刚才问了王婆,敏轩也不在她那儿。小石头他们也出去找了,到现在还没回来,这可怎么办呀?不会……不会真的是……”
叶公子安慰她道:“敏霞妹妹,你别着急,我刚才去赌坊看了,没有见到敏轩。”
少女敏霞搂着妹妹,急道:“可是敏轩就是去了赌坊才没回来的!糟了,一定是被坏人掳走了!”
“姐姐!漂亮姐姐!”小算两人听得太过认真,完全忘了自己正嚣张地趴在别人墙头,拎着花灯的女童敏喜抬头正好看到了他俩,伸着胖嘟嘟的小手,指着谢粟不谙世事地笑着,“漂亮姐姐,快下来到我家玩!”
“是你们!”叶公子循声望去,认出了他们是昨晚挑衅他的那两个人。
小算有些尴尬地跳下墙,干笑道:“呵呵,好巧啊。”
叶公子有些警惕地把少女与女童护在身后,看着他俩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想要干什么?”
小算打个哈哈道:“哈哈,我就是……就是刚才看到你,想过来跟你打声招呼,打声招呼而已。”
叶公子拱手道:“敬仲多谢两位记挂。今日家中实在有事,还请两位改日再来。”
谢粟听到叶公子已经下了逐客令,拎着小算就打算回客栈,没想到她却挣脱了开来。
小算热心地道:“我刚才听你们在找人,是不是?需要我帮忙吗?多一个人找,说不定就找回来了呢!”
叶敬仲看了两人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请两人进了厢房。
原来这个大杂院里有许多孤儿,平时都是靠着叶敬仲的俸禄周济他们,李敏霞姐弟叁人也是受到叶敬仲照顾,他们所有孩子才得以在临安城立足。
李敏轩年纪不大,但天资聪颖,尤其是在算术方面十分通透,对数字过目不忘。也正是因为这一身本事,李敏轩为了减轻叶敬仲负担,时常去赌坊帮一些赌徒做“智囊”,帮他们猜宝赚些吃喜钱。
虽然叶敬仲一直不允许他去这种叁教九流的地方,可李敏轩经常偷溜着去赚钱。昨夜七夕佳节,叶敬仲为了给孩子们找点乐子,便应了敏喜的请求,去街上给他们弄花灯。谁知道这一走便出了事,李敏轩偷溜去了赌坊,一晚上也没回来。直到第二天早上,李敏霞才意识不妙,急忙告知了叶敬仲。
“我说呢,怪不得一大早就被赌坊踢了出来。”小算心直口快地道。
叶敬仲倒茶的手一抖:“金姑娘,你从那时候就跟着我了?”
看到小算撒谎瞬间被戳穿的丢脸样子,谢粟摸了摸鼻子,忍住了笑。
小算“哈哈”了两声,连忙转移话题道:“既然人是在赌坊丢的,那我们还是从那里找起比较好。”
叶敬仲叹道:“我也是如此想的。只是刚才去赌坊,还没问个清楚呢,就被人撵了出来。”
小算笑道:“那是当然啦!那里是什么地方?不掏钱是换不回任何东西来的。还是我带你进去找吧!”
临行出门前,谢粟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问:“叶公子,你是举人,本可以继续进京参加春闱做高官,为何要在这里为一群素不相识的人奔波呢?”
叶敬仲透过房门,望着院子里正在玩耍的李敏霞姐妹,道:“谢公子,你可知她们为何是孤儿?”
“他们是杀人犯的孩子。”见谢粟未答,叶敬仲继续道,“李敏霞他们的母亲早逝,一开始他们爹李大靠种菜卖菜辛苦拉扯叁个孩子长大。无奈前年逢上洪水,他们家的田都被淹了,颗粒无收。朝廷本是拨了赈济的款子下来,但是由于层层克扣,实际到了他们灾户手上的钱少得可怜,甚至连买种子的钱都不够。李大也曾去求助过知州、知府,官官相护,根本没有任何公义可言。最终,李大在一怒之下,杀了前任知县泄恨。弑官是重罪,李大当场被擒,也当场……被处决了,只留下了他们姊妹叁个。”
“我时常想,如果李大如果求助有个说法的话,就不一定会发生这样的悲剧了。可……这只是做官能解决吗?官场盘根错节又根深蒂固,犹如一头巨大的猛兽,只靠一个人是无法撼动的。
“正因为如此的官官相护,无人督权,才让公权无道。因为公权无道,才会让李大想讨个说法;但也就是因为公权的无道,又让李大无处讨说法。”叶敬仲摩挲着手中的杯子道。
“谢公子,你问我为何不做官,老实说,我怕做官。我怕自己一入官场,抵制不了那种诱惑,会渐渐成为那些官官相护的一份子,还不如如今在这里做个状师,替恶人打打诉状赚些钱,照顾孩子们来得实在一些。
“你问我为何为他们奔波,他们的父母我无法救下,如今能救下他们的孩子,帮助孩子们不走入歧途,我才能寝食俱安。我并不是为他们奔波,我是为了不受自己的良心谴责而奔波。”叶敬仲放下杯子,对谢粟微笑道。
小算折服于叶敬仲的胸怀,之前的轻视完全化作了浓浓的敬佩之情。
谢粟不解道:“这里的孩子都是遗孤吗?可是,你为恶人打诉状,岂不是在制造这种遗孤惨案?”
叶敬仲淡笑地反问道:“谢公子,你觉得何谓善?何谓恶?”
谢粟答道:“人间正道即是善,损人利己即为恶。”
叶敬仲道:“小石头的父亲本是雍州流亡过来的难民,为了给孩子弄口吃的,在街上偷了一个包子,这的确是损人利己。但这真的是恶吗?已经饿到要死的地步了,偷一个包子又有什么不能被原谅的呢?然而这件事被一个巡街的衙役看到了,硬是要把小石头的父亲抓捕入狱,只为了应付知县一句‘多抓些犯人好让我升职’的话,最后小石头的父亲因恶疾病死在牢里。
“纵然偷盗是恶,但罪不至死,倘若有人能为小石头的父亲辩护,也许他就不会死在牢里,小石头就不会成为遗孤。倘若衙役巡街时想到的是不可乱抓难民的条律,而不是记着知县的功绩,小石头的父亲或许根本都无需入狱。不是我在制造遗孤惨案,而是这个毫无秩序,毫无严法的朝廷,在制造惨案。
“的确,我为恶人辩护能赚很多钱,但是每个人都有为自己辩护的权利,不论善恶。况且如果人人都可以因为觉得一个人是恶人就不替他辩护了,那么,如果这个人是被冤枉的,如果这个人是被屈打成招的,如果这个世道没有严法,谁来替他、替你我争取公道呢?‘无法则国不治,无势则法不行,无术则势不固’,我为恶人辩护,也不过是在维护这个吴越国的国法而已。”
“谢粟,国有国法,天有天规,倘若你哪一天能明白你的傲慢之处,弄懂‘爱’的意义,我便放你出来。”脑海中那个庄严的声音与叶敬仲的话重迭在一起,谢粟想到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心里升起了一丝余怒。
他冷笑道:“所谓的法,不过是为了维护掌权者颜面的东西罢了!如若真要公道,便让受害人用自己的方法去找犯人算账,是杀是留不应该是他们说的算吗?”
叶敬仲又问:“如果犯人要比受害人更有权有势有能力呢?”
谢粟答道:“那就变得再强一点去算账。这个世界不就是因为弱者太多,无能者太多,才会有这么多的烦心事吗?”
小算闻言,皱起了眉头,想要辩驳谢粟几句,但又想到他被吴家囚禁了那么久,自然心里多少有些扭曲和受伤,不由地轻轻叹了口气。她抓住谢粟的手,悄悄地勾了勾他的手心,安抚道:“好了,现在不是你们打诉状的时候,我们还是赶紧去找人吧。”
果然,谢粟如被顺毛的猫一般安静了下来,只是他望向天空,内心仍浮上了一丝怨怼: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有何不对?!我又有何傲慢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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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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