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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节

  林知微愣住,又是因为她。
  好像所有人的不幸福,都是因为她。
  她已经长成十来岁的大姑娘了,模样甜美,性格平和,会家务,学习好,努力变成这样,可依然被当做家里的不幸之源。
  只有陆星寒几年如一日缠在她身边,仰着脸不厌其烦夸奖,“知微你真好看”、“知微你的手好软”、“知微你煮的开水都是甜的”……
  他总爱蹲在她腿边,把头垫在她膝盖上,黏糊糊说:“你是全天底下,最好最漂亮的小姑娘。”
  林知微被他逗笑,揉揉他的短发,“我是姐姐。”
  他一本正经,“姐姐怎么了,姐姐也是小姑娘。”
  陆星寒上学以后,每天不管同学笑不笑话,沿路回家绕着小道去捡垃圾桶里的塑料瓶卖,一星期攒几块钱,给知微买楼下小卖铺最好的雪糕吃,还抽着空帮小区门口的果蔬店跑腿,送一趟给五毛,他勤快又灵活,从来不多嘴,赚的还不少,一个月下来,都能给知微在夜市上买条白裙子了。
  可惜他也不太懂,均码号的裙子有点大,看见知微腰上松出来的那一块,他内疚得蹲进墙角,直掉眼泪。
  林知微又笑又心疼,“哭什么。”
  “我给你买的礼物,”他手臂蒙着眼睛,抽抽搭搭说,“不好看。”
  林知微手特别巧,把他拉到身边,拿剪刀给裙子刷刷裁掉几块,改完再一试,正正好好。
  陆星寒看直了眼睛。
  林知微把裁下来的布料编成简单花样,缝在他小短裤的侧兜上,他高兴得搂着短裤一晚上睡不着。
  她想,别人都不重要了,被人嫌恶也没关系了,她有崽崽就好。
  爸爸日渐颓靡,工厂效益一天不如一天,奶奶也心力交瘁,只要他们在家,不是争吵就是单方面的发泄,林知微总要躲出去,捂住陆星寒的耳朵。
  两年后妈妈回来了一趟,来通知他们,她要随初恋情人出国了,以后再也不回来,报复似的把老太太气得面无人色,走之前,她跟林知微说:“别想着见我了,你这么懂事,这么独立,以后也肯定能好好长大,是吧?”
  林知微点头,“是。”
  她眉眼温柔了一点,第一次露出母亲该有的温柔,“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买给你当纪念。”
  林知微低下头,“马上期末考试了,如果我考得好,给我买个八音盒好吗?”
  听说班里的小姑娘,妈妈都给买了八音盒。
  她考全班第一那天,妈妈如约出现在校门口,把蒙着灰尘的八音盒递给她,匆匆说:“店里最后一个,你自己擦擦凑合玩,我走了。”
  说完上了车,绝尘而去。
  林知微用手心把灰尘抹干净,抱在怀里跑回家想藏起来,被奶奶一眼看见,冲上来抢下,“谁给你的?!是不是你那个妈?!狐狸精——就是狐狸精!让你拿东西回来引诱我儿子记着她是不是?!”
  她怒骂着举起手臂,把八音盒“啪”地往地上一摔,四分五裂,里面跳舞的塑料小人断成两截,磕磕碰碰掉在林知微脚边。
  这个八音盒,连同妈妈最后的印象、少女仅存的小小期待欣喜,一起变成碎片,收进不见光的袋子,压进箱底。
  林知微少有地哭出来,抹着眼泪想,她不要做谁的女儿,谁的孙女,她只做崽崽的姐姐就好了。
  爸爸的抑郁情况越发严重,被医生建议停工休养,奶奶吓得要疯了,比爸爸更加神经质,铁了心要带他会乡下生活散心。
  家里只剩下林知微一个,她从没活得这么自由过,按时上学放学,做饭跟陆星寒吃,教他功课辅导作业,晚上各自回家关门睡觉,直到那个周末下午,她跟着陆星寒去拿作业本,进了他家的门,看到门口放着两双陌生鞋子,卧室里传来男女的调笑声。
  陆星寒那位长得美艳的妈妈衣衫凌乱走出来,倚在房门边,风情万种,“小丫头,领他走吧,阿姨把他送你了,我跟我男朋友在家,有他不太方便。”
  林知微心脏剧震,拽起陆星寒夺门而出,郑重其事跟他说:“那个家不要随便回去!你以后过来跟我住!”
  陆星寒看着她,眸子黑漆漆的,坚定点头。
  林知微记起邻里间的闲言碎语,也亲眼见识到了美艳女人换男友堪比换衣服的速度,说什么也不肯让陆星寒再回去。
  女人开始频繁带人回来,偶尔在走廊遇见她,叼着烟呵笑,递给她钱,“小丫头,不能让你白养他。”
  好像身边所有人都是乌烟瘴气。
  林知微把陆星寒护在怀里,用纤纤瘦瘦的小身板,撑起只有她们姐弟两个的安稳小家。
  高二升高三那年暑假,爸爸从乡下回来了,黑黑瘦瘦,气质阴郁,几乎换了个人,奶奶气急败坏在身后追着,依旧喋喋不休,“你王叔家的二丫怎么了?一看就是个听话的!肯定老老实实知道孝敬老人!”
  “还有村支书家的小闺女,话都不敢大声说,那娶回家还不是随便揉搓?”
  “哪个也不满意,你是不是要气死妈?你到底要找个啥样的?”
  啥样的,没几天,整个小区全知道了。
  他为了跟老太太对着干,干脆搭上了人尽皆知的不正经女人,邻居家陆星寒的妈妈。
  老太太直接背过气去,哭得惊天动地,能骂的脏话全都骂尽。
  她抓不住正主,但能逮住陆星寒,死命扯着他的手臂哭嚎:“妖里妖气的狐狸精,全是狐狸精!你们要害死我儿子!都该死!怎么不去死!”
  林知微没想到会发展成这样。
  她不愿意陆星寒去接触的人,难道有朝一日,要变成她跟他共同的妈妈?
  小女孩心里的别扭难受在十七岁的年纪里冲到顶峰,一下子不知道怎么面对陆星寒,也不想知道任何家里的消息,趁着暑假,背上小行李上了大巴车,去乡下找唯一能够投奔的小姑。
  小姑是做老师的,每到寒暑假,都会在乡下住一段时间。
  没想到到了车站,陆星寒随后就跟过来,不言不语在她身后一起上车,坐她旁边,用力搅着手指,眼里全是惊惶。
  “知微,你别丢下我。”
  林知微心里乱七八糟,扭向窗外不看他。
  他声音更低,哑得不成句,“你别丢下我。”
  她不忍心地一回头,陆星寒一张小脸儿煞白,眼睛红得像小兔子。
  他才十二岁。
  回到乡下,陆星寒成天寸步不离,她找容瑞和村里别的孩子玩,他就孤零零站在边上,湿着眼看她。
  林知微的孩子缘一直很好,村里的小家伙全围上来缠着她,哄都哄不过来,陆星寒不吭声,默默跟着。
  等到晚上,他不知道去了哪,林知微放心不下出去找时,看到他一个人蜷在草垛边上,把自己缩成灰扑扑的一小团,咬着嘴唇哭得浑身发抖。
  林知微心里碎成渣。
  想了想,觉得是自己不讲道理,父母怎么样是他们的事,陆星寒什么也改变不了,干嘛要被她这样冷落欺负。
  她叹口气,轻声喊:“崽崽。”
  陆星寒抬起头,身上直打颤。
  她张开手臂,“好了,不丢下你,过来。”
  他傻傻看她,眼泪往下流,呜咽了一声,跌撞爬起来冲进她怀里。
  林知微把他拎回屋子,洗了脸睡觉,夜深人静看着他梦里还一抽一抽的样子,觉得无所谓了,她不能不管他。
  她也舍不得不管他。
  可假期结束,爸爸并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选择跟陆星寒的妈妈有更多发展,好像只是为了惹奶奶生气似的,故意在她眼前晃。
  某天实在气急了,老太太破口大骂许久,歇斯底里指着他们吼:“滚!有能耐你们就滚!别让我看见!”
  老太太无论如何没料到,这一撵,就是永别。
  两个人一起出去旅游,旅游团不够正规,满载的小巴车在山路上发生意外事故,翻下山崖,整车近三十人,无一生还。
  老太太精神崩溃,一病不起。
  神志不清时,看见失去父母的林知微和陆星寒,嘴里还在骂着最难听的脏话,顿足捶胸大喊:“狐狸精害死我儿子!你们这两个扫把星,这辈子也别想过得好,等着以后受苦受难,你们都该死——你们全都该死!”
  好几年过去。
  往事早已蒙了厚厚黄土。
  她绝症缠身,生命所剩无几,仍未觉得自己做错任何事,匍匐在铁床上,干枯手掌死命拍打,把开水泼向孙女,对无辜的孩子咒骂摔打,模糊不清嘶声吼着同样的话,“狐狸精!全都去死!我儿子都是被你们害的!”
  林知微蒙住眼睛,不想再回忆任何过去的画面,更紧地依偎进陆星寒怀里。
  小姑揪心不已,起身把薄薄门板关得更紧,看看窗外昏暗天色,忍住哭腔,柔声说:“微微,星寒,别留这里了,我带你们去后屋。”
  离这处房子不足一百米的距离,小姑另有套干净的屋子,是她以前假期过来暂住用的,当初林知微高二暑假跟陆星寒一起回来乡下,住的也是这里。
  格局相同,依然左右两间,收拾得整洁清新,床上被褥一丝不苟。
  小姑吸着鼻子,“待会儿我把瑞瑞和你们同行的朋友一起叫来,晚饭在这边吃,晚上住的话,微微,你睡右边这间,星寒,你跟瑞瑞一起睡左边那间,行吗?”
  陆星寒开口,嗓音还是哑的,但字字清晰笃定,“小姑,我跟微微住。”
  小姑怔了两秒,目光转向林知微,见她没反驳,摇摇头放松一笑,“嗨,看我,还把你们当没长大的小孩儿呢,好好好,那这房子就留给你们,我把瑞瑞和别人安排其他地方。”
  “不用那么麻烦,我们不是——”林知微咬咬唇,倒有点不好意思,怎么解释好像都欲盖弥彰。
  小姑眼里涌上丝丝喜色,“不麻烦,微微做得对,星寒是个好孩子,从小就知道对你好,这都什么年代了,就算年纪轻点也没什么,小姑为你们高兴。”
  林知微还想解释两句,她答应陆星寒同住,真的只是想跟他在一起而已,没有——
  陆星寒直接揽过林知微的腰,郑重对小姑点头,“小姑,你放心,我会疼她,把她保护好。”
  小姑眼睛又湿了,拍拍陆星寒手臂,“哎,我放心。”
  “还有容瑞,”他认真承诺,“你应该知道了,我们在一起工作,我会带着他好好走正路,你也不用太牵挂他。”
  小姑这下是真的哭出来,连连点头。
  晚饭做了六道农家菜,都是大盆大锅端上来,袁孟和小助理吃得根本停不下来,饭后,小姑另外找了就近的房子安顿他们,袁孟自然不会让小姑吃亏,软磨硬泡留下了不少钱,还特别嘴甜地把容瑞从头到脚夸了个遍。
  入夜后,天色些许转凉。
  院门早已锁紧,林知微把行李箱里的生活用品摆出来,一回头发现陆星寒不在屋里,她转身出去,看到高高的影子停在院里大草垛旁。
  听到声音,他在月色下抬头朝她笑,“这草垛比原来堆得更高了,那时候你跟别的小孩玩,冷落我,我就蹲在这,特别绝望,哭得想去跳湖自杀。”
  “还好意思说,”林知微端着小水盆,“没出息。”
  “我就是没出息啊,”陆星寒扬起眉梢朝她走近,“所有出息都用你身上了。”
  他到她跟前,把盆接过来打了些水,单手端着,扶着她的头转向自己,轻轻亲一小口,“回屋,洗脸,睡觉。”
  林知微被他勾起的那点回忆轰的一散,不禁抿出笑意。
  要不是陆星寒长得太帅,这画面活脱脱一幕乡村爱情故事。
  林知微收拾好自己,铺好床,抬手摸摸他脸,“你是不是还带妆呢?”
  “好像是,早上你给我化的,走完机场没动过。”
  “来,我给你卸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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