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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

  他笑笑道:“哪里是我小气,是照相馆的师傅刚送到府上来的。方才你还在给家庸看功课呢。”
  那张手掌大小的黑白照片上,她穿着一身浅墨色水纹的云锦缎面旗袍,发髻挽在脑后,怀里亲昵地搂着家庸,露出两段手腕上刻丝的细银镯子,流露出母亲般慈爱温婉的神情。这一瞬她不知被什么莫名的情愫触动,只觉得心里暖意盈盈的,如果姐姐在天上看着,她找到了家庸,带他认了自己生身的母亲,她每天悉心地照料他生活和读书,他们俨然一对真正的母子……姐姐会不会也觉得欣慰呢?
  然后只在那一瞬,她突然心里剧烈地咯噔了一下,这张黑白照片上人像本就不清,这样看上去,竟是多么像姐姐抱着家庸,对,就是姐姐,仿若她活过来了一样,终于可以抱起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苦苦思念的儿子……
  她的手指突然哆嗦了一下,那照片飘飘悠悠地落在泛光的红木桌面上。
  他自然看出了她神色的异常,却没什么言语,拉开抽屉将那张照片拂了进去,正要合上的时候她突然阻止了他,“别。”
  裔凡眉宇间透出了几分凝重,“素弦——”她立即打断了他的话:“这张照片有多么像素心姐姐,多么像啊。裔凡你看,是不是?”
  她拿着那张照片到他的面前,他眸光仍旧凝在她的脸上,“素弦,别纠结了。”
  她眸光一直虚晃着,似乎没有聚焦点,只说:“你想不想她?她的墓在哪里,快过年了,我们带家庸给她扫墓去吧。”
  他沉默了一瞬:“她没有墓。”
  “为什么?”她立即怀疑地盯向他。
  他怅然道:“她在哪里去世,尸骨在哪里,我都不知道。”
  素弦当然记得霍方那晚上对她说的,他爹霍彦辰买通了龚啸天局长,伪造了三张死亡证明,说她们一家染上了时疫,为防传染,已被就地火化了。
  她当即脑袋嗡的一响,滚滚恨意如是山洪般的迸发出来。
  这时书房静谧地可怕,只有书柜座钟上的秒针滴答滴答地走着。她在沉思,他也在沉思。
  她突然觉得自己今天的情绪太奇怪了,被他看在眼里定然会疑惑,她努力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与他最初的恋情毫不相关的女人,换上一副温婉的笑意,就像是佯装着毫不在意,说:“裔凡,最近你总是忙到深夜,是又被生意上的事困扰了么?”
  他随意翻/弄了一下桌上一沓账册,嗯了一声:“最近有人到钱庄大量挤兑现洋,时下又到了年根,我们跟各个商铺的钱款都在结算,便有些周转不畅。”
  素弦思索片刻,说:“这确实很不寻常,你查了那人的底细了么?莫非,是有人故意要为难霍氏?”
  裔凡道:“确有这个可能。秦乾益的秦老板,一下子要提三十万的现大洋,而且要在半月之内交付完成。我正想着到哪里可以周转这样一大笔钱来。按理说霍家和他们交往不深,钱庄的钱是商会出面和他们商定的,他不该与我们为难才是啊。”
  临江商会实际上起到了协调各个商户的作用,将各家大小商户有序地组织起来,货物的外销和原料的买进都是由商会代为完成,随着近年的发展,临江城商会的组织体系也越来越完善。临江的钱庄又以霍氏和陶氏为大,由于霍裔凡又是本届的会长,商户们为了避免麻烦,一直都与霍氏钱庄合作。
  秦乾益?素弦略一回想,倒是存有半点印象。犹记得张晋元初来临江的时候,购置店面和铺货都是这个秦老板在牵线帮他,想来这件事自然是张晋元捣的鬼了。
  素弦暗自一想,他竟然这么心急,这样快就开始对霍家下手了。只是,就凭这点浅显的伎俩,他能撼动得了霍家几分?
  她轻叹了口气,“裔凡,生意上的事,我也帮不了你。只是,过几天娘查账的时候若是发现,定然又要数落你了。”
  他宽慰一笑:“放心吧,你还不相信我么?我一定会摆平这件事的。”
  她淡然点了点头:“我相信你。”不知怎的,这句话却说得极有力量。
  她关照了他早点休息,便回卧房去了,见是香萼在伺候着,便问:“青苹呢?好像一整天都不曾见过她了。”
  香萼回道:“青苹姐姐今日出去采买了一趟回来,情绪便有些不对劲,旁人问也不言语,不知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素弦知道青苹出府的时候是一定要去见张晋元的,不知是出了什么大事,便吩咐道:“叫青苹来见我。”
  香萼应声去了,过了许久青苹才一脸恼气的样子过来,素弦见了便道:“这又是怎么了?是哪路小人敢惹你,倒说来让我听听?”
  青苹用力搡了下门板,发泄怨气似的把门扣上。素弦笑道:“拿死物来撒气,这倒是个绝妙的法子。”
  青苹往凳子上一坐,狠拍了一下桌子:“你少来取笑我。”
  素弦无奈,只得拉了她到内室去,“说说吧,今天你不是去见张晋元了么?他没什么话要传达给我么?”
  青苹白了她一眼:“谢盘子没找到,行了吧?你本就不该抱太大希望的。”脸色阴沉着,长吁了一口气出来:“今天我无意中得知了一件大事,少爷竟然看上了个戏子,就是前几日在府里唱戏的那个小花旦,名唤小琼仙的。听老寇说已经怀孕了,就包养在龙家巷尾一座小院里。”
  素弦看着她咬牙切齿的恨样,知道她的心思一直在张晋元身上,当下必然是吃醋了,便安慰道:“你且不要着急,那不过是个戏子,他那样大一座宅邸都容不得她进门,还另外买了房子,想必他只是看重她腹中的孩子而已。”
  青苹拳头攥的几乎发出了咯吱响,啐了一口,愤然道:“一个小小的下贱戏子,也配给少爷生孩子么?你知道么,我今天亲眼瞧见她了,差一点就就动了手。你教我要学隐忍,看来现下是有效果了。”
  素弦忙问:“你没有跟张晋元去闹吧?”
  “我怎么敢。”青苹冷哼了一声,“我只不过是个传话筒,接了命令便被打发走了。大少爷眼里向来看不到我。”
  素弦坐下来,耐心地道:“其实我知道,你的心一直在他身上,想着有一天,能够跟他长相厮守地在一起,我说的对么?”见她怔忪着望了自己一眼,又肃起面容:“青苹,我还是那句话,忍一时海阔天空。他至今未娶,将来我完成了任务,你必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时候。”
  青苹长长地叹了口气:“那一天,究竟要等到什么日子啊。”
  素弦又安慰了她几句,便打发了她回去。仰面卧在榻上,有些事情却不得不提前考虑。
  张晋元是个狼子野心的人,他把自己当做棋子,安插在霍家,伺机夺取霍家的财产,天知道他的胃口究竟有多大。而自己被他衔住把柄,如同整个咽喉都扼在他的手上,他想让她活,她便活;让她覆灭,她也绝对没有苟且偷生的余地,一切全凭那男人的喜好。
  她一直在心底打算着,该是为自己提早作准备的时候了。既然老天让她知道了戏子的事情,那就是给她一根救命稻草,她必须及时抓住。
  但是,青苹始终是张晋元的人。在这座深宅里,她还能够相信谁呢?
  她想到了香萼。
  翌日她私下里叫来了香萼,愁眉苦脸地将她那兄长喜爱拈花惹草的事一说,香萼顿生同情,道:“香萼能做些什么,二姨娘尽管吩咐。”
  素弦肃然道:“这件事情关乎甚大,你首先要向我保证,绝对不对旁人说起,你能答应么?”
  香萼立即信誓旦旦地道:“自从二姨娘发现奴婢的姐姐偷情的事,不但没有告发他们,还请求了太太将他二人打发走了,香萼便一直对您感激不尽。只要是二姨娘吩咐的事,香萼一定守口如瓶,竭尽全力做好。”
  素弦便对她说了自己的种种计划,香萼领会地很快,当即便答应下来。
  第七十六章 曲岸持觞,梦短路长(二)
  这日已是腊月二十八,临江城街头巷尾都洋溢着喜庆的年味,却惟独龙家巷子末尾的这家,门户终日紧闭着,不见丝毫生气,显得尤为神秘。夜色渐浓的时候,一个挽着双鸦髻的丫头穿一身藏蓝布旗袍,抱着个小包匆匆走在巷里,几个淘气的小子方才点燃了炮仗,捂着耳朵哄散开来,那丫头还未明白怎么回事,便冷不丁地被那炮响吓了一跳,沉声呵斥道:“你们几个,到别处去玩!”
  她声音似是没什么底气,几个小子愣了一下,便鸟雀似的蹦着跑了。
  那丫鬟暗咬牙啐了一口,继续往巷尾去了,忽然有个女子从胡同口出来,拦了她道:“姑娘,向你打听个人可否?”
  她似乎很回避跟生人说话似的,小声嗫喏道:“不知道。”便快步朝前走去。
  那女子却不肯放弃,撵上她道:“我家奶奶要见你家小姐,事关重大,还请你带个路。”
  那丫鬟神色略显紧张,借着大门上高悬的灯笼,看她也是寻常妇女装扮,只道:“姐姐不是找错人了吧?我们家没什么小姐。”
  正说着话,后面又走来一位浅色驼绒大衣的女子,将头巾略微拨开一些,露出端秀清丽的面庞,对着她点头微笑了一下:“你不要怕,我们没有恶意。只因你家小姐情况危险,所以特地来帮她的。”
  这女子应只二十出头年岁,素若兰芷,端庄娴雅,应是大户人家出身无疑,那丫鬟看她眉眼和善,试探着问:“夫人究竟是找谁来的?”
  那位夫人从容道:“我只说一个名字,张晋元你可认识?”
  丫鬟大为惊诧,犹豫了一下,还是带了她们进门去。
  这所宅院不大,却收拾得典雅整洁,屋子也宽敞明亮,装饰得颇为考究。桌椅都是包金的酸枝木,也是价值不菲。两位客人在厅里坐了一会儿,侧屋的棉布帘子掀起,进来一位穿着雨青色斜襟大褂的妇人,腹部略有隆起,走起路来显得颇为小心。
  那位夫人起身朝她走来,瞅了瞅她的肚子,试探着想摸一下,这妇人当即警觉地躲闪了一下:“你们到底找我何事?”
  那夫人笑道:“你叫金萍,艺名小琼仙,我说的可对?你既是张晋元的人,应当想得到我是谁吧。”
  金萍狐疑地打量了她几下,道:“我听说张少爷只有个妹妹,嫁给了霍家大少爷作妾。”
  随行来的小丫鬟便道:“正是我家奶奶。”
  素弦令了声:“香萼,不得无礼。”便扶了金萍到贵妃椅上去,握了她的手,饱含怜意地端详着她,金萍见她这般热情,倒有些难为情,说:“夫人今日突然找到这来,倒让妾身好生疑惑。”
  素弦面露忧色,道:“可真难为你了。我前几天才知道姐姐的存在,我那兄长素来喜欢拈花惹草,我总劝他,过了三十而立的年纪,也该成个家了。可没想到,好不容易有姐姐你怀上我们张家的骨肉,他还是要来这偷偷摸摸的一出,让姐姐受委屈了!”说罢便不住地叹着气。
  这话正是说到金萍心坎上了,她原想怀了张晋元的骨肉,便可一步登天告别唱戏的苦日子了,却没想到张晋元另买了这所宅子安置她,又叫她没事不要露面,倒叫街头巷尾的婆姨们成日里议论,说她八成是个粉头叫有钱人包了。金萍终日困在这小院里,别提有多郁闷,便将憋在肚子里的委屈倾诉了一番。
  素弦耐心听她诉苦了一阵,问:“我那兄长素来以生意为大,可曾冷落了姐姐?”
  金萍的丫鬟按耐不住了,插话道:“夫人,不是我翠菱多嘴,张少爷已然半月不曾来了,害得我们小姐成日以泪洗面。”
  金萍赶忙丢了个眼色过去:“翠菱,不要乱说。”
  素弦笑了笑道:“我自然理解我哥哥,金姐姐不要怪她。”却又忽的满面忧容,似乎欲言又止,金萍心下一紧,忙问:“夫人,可是少爷出什么事了?”
  素弦又是重重一叹,“唉,他倒是太平安稳,只是姐姐你,我倒是发愁了。我们张家难得有后,我心里自然喜欢,只是有些事情,我说了也不算。”
  金萍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眉尖紧紧一蹙,道:“可是因为我出身的缘故,少爷他嫌弃我了?”
  素弦似乎心事重重,只半低着头不言语,一旁站着的香萼便道:“事关紧急,我家奶奶不愿伤你,有些事情就由我这丫头说吧。你也知道你出身低微,张氏一门少爷又是独子,长子血统不可玷污,少爷本就无心留下你腹中之子。只因我家奶奶一直劝阻,才留你到了现在。如今少爷决意要你堕胎,我家奶奶却有心保这孩子一命,肯不肯配合,就在你了。”
  金萍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翠菱听了更是惊诧不已,扑通便跪了下来:“求夫人救救我家小姐,求夫人了!”说着便要磕头,香萼领会了素弦的眼色,连忙把她搀扶起来,说:“你家小姐还没表态呢,你这是着急什么?”
  那金萍仍是发着怔,眼光直愣愣地说不出话来,素弦见状便道:“姐姐可是不相信我么?也罢,我虽有心留住张家这唯一的血脉,看来是天不遂人愿了。”
  金萍嘴角一抖,似笑非笑着,怔怔地道:“夫人费心了。只是留下了这个孩子,又能怎么样呢?他终究心里没我。”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死心眼的。”香萼道,“你先保住腹中孩子,到时候母凭子贵,张氏宗祠必定会接纳你,名分不过是次要的,安稳荣华不就不愁了?”
  素弦心里却在寻思,想不到这戏子却是个重感情的,张晋元这种禽兽不如的东西,竟也配得到一个女子的真心么?不觉暗自冷笑。
  “我自有地方安顿你,让你平安把孩子生下来。”素弦道,“我为的不是你,而是整个张家血脉的延续。他素爱在风月场里流连,你也不是不知道,对那样的男人付出真心,你该想到结果的。我答应保你周全,你只要生了孩子,条件尽管开,只要我能办到,这样还不行么?”
  金萍犹豫了再三,这才微微点了下头,心里自是忐忑不已,又问:“夫人,若是少爷前来质问,妾身要如何应对?”
  素弦握了她的手,宽慰道:“这点你大可放心,我会把你安置妥当,在你生子之前,绝不会有人来打扰你。”郑重地看着她,又道:“你也要对我保证一点,一定要平安把孩子生下来,你能答应么?”
  金萍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毕竟是我身上的一块血肉,我不疼惜他,谁疼惜他呢?夫人大可放心好了。”她说了完这一句话,抬起眉眼怯怯地去瞟素弦,却见晦暗的灯光下她面色雪白,如是忽然覆了层霜似的,这屋子炉火却一直烧得很旺,金萍就觉得很是怪异。
  素弦似是从怔忡中惊醒过来,又关照道:“既然如此,这事宜早不宜迟。夜里我会派人来接你,你只打包少许细软,旁的都不要带。”
  素弦与香萼从龙家巷子出来,因为是掩人耳目进行的,便沿了小巷走了一阵,素弦一路都默然不语,香萼知她思绪繁杂,也随着一起沉默。
  素弦忽然问道:“香萼,在你眼里,我是个怎样的人?你对我今天的所作所为,没有一点儿想问的么?”
  香萼讶异了一下,说:“二姨娘心思缜密,考虑的事自然是平常人考虑不到的。香萼只是真心想帮助姨娘,不会多问旁的。”
  素弦点头道:“你今天在金萍面前说的几句话,倒也颇合我意。”忽然很是动容,又道:“我要郑重地感谢你,香萼。在整座宅院里,就属你最知我意,跟我也最能说开话来。以后,我就把你当我的妹妹看待,好不好?”
  香萼受宠若惊,忙道:“二姨娘,我只是一个卑微的婢女,这又怎样担当得起呢。二姨娘可真是折煞我了。”
  素弦笑了笑:“我说你受得起,你便受得起。”亲昵地挽了她的手来,正巧有辆黄包车经过,笑道:“今天你同我一起坐吧。”不由分说,便拉了她上来。
  回到府里,裔凡刚巧从芳草园回来,碰上素弦,便揽了她的肩问:“这么晚是到哪里去了?”
  素弦笑道:“龙口街那边布置了好看的花灯,我一直想去看呢。你又在忙生意的事,只好叫香萼陪我去了。”
  裔凡无奈一笑:“你呀,这么晚出去,也不怕出危险?芳草园里的花灯都调试好了,过几日便都亮了,到时候满园都是流光溢彩,包你看个够。”
  “大哥。”裔风忽然在背后唤道,“大哥,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他夫妻两个正亲昵谈笑,裔凡转过身来,见他一脸严肃的样子,便问:“这么晚了,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么?”
  素弦微微颔首,表示理解,便对裔凡道:“既然你们兄弟有话要谈,我就先回房去了。”说罢便要走,裔风沉着脸色走上前来,“不必,我也有事想请教大嫂,大嫂若是没事,就请一起来吧。”
  素弦心里陡然一颤,那日夜里不明不白地在芳草园与他相遇,他问她是否与玉蔻之死有关,当时他不曾追问,现下却这般严肃,难道真的是寻到什么证据了么?
  第七十七章 曲岸持觞,梦短路长(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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