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齐老师向来有点迷信, 重风水命理易经八卦, 认为自家老父时运不济就是因为祖坟风水不好。
  他最喜欢的数字当然是“8”, 发财好意头, 执教多年,不管学校让他教哪个班, 他都要求必须有“8”这个数字在内。
  所以他在文晖小学名声响当当,知道同事背后的议论, 但他全当耳旁风过了。
  齐老师道:“而且那一届我教了足足六年!”
  “哦?”高劲说,“那这是您第一次完完整整带足的一届,感情一定很深厚。”
  他说着,看了眼顾襄。
  顾襄和他对视, 手揪着包包的肩带, 看到他眼中的鼓励,她挺起胸膛,正要开口,忽然就听齐老师说:“感情那还用说, 当然深厚!他们一个个长什么样我都还记得!印象最深的就是当年我们班上一个小丫头, 个头最小,长得最漂亮, 虽然脑袋笨了点, 但数学倒是学得特别好。”
  他回忆道:“她这笨还能笨出花样,我不是教语文的嘛, 她那首《一去二三里》一遍就会背了, 《床前明月光》要背十遍才会。街上随便抓个人, 不一定知道《一去二三里》,但肯定知道《床前明月光》,你说稀不稀奇,她跟人颠倒!这小丫头我还记得她叫……叫……顾襄!对,顾襄!”
  高劲心头暗暗叫了声“不好”,果然见顾襄偏头盯着齐老师,语气不似平常那样清清淡淡,“齐老师,我是顾襄。”
  “啊?”齐老师没理解她的意思。
  顾襄抓着包,挺胸抬头,面无表情,“我是顾襄,您还记得我吗?”
  齐老师愣了愣。
  顾襄先强调:“我向来成绩很好,没什么学不会的。”
  齐老师似乎没听进去,“你是顾襄?”
  “嗯。”顾襄冷冷淡淡。
  齐老师不住打量,笑容慢慢爬上脸,又摘下眼镜,抬手抹了下眼睛。
  顾襄一怔。
  “不好意思,我这……”齐老师擦掉眼泪,“都十年了,没想到你长这么大了。像!真像!跟你小时候一个样。”
  顾襄看向高劲,不知道说什么。
  高劲抽了张纸巾递去,笑着说:“齐老师是高兴的。”
  “对对对。”齐老师拿纸巾擦了擦眼泪,“人年纪大了,容易触景生情。让你们见笑了。你这孩子,刚才怎么不说,还装不认识!”
  高劲替顾襄回答:“她听说了您的名字,也不太确定您是不是她以前的老师,毕竟都十年了,她那个时候也还小,哪有什么记性。”
  顾襄没有反驳。
  阮维恩回过神,感叹:“居然这么有缘!”
  齐老师很激动,跟顾襄回忆往事。
  “……那个时候把我气的,本来还想让你罚站,后来看你就那么点小,想想又可怜,就罚你抄了十遍《床边明月光》。”
  顾襄脸色不是很好,她瞄了眼高劲,高劲在喝着茶,翻着本子,似乎没听。
  她又瞄向阮维恩,高劲忽然开口:“维恩,你记下这个号码。”
  顾襄收回视线,继续听齐老师说。
  齐老师道:“你现在还能不能背《一去二三里》?”
  顾襄脱口而出:“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齐老师:“对,记性真好!”
  顾襄微微地提了下嘴角。
  她看着齐老师黝黑的脸,酝酿片刻,小声说:“我小时候成绩很差吗?”
  “不差。”齐老师笑着,“你乖得不得了,一首诗十遍不会就学二十遍,学到后来,就什么都会了。不过你小时候不爱说话,现在应该参加工作了吧,性格有没有外向点?”
  顾襄说:“我不内向。”
  齐老师:“你就是什么活动都不爱参加,人家小朋友下课都到处玩,你就一个人坐在座位上画画。”
  顾襄:“是吗?”
  齐老师:“你其实很想去玩,我好几次看你眼珠子跟着班里小朋友转,不过没人叫你,你自己也不会主动。”
  他感叹:“一晃眼,长这么大了,你现在就很好。”
  顾襄第一次知道自己在学校里的样子。
  她最初没那么聪明,但很乖,愿意学,后来就变得聪明了。
  她真的不合群,没有小伙伴。
  她喜欢画画,是因为没人跟她玩。
  她的数学从小就很好。
  她是学习委员,但从来不管别人的学习。
  齐老师说得口干舌燥,终于想起高劲。
  “差点忘了正事。”
  高劲微笑:“没关系,我刚好把这些本子都翻了一遍。”
  齐老师道:“我挑一些出来,打他们电话看看,也不知道能找到几个。”
  高劲说:“用我的手机。”
  齐老师看着本子上的信息,长吁短叹:“趁着还有时间,让老人们聚一次也好。年纪大了,才知道过去的珍贵。”
  他们要打一堆电话,齐老师怕顾襄无趣,让她出去玩钓鱼,渔具在院子里,是供钓友使用的,让她随便挑。
  顾襄起身,坐在电视机前的齐中华老人突然朝她叫“囡囡”,齐老师让她别管:“他把你当成我的女儿了,他有老人痴呆。”
  顾襄离开屋子,四周张望,最后还是走向河岸。
  这里风景独好,石板贴近水面,站在上面,能望见底下游过的细小的鱼。
  顾襄蹲下来,捞了捞水,鱼马上就不见了。想了想,她回到院子里,选了一支鱼竿,研究片刻,又手机搜索了一下,从渔具箱里拿出饵料,尝试着串上去。
  隔着不远的地方,外地来的钓友喊她:“不是这么用的,小姑娘。”
  钓友热心,过来教她。
  顾襄迟疑着,放下了手。
  钓友边弄边说:“就你一个人来钓鱼?你是本地人吗?听说这里本地人收费便宜,我们钓一天要六十,本地人只要五十。”
  对方替她全弄好了,又教了她一点钓鱼技巧,顾襄道谢。
  她安安静静地盯着河面,偶尔有个水晕,她赶紧提竿,钩子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过了很久,头顶突然罩下一顶草帽。
  顾襄抬起头,小脸被帽子遮住大半,什么都看不清,她动手挪开。
  高劲笑道:“防晒。”
  顾襄望向院子,老人在晒太阳,齐老师在同阮维恩说话。
  她问:“事情办好了吗?”
  “能打通的电话基本都打了一遍,你猜有多少人愿意大老远赶来这里?”
  顾襄说:“猜不到,有多少?”
  高劲说:“我也不知道。”
  顾襄盯了他一眼,重新看向河面。
  “刚才不晒吗?”
  “晒的。”
  “怎么不坐阴凉地方?”
  顾襄望了望四周,这才发现远处还有一块树荫下可以垂钓。
  “没看到。”她说。
  “有没有钓到什么?”
  “一条鱼都没有。”顿了顿,“连杂草都没有。”
  “……刚才聊天的感觉怎么样?”高劲问。
  顾襄沉默,手中的鱼竿似乎动了下,她赶紧提起,又是空的。
  她重新抛回去,轻声道:“患了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是不会康复的。他们活到终了才遗忘过去,可我的人生才刚开始,就不记得了。”
  “我努力了很久,第一次知道原来我也有成绩不好的时候,可我还是很陌生,好像齐老师说的那个人不是我。”
  高劲想了想,拿走她手边的钓鱼竿,收竿研究了一下,换了饵料。
  他坐在顾襄身边,看了她一眼,手上一边动作,一边道:“我刚才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最后的结果,也许是一个人都不会来,但没关系,基数至少是‘1’。”
  高劲朝后指了下,“还有一位齐中华。”
  他道:“我以前给自己定下过一个规定,今天过得再沮丧,等新一轮太阳升起的时候,都不许再提,因为‘明天’的可能性实在太多。我们至少还能活六十年,你算算,还有多少个明天?”
  顾襄没算,她侧头说:“刚才在房子里,你真的没在听吗?”
  “嗯?”高劲笑了下,“唔……”
  装模作样……
  顾襄把草帽戴正了,浅笑着看向河面。
  高劲突然说:“快!”
  顾襄不解。
  “手伸过来。”
  高劲说着,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她抓住鱼竿。
  四手相叠,用力往上一提。
  夕阳下,水光粼粼,像星星落满人间。
  一条细小的鱼苗在天空划出一道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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