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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瓶子是深棕色,瓶身上贴着的标签全是蚂蚁般密密麻麻的外文,易飒懒得看,问陈秃:“是最好的?”
  陈秃拿手拍拍瓶盖,像拍生平得意之作:“那是当然。”
  他压低声音:“10毫升的注射器,三针,放倒只藏獒没问题,八针,棕熊都倒。像你盗捕野象,顶多十针的量,别打多了,打多就死了。”
  易飒从来没说过要这玩意是干什么的,但兽用麻醉剂,每次还这么大量,东南亚又不是非洲大草原,没那么多大型兽,他用脚趾头猜,都知道是进丛林盗捕野象的。
  虽然每次说时,她从没承认过。
  但也没否认啊。
  这次也一样,只说了句:“给点赠品。”
  说完了,也不经他同意,从货架边吊挂的那捆厚塑料袋里拽下一个,搓开了,在抽盒间随手翻捡,陈秃无所谓,女人嘛,就是爱占小便宜。
  易飒忽然想起了什么:“我刚在岸上,看到一个中国老头。”
  陈秃说:“来好几天了,第一天就被人带来找我了。”
  他为自己在社群华人间的知名度沾沾自喜:“说是来找自己女儿的,还留了一摞寻人启事给我,请我帮忙散给看病的。”
  “怎么找这来了?”
  “他女儿给家里寄过照片,看背景是水上村庄,他沿大湖找了大半个月了,看咱们这最像。”
  第14章
  马悠还在这住过?
  易飒回忆了一下,毫无印象。
  陈秃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小姐,你每年才在这住几天?再说了,这儿人员流动那么大,我都没见全过。”
  也对。
  易飒把药剂瓶一起放进塑料袋:“怎么住外头了?”
  姓马的挺能来事,见人就叙同胞情谊,求到陈秃门上,她还以为怎么着都能混到一张睡觉的床。
  陈秃懒懒的:“我认识他老几啊,再说了,住这儿的人三教九流,杀人越货的都不在少数,他这种老白兔,离着远点也好。”
  又说她:“比起你刚住下的时候,住户得翻新了五六成,不少路子杂的,要么我叫条船,把你那船屋往这边拖近点?你住太远了。”
  易飒说:“不用,我就喜欢清静。”
  陈秃鼻子里嗤了一声:“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万一有坏种瞧上你了,摸黑爬上你的床,你喊救命都没人听见。”
  易飒居然笑了:“长脑子的人就不会这么干,我要真是小白菜,住这种地方,早被人收割了几茬了,轮得上这些后来的下刀?”
  这倒是真的,陈秃忽然想起三年前,一时间心旌摇荡。
  当时的场景,跟他说的差不多,月黑,风高,有人摸进她的船屋。
  然后被她拿棒球棍打断了一条腿。
  这还没完,她用绳子绑住那人的断腿,把他倒吊在船屋下,当时是旱季,水位已经退了,那人晃在半空,离水面尺把远,撕心裂肺干嚎。
  陈秃刚说“喊救命都没人听见”,有点夸张了,其实喊得足够努力,还是听得见的。
  远近的住户都很兴奋,拍门叫窗,一个接一个,都划上铁皮船过去看究竟,陈秃也去了。
  气氛像过大年,船屋边至少围了四五十条船,每条船上都有灯:马灯、应急灯、电灯,甚至直接是火把。
  那场面,有一种简陋的流光溢彩,盛大辉煌。
  看热闹的人很懂规矩,没人动手去给那人松绑,就任他这么吊着:谁敢帮,谁就是和下手的人过不去。
  陈秃约略猜到易飒的意图:她就是要搞个大场面,敲山震虎,让某些人知难而退,别他妈接二连三烦她。
  末了,陈秃往上头喊话:“伊萨,这怎么弄,你给个话啊。”
  易飒开门出来,低头看了看,说:“那就放了吧。”
  围观的人这才七手八脚去解绳子。
  陈秃一直觉得那场景真是浪漫,后悔当时没拍下来,否则洗成照片挂在墙上,一定很绝妙。
  ……
  易飒踢踢脚边的乌鬼:“走了。”
  她弯腰拿起盛酒的陶碗,泼掉残酒,甩了几下之后塞进塑料袋的空隙,这才最后扎口。
  乌鬼两边翅膀张开,摇晃着往外走,姿势很像蠢鹅。
  陈秃帮她拎着塑料袋,送她下梯子:“一个破碗还要回收,到底稀罕在哪啊?”
  当初寄养乌鬼的时候,她跟他再三交代:这碗不能坏,磕豁一个口子,大家走着瞧。
  乌鬼扑棱扑棱飞到下头的铁皮船上,越南人打着呵欠起身,准备开桨。
  易飒爬到梯子中央,抬手把袋子接下来,转递给越南人。
  然后朝陈秃勾勾手指头。
  陈秃趴下身子,肚子蹭住梯子头,把上半身探下去。
  易飒说:“这碗,是拿死人坟头的泥烧的。”
  ***
  铁皮船渐渐划出光亮地带。
  她住得确实远,拿城市作比,陈秃在市中心,她住的应该是郊县,孤零零的一幢船屋,像观望敌情的岗哨。
  船屋是高脚架起的,只有一层,底下悬空,要靠爬梯上下,走的时候雨季已经开始,淹了最下头的两格,现在水已经淹得只剩顶上两格了,边上有个坟包样的黑影卧在水中。
  那是树,只有树冠还在水上。
  这雨季再狂肆一点,树就要没顶了,当地柬埔寨人有“树上抓鱼”的说法,说的就是水退的时候,有些鱼被卡在树上,走不了,渔夫得爬到树上抓鱼。
  可惜她在这住了这么久,这棵树从没卡到过鱼。
  易飒拎着包,一脚跨上屋面。
  乌鬼扑腾着跟上来。
  门没锁,是拿电线把门扣捆扎起来的,不知怎么的解不开,易飒心头火起,上脚就踹,几脚踹过,门锁那儿没开,门轴这边倒是哗啦一声,整个儿朝屋里砸去,砸出一股厚重的湿霉味。
  易飒倚在门边,候着味道消些了才进去。
  电灯意料之中的不亮了,备用电筒的电池潮霉了,关键时刻还是得靠火——她从柜子里拎出一个生锈的煤油灯,拿下玻璃罩,点上灯芯。
  然后拎到屋子正中央,盘腿坐到地上。
  煤油很浊,燃出的灯焰光亮也疲弱,好像走不了直线,半途就软塌塌弯垂下去,勉强撑出的那方亮像隆起的坟包,把她罩在正中央。
  乌鬼没进来,立在门外。
  这畜生挺怪,走动起来又呆又蠢,但一旦立着不动,又极其有气质,诸如坚毅、神秘、冷峻、凌厉之类的词儿都可以往它身上套。
  易飒打开塑料袋,取了段橡胶管出来,扎住左上臂,很熟练地拍了拍肘心部位。
  这一阵子东奔西跑,有点晒黑了,血管都不清晰了。
  她拆了根针管注射器,接上针头,用力扎透兽用药剂瓶封口的橡皮塞,觑着针头探进去的位置差不多了,缓缓提起活塞抽取药液,一直提到最大刻度线。
  然后抬起左臂,给自己做静脉注射。
  推针的动作很轻,匀速,微阖着眼,表情很享受。
  ***
  半夜,丁碛被手机响铃闹醒。
  井袖也醒了,不耐地翻了个身,拿手揉了揉睁不开的眼皮,惺忪间以为自己在做噩梦:那种解放前、农村、跳大神驱邪的梦。
  主要是因为这响铃,录的是个老男人唱歌,嗓音低沉沙哑,拖腔拉调,咬字不清,调子很西北,像兰州花儿,又像陕北信天游。
  背景音里还有隐约的涛涛水声。
  丁碛背脊一紧,瞬间翻身坐起:这响铃专属于养父丁长盛,录的是段伞头阴歌。
  他接起手机、下床,快步向着露台走。
  井袖茫然,才刚半撑起身子,丁碛回过头,说了句:“你躺着。”
  语气又冷又硬,不是在和她商量。
  于是井袖又躺回去,下意识蜷起身子,目送着丁碛走上露台,拉上玻璃门,心头涌起妻子般的满足和无奈。
  男人,总是有忙不完的事。
  露台上有点凉,夜气带着湿,四下都黑魆魆的,底下的游泳池泛粼粼的亮。
  丁碛紧抿着嘴,眼皮低垂,听丁长盛交代。
  “我已经打听到易飒的住处了,在大湖上的浮村,待会我给你发张大致的地图,你尽快过去找她。”
  “这一次别再出纰漏,这丫头小时候就不服管,她爸都拿她没辙,长大了更野,这几年在东南亚混,结交的估计都是些下三滥,近墨者黑,一身邪气。我跟她讲话,她都不怎么放在眼里!”
  丁长盛似乎有点动气,咳嗽了两声,又压下去。
  “总之,你登门拜访,得有个谦虚的姿态。你路上买点礼品提过去,见面了要客气,仔细论起来,你们小时候还算见过面的,在西宁的那个江河招待所。”
  丁碛嘴角不觉掀开一线讥诮的笑:“我记得,很要表现,还挺会抢答。”
  丁长盛很不喜欢他这语气:“好好说话,你这态度就不对!这一次要不是你自作聪明,跑去盯她,哪会有这么多事!本来挺正常的一件事,让你这么一搞,反而复杂了。”
  丁碛一窘:“是,我当时还以为,只要小心一点,就不会被发现……”
  丁长盛厉声说了句:“她凭什么不发现?她蠢吗?她是易家这一代的水鬼!”
  丁碛不吭声了,通话出现了一两秒的静默。
  他尝试旧话重提:“但是干爹,你不觉得奇怪吗?水鬼三姓,每个姓每代只能出一个水鬼,她姐姐易萧是水鬼,她怎么可能也是?”
  丁长盛冷笑:“我知道你奇怪,我也奇怪,但三伏三九的女七试,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是正大光明过了的,我早跟你说过,这是老祖宗给的天赋,羡慕不来,练死了也练不来!”
  ……
  挂了电话,丁碛回到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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