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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伎 第25节

  这样的事都遇到过了,红妃还能对这个世界有什么指望?
  如今对方只是刺了一两句,还算不得什么事。
  “小娘子倒是好静气!”坐在赵循身旁的美貌男侍忽然笑了,看了赵循一眼道:“小人曾听人说,真有本事的人才能这样不动如山,没本事的人哪怕是玩笑几句,也要张牙舞爪起来。”
  “小娘子携带的是嵇琴?方才恍惚间听尚书大人说到,小娘子是擅嵇琴罢?说来真巧,小人也颇精嵇琴。”
  其实哪有什么巧不巧的,赵循喜嵇琴,所以格外看重他。在陇西遇到的他,如今回京也要带他。而红妃来到这里,也是因为李尚书知道她擅长嵇琴,而他要招待的赵循又是个嵇琴的爱好者。
  “今日小娘子也带了琴来,想必要是要奏的...在下也带了琴,不如以琴相会,也是为这场接风宴添彩。”这男侍说这话,并没有多少好意。一半是揣摩着赵循的意思,觉得他是想给这个女弟子一个没脸,这才打算用嵇琴压一压对方。
  这男侍的嵇琴在陕西确实是一绝,这一点是非常有名的。他也以此自负,并不觉得红妃一个小娘子能在这上头有什么真本事,更不要说压过他了。
  另一半,这里也蕴含着他本人的恶意。
  说来也是讽刺,红妃痛苦于这个世道女子地位低下,且没有改变的余地时,有人却是羡慕着她的。只能说地狱这种地方,你以为够惨了,殊不知你还在第一层,下面还有十七层呢!
  男侍是男.妓出身...对比起女乐的日子,他们才是真的惨淡!
  其实想也知道了,这世道男多女少,男女失衡到惊人的地步。贱籍女子才能做妓.女,结果必然会带来男娼业的繁荣——一方面,妓.女人数太少了,根本无法满足需求。另一方面,妓.女也太贵了,一般人根本‘消费’不起!即使是那等又老又丑的,在城外勾当,价格对于中下层来说也只能局限于偶尔光顾。
  仅在东京就有上万的男.妓,举体自货、招摇过市。而这还只是‘职业’的!事实上,有卖.淫经历的男子只会更多!很多中下等人家的男孩子,少小时只要生的略微齐整,就有可能在父亲的授意下与年长男子狎昵,从而获得钱财。
  更有甚者,一些少年还会‘嫁’给年长的、有财势的男子,与他们过现实意义上的夫妻生活——这种关系在社会上公开化了!
  当然,这种关系并不耽误他们从女司租妻生子就是了。
  ‘娶’到少年的男子自然也不是白捡一个老婆,一方面他们需要出聘礼,另一方面,等到‘妻子’要租妻生子时,第一次租妻生子的费用得由他来出。虽说在女司第一次租妻的费用相对不高,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拿出来的!
  这种关系看似是‘夫妻’,但除开少数关系稳定的,其中又混杂了多少和娼.妓无异的交易?
  甚至有一些男子年岁渐长了,也会在家计艰难的时候偶尔卖身...他们习惯了如此,这只是‘补贴家用’而已。
  在这个世道之中,贱籍女子虽然是贱流,却也是可居的‘奇货’。年轻的贱籍女子价值很高,所以就算被鸨母之类的人物虐待,一般也是软性虐待(怕打的狠了,最后人财两空),强度可不能和男.妓馆里相比!
  就比如这随侍赵循的男侍,他如今还算好的,当年在男.妓馆中也是日日被打!
  一日让接客四五回,但凡有一点儿不好就吊起来打!还让嘴里含上香油,打的时候嘴巴不闭紧,香油滴了出来,那就得从头打过...对于这些男.妓,管理他们的龟公可没有一点儿怜惜的意思。
  他们平日里待客人太冷淡了会被打,说是做生意不用心!可要是太热切,迷魂汤灌的厉害,也会被打!说他们是想勾搭客人后跑路,是不安分——那样的日子真个地狱里一般!
  就是那时候,他见到了妓.女的‘风光’...同样都是卖一身皮肉,同样都是下贱之人,怎么她们日子就能那样悠哉?受尽追捧?那些对他们粗暴的不得了的男人,对上那些妓.女就温声细语起来了,这算什么?
  那些妓.女本身已经是贱流了,但面对他们这些男.妓时,头又抬的格外高了。就他自己亲身经历的,一些妓.女、男.妓都有的场合,那些妓.女总给他们男.妓难堪,又因为那些场合上的人物都偏向妓.女,最终委屈也只能自己往肚子里咽。
  其实这就是一个受到迫害的人,转而迫害地位更低者的故事——妓.女会转嫁怒气给男.妓,而不会向地位高的人呲牙。同样的,这男侍也没有想过这样的世道根源在哪里,他直接恨上了女子,特别是妓.女。
  第41章 一曲红绡(5)
  赵循没有任何表态,但红妃能感觉到,他对于男侍的出头是满意的——他想给她没脸,她也感觉到了,心里也觉得无奈,却没有多少‘委屈’。在这个对女子充满恶意的世界呆久了,她感受过太多没来由的恶意了,这不过是最初级的而已。
  杜若兰...就是那男侍,令身后的仆从取来他的琴,然后抱着坐到了大厅中。
  红妃这个时候才认真打量了对方一眼,发现他手中的琴有异。这把琴说是嵇琴,却只有一根弦,不是对方改的单弦,红妃都看到琴上可以上另一根弦的位置了。
  这时赵循才对李尚书道:“这把琴上还有个故事...当初若兰当众献艺,奏嵇琴时有一弦断绝。若兰却坦然自若,乐不终止,以一弦完曲...可说是神乎其技了。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这把琴之后也未修复,若兰常以单弦演奏。”
  “哦,还有这样的奇事?那确实不可等闲视之了。”李尚书点了点头,摸摸胡子。他心里其实有点儿后悔,明知道赵循偏好男色,还找来红妃参与宴会。就算红妃什么都不做,从头到尾赔小心,说不定也是要得罪人的!
  他心下计较着待会儿帮着收场...他是个怜香惜玉的人,总不愿意见红妃一个刚出道的小娘子这样没脸,遭这无妄之灾。
  红妃打量过杜若兰一眼之后,再也没在他身上放任何注意力。如果说一开始她还好奇杜若兰有什么本事,现在已经没有那好奇心了!从他一次单弦演奏成名,然后就时不时拿这单弦琴出来演奏就看得出,他品格不高。
  至少在艺术和表演上来说是这样。
  对于一个这样的人,红妃连好奇都欠奉送,更别说拿他当对手了。
  若说第一次单弦演奏还可以说是意外,为了表演的完整他没有中断表演换琴,是值得钦佩的。那他之后的所作所为就让红妃看不上了,说到底他只是用这种‘奇技’卖弄,以此挟名自傲罢了。
  考虑到这世道生存不易,红妃本不该对他这种行为过分苛责...都是求生而已,何必还要如此刻薄?
  但对方显然对她没什么善意,红妃又不是人家打了左脸之后会故作无事的软骨头!有了这样的前情在,这个时候能看得上杜若兰,那才是奇了怪了!
  杜若兰捏着弓子拉弦,嵇琴独有的音色响起,好哀戚苍凉的乐声!
  赵循是喜欢嵇琴的,也因为杜若兰的琴艺特别看重他。此时听着琴音,手在膝盖上打着节拍,目露欣赏。
  红妃就不太把这表演放在心上了,此时的嵇琴很小众,学的人少,稍微有点儿水平就敢说高手了。再加上嵇琴本身还不够成熟,远没有后世二胡民乐之王的霸气...可想而知杜若兰的表演水平。
  不能说差,只是就和红妃在一些乐工那里听到的嵇琴演奏差不多。甚至因为他为了炫技,特别断了一根弦,以单弦演奏,还多有不如呢——水平足够的话确实可以单弦演奏,但不可能不对表演有影响。若真的没有影响,为什么会是两根弦?为什么大师们没有为了炫技断掉一根弦?
  这样的乐音,别人或许会觉得不错。甚至因为他以单弦演奏,天然就高看一眼,但红妃是不看在眼里的。
  这个世界将她逼入了泥淖之中,这样苦闷的境地,她还能保持身心健康、颇有上进心,凭的就是她那股坚韧的心气,以及多多少少的自傲。
  无论是曾经,还是现在,她都可以靠跳舞活着。对比起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任何人,哪怕是高高在上的贵人,她也有着更丰富的灵魂——若不是相信着这一点,她可能会支持不住。
  演奏完毕,大家都喝了彩,还有些人格外夸赞了一番。
  “难怪赵大人说是神乎其技,如今一见,果然如此啊!”
  一方面是杜若兰确实有点儿东西,另一方面却是对赵循不动声色地讨好。
  杜若兰受了赞,故作矜持地站起了身,看向红妃:“接下来轮到小娘子了...对了,小人有个不情之请。”
  红妃看了他一眼,如果他能读懂她的眼神的话就该知道,这是‘知道是不情之请还要说?滚吧’的意思。只可惜两人完全没有读懂眼神的默契,最终也只能听杜若兰不紧不慢地道:“小人与小娘子轮番献艺也没什么意思,不若拿点儿彩头出来,判个高低出来,如何?”
  “没什么意思?好大的口气...”红妃以一种古怪的神情看着杜若兰,要笑不笑的样子:“大约只有才艺不上不下之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了。才艺低者,晓得畏惧,不会说这样的话。而才艺高者,又如何能这样看轻献艺之事?”
  “这话若是奴家当着馆中大小娘子说了,是立刻就要被拉去打手心的!”红妃似乎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轻轻掩了唇:“呵呵,不过这大概也不能怪公子,大约公子过去都在才艺不高处做生活,就真的觉得艺人表演没什么意思了。”
  杜若兰睁大了眼睛,他不敢相信红妃竟说出这样的话!这样的场合,他可是代表转运使大人的脸面,刚刚给她下马威也有转运使大人的授意!如此她不默默受着,还这样大放厥词,是不要命了吗!
  这个时候他才想起对方是东京城女乐,不同于一般。就是转运使大人恼了她,也不可能直接拖下去安排了。
  他曾听说过女乐跋扈、任性、高傲的轶事...即使是面对贵人,这些女乐也一惯大胆!
  虽然是贱流,却和他过去完全是两种生活!
  其实其他人也有些惊讶于红妃的反应,女乐确实要比一般贱流大胆一些,可她如今名声还不够大,只是一个女弟子而已。正该小心做人的时候,这样开口,真的好吗?
  “巧言令色!”赵循这个时候已经冷了脸,手上的酒杯也‘啪’的一声搁下了:“据说你才艺出众?如今才艺还没见到,倒已经见识到口齿了...这般说大话,看来是胜券在握?如此,便奏琴罢,我来做个评判!”
  在赵循看来,红妃之所以这样口齿,正是因为她没信心赢过杜若兰。不然何必说这个话,直接演奏就好了!他也不耐烦和一个女弟子打嘴仗,没的自降格调,所以就直接命令红妃表演了。
  “不要,奴家不要!”红妃站起身来,看着赵循,眼睛里没有惧怕,没有软弱,没有讨好,没有一些弱势的东西。她只是这样看着赵循,有一种无动于衷的意味...这个时候,哪怕是只喜欢男人的赵循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弟子的美貌。
  当她这样看着一个人的时候,过盛的美貌让人忽视了她的青涩,那简直是一种折磨了!
  就像面对过于锋利的兵刃,人也会下意识眼晕心跳一样。
  “哦?是认输了?”赵循这个时候倒是没有那么生气了...对于‘美’的欣赏实际是相通的。这样的美人在前,他就算不喜欢女人,也很难保持原本的不快。
  “倒也不是认输...只是若是由赵大人来评判,那又有什么必要比呢?”红妃依旧是站着的,那一张脸冰清玉洁,便是凛然不可侵.犯。
  声音如落珠碎玉一般,是瀑布打下悬崖后溅出的玉珠:“乐声,说到底是我手奏我心,传入听者耳,再入听者心。看似是从手到耳,实则是由心到心...若是赵大人心里喜欢,便是不值一提的粗劣小调,那也能说是至音!可若是赵大人心里不喜欢,奴家就是奏来仙乐,又有什么用?”
  红妃知道对方对她的恶意,并且就差直说了出来!她可没有任何藏着掖着的意思!
  在她成为女弟子的时候她就决定了,她绝对不要像其他女乐那样小心翼翼地活着,这里那里都陪着小心。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在钢丝绳上求生——如果是那样,她就真的最后一点儿骄傲都失去了,变的和这个世界被蹉磨的一点儿资质也无的女子一样了!
  那样,她那令她无比怀念、无比自豪的上辈子算什么呢?是一个梦,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梦?她绝不接受这个,这就是她的底限!
  若真到了那个地步,她就宁愿死也不愿继续了。
  人都有求生的本能,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没错,但那样活着至少要有一个‘希望’。连‘希望’都没有的人生,只有痛苦的人生,她不知道别人怎么选择,她反正是要选择‘不’的,那是她对那样世界的最后一次反抗!
  一个连失去性命的决心都已经下了的人,才不会这个时候小心求全,注意着不要得罪人。
  “这是质疑本官了?”赵循有些怒极反笑...他其实知道红妃说的没错,但这样直接说出来,却是有些踩人痛脚了。
  “倒也不是质疑,奴家不知什么时候陈述事实也是质疑了。”红妃依旧是不笑,就这样在那里站着。
  这个时候李尚书和其他怜香惜玉者就来打圆场了,主要是他们不忍心红妃这么个小美人得罪了赵循。赵循虽然不好找一个小小女弟子的麻烦,但得罪这样的封疆大吏,他要给她难堪也容易的很!
  女乐最要脸面,红妃看起来又是个性烈的...真的让她难堪了,说不得会出什么事。
  “你只管演奏,本官何至于这点儿气度也无!”其实这个时候赵循也是被红妃噎住了。他说完这话就自觉不对,若是红妃表演出来的水平和杜若兰差不多,他恐怕也不能判红妃输了...因为有红妃的话在前,别人心里只当他是在和一个小小女弟子怄气。
  除非红妃的水平着实差了太多。
  但他觉得那不太可能...虽然他有说女乐们名不副实,但女乐确实是接受了专业训练的。说名不副实有可能,可要说一点儿东西没有,那却是他都不信的。
  红妃到了这个时候,才抱着琴坐到庭中,对这会儿心里更加不满的赵循点了点头——她知道他不高兴,但那又怎样?她就是要他不高兴才那样说的。先撩者贱,他先不尊重她,让她不高兴的。
  他现在知道她被冒犯的心情了。
  红妃坐下之后定了定神,沉下心来,之前种种情绪被她排除在外。红妃对于演奏,没有舞蹈那样‘虔诚’,但她始终是一个将表演看的非常重要的人...特别是在如今这种境况中,‘表演’本身已经是她最后能抓住的东西了。
  当‘表演’开始,在红妃这里,别的什么都不再重要,也不能占据她一丝一毫的注意。
  手抬起,二胡乐音从弦上流泻而出,依旧是红妃最常用作练习曲的《孤星独吟》。
  当第一缕乐音以一种影绰而又笃定的方式出现,重新端起酒杯的赵循忽然捏紧手指间的酒器,就仿佛他的心一样,在那一刻也被攥紧了...这一刻他的感受是很难言的。
  只能说,来自后世的乐音对这个时代的人有降维打击的作用(当然,前提是不过分‘前卫’,超出当世之人的理解范畴)。后世的音乐比当世音乐更着重于情、更着重于发现自我,打一个不算恰当的比方,此时听到《孤星独吟》的人,很像二十世纪第一批听到猫王唱摇滚的人。
  以前从来没有人发现,原来歌还能这样唱,感情还能这样抒发。
  这是不熟悉的领域没错,但在这个领域之中,所有人感受到了什么!而感受到的东西,是原来通过别的音乐不能感受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红妃同样也无法真正意义上理解老一辈歌星,诸如邓丽君的影响力。她知道邓丽君很伟大,唱的歌曲很动听。但除此之外,她所知道的更像是网页上的介绍,知道是一回事,真正明白又是另一回事。
  她所生活的时代离上一个时代究竟太远了,她想要听音乐,无论什么类型都可以动一动手指通过手机上的音乐app听到。而除了音乐之外,各种各样的娱乐也是丰富多彩,任君挑选——这样的她,确实很难理解,当时国民沉寂已久的心突然听到那春风拂柳一样的新音乐时,所获得的感动与震撼。
  现在由红妃演奏的《孤星独吟》就有着一样的作用,当音乐奏响,在第一时间就紧紧抓住了每一个人的心...是‘心’,而不是‘耳朵’。
  音乐里面的情绪太过饱满,太过极致,是悲凉,是洒脱,是寂寞,是高处不胜寒,是江湖子弟江湖老...这样的极致饱满在此时甚至有些骇人了,这就像是将人放在一个氧气浓度过高的环境中,会出现‘醉氧’的情况。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二胡弦上音乐进入高.潮,乐声一重一重推起,让人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受——是身处其间,一不小心就忘了呼吸。
  每一弦乐音就是一声叩问,也是一位历经风风雨雨的高绝之人回望过去的目光。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红妃在音乐高.潮之后,弓子越来越快,直到最后曲子收尾,戛然而止。
  李尚书夹菜的筷子维持着平举的姿势,有些古怪,而赵循端着酒杯的手还停在半空,一曲乐音毕,酒也没喝到肚子里,这都有些可笑了。但是在红妃的演奏之后,没有人察觉到,因为所有人都是差不多的情况。
  赵循的酒杯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下了,以袖拭脸,一片湿意...他这才知道自己在听曲时竟然感动到流泪。
  这太夸张了!
  当想到方才听到的乐音,他忽然又觉得一切理所当然。这一刻音乐已经停止了,但他的脑海里依旧回荡着曲子,这个时候他才明白古人所说‘余音绕梁’是什么意思,不是音乐的余音真能不绝如缕,而是音乐会在人的脑子里徘徊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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