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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骨 第100节

  这位喜爱独处和宁静的北境王者,与史书上描绘相同的,是他那广袤似海的胸襟,以及无与伦比的野心……他能够征服如此巨大的版图,麾下能够容纳如此多的英杰,又怎会是一个对待下属肆意打杀的暴戾之辈?
  宁奕注视着那双残留着浅淡金色的眸子,他轻声道:“这是你的拥簇者,想要留给后人的真相了……对吗?”
  如果自己畏惧于狮心王的凶戾之名,不敢揭开棺木,返回阴兵阵法当中,即便是大阳之物,也不可能抵御无穷无尽的阴气冲杀,最终逃不过饮恨于此的下场。
  那位设下奇点的先生,算好了一切。
  唇角微笑的狮心王,双手攥着剑柄,那截剑身看似插穿了棺木,插入了草原之上,其实就只是两柄破碎的断剑,在狮心皇帝最后的战役当中受到了不可修补的损坏。
  覆着面具的男人,躺在棺里,他生前最喜欢的“安静”,还有“刀剑”,陪伴着他长眠于此。
  狮心王微笑“看”着宁奕,不言也不语。
  “刀剑在两侧,大义在心间……”吴道子看着棺木里的狮心王,肃然起敬,他喃喃说道:“若是我能早生两千年,我愿追随您,征战北境之外,还天下一个太平!”
  宁奕看着狮心王,这具身躯的修为境界难以估量,早已经寂灭,狮心王生前必然是点燃了三颗命星,步入涅槃的大修行者。
  他的肉身千年不朽,但神性却差了一些……白骨平原察觉到了这些神性的异常,抵达了这种境界的大修行者,似乎距离不朽也只差一步。
  这是冲关失败了?
  流淌大隋皇室血液的修行者,想要成为不朽,难如登天,从未有一个成功的例子。
  如今躺在棺中的狮心王,便是最好的一个例子。
  棺木里的男人,握着刀与剑,其他的都不要了,他微笑正视着前方,等待着掀开自己棺木的那个人到来,或许会是大隋后世的子嗣,或许就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盗墓者,无论是谁,他都将无私地,把这座棺木里的一切,倾其所有的馈赠出去……
  只要对方能够发现。
  吴道子看着久久注视棺木里的宁奕,看到后者忽然伸出了一只手,握住了握住刀剑的狮心王的双手。
  宁奕神情复杂。
  这里就是奇点之所在。
  也是这座棺木里,狮心王留给后人的遗嗣。
  他所有残余的神性……凝聚成了一颗结晶。
  宁奕的白骨平原欢呼雀跃,将那颗神性结晶剥离开来,丝丝缕缕缭绕,渗入皮肤当中,最后凝结成为一团团的萦絮。
  宁奕注视着狮心王的微笑。
  他拿着仅仅只有自己可以听闻的声音,喃喃道:“还是说,这才是你想要留给后人的真相?”
  第111章 盗火者
  “狮心皇帝棺木里的‘奇点’被触发了……”
  吴道子有些紧张的抿起嘴唇,没想到,连寻龙经无法推演出的具体落点,竟然被宁奕算出来了。
  他很担心,这片小天地当中不知道还有多少的禁制,如果一不小心再度触发什么杀阵,引来了比阴兵冲阵还要可怕的异象……
  吴道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好在并没有发生最坏的预想。
  天空中飘摇的大雨,雨丝连成线,在这一刻凝滞在天地之间,颗颗水珠饱满分明,如同时间静止。
  大草原上的风仍然在掠动,草叶纷飞,泛白的霜草,掠过高空,切割雨幕。
  披着漆黑蟒袍的大将,面容肃穆,双手搭在插入大地的剑匣端头,眺望远方的狮心王棺,四周的剑气缭绕切割雨珠。
  松下搭箭姿态的阴柔大将军,双目通红,噙着嘴唇,惨白面颊上,混杂着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的水珠,他挺直脊背,沉重甲胄和骨骼缓慢发出咔嚓的脆响声音……
  草原上一片寂静。
  掀开了这座墓陵的奇点,千古寂静的草原,缓慢停下了所有的运转,一切有灵无灵的生灵,似乎都停下脚步,驻足远眺,目送宁奕和吴道子。
  丝丝缕缕的漆黑光线,缭绕绽开,像是在这片常年寂灭的枯竭之地,绽出了一朵惊艳的花朵,棺木所在的正中心,就是花苞。
  宁奕双手扶住棺木一侧,他凝视着棺木里长阖的狮心皇帝,认真道:“谢谢您……谢谢。”
  狮心皇帝苍白的面容,被一滴雨水水珠打湿。
  他似乎笑了笑。
  草原上,大将面色肃穆抬起头,拔出武器,头也不回的转身走入阴雾当中,苍鹰尖啸斡旋,战马马蹄擂打地面。
  阴煞雾气滚滚而来——
  光芒包裹宁奕和吴道子,离开了这里。
  ……
  ……
  空空荡荡的大墓墓底,并非是剑器近的大小洞天,而是回到了最初的四大书院墓地。
  灰尘摇曳。
  这里也是禁地,但来到了这里,宁奕和吴道子都大大松了一口气,那股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和尚喘着粗气,扶着膝盖,弯腰喃喃道:“就是再给老子十个胆子,也不敢再去皇陵了……这也忒渗人了。”
  宁奕抬起头来,揉着眉心,最后他去触摸狮心王棺底,自己心里也没底……他收起了那根草屑,如果不是这件“大阳之物”,那么自己和吴道子早就凉凉了。
  数万阴兵在大草原上列阵冲杀,就算是点燃了命星的大修行者,也根本抵抗不住这种杀势,要被戳穿挑在长矛上,尤其是那几位气势磅礴的大将军,生前跟随北境狮心王征战,修为高得吓人,死后碍于种种禁锢,被大阳之物克制,这才没有奈何得了自己。
  宁奕在离开狮心王墓陵之前,做了一个天大的手脚。
  就在触发奇点之时,他以裴烦丫头的“子母阵”符箓,在那一头留下了一个印记,那片小天地极为特殊,如果有可能,宁奕还想再去一次……
  他捏着子母阵符箓,这座阵法可以打通两片空间,立下全新的奇点,宁奕试着感应了一下,他的眼神当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果然无法感知,在狮心王陵墓的奇点,就像是浩渺星海当中的一粒粟壳,无从挑选而出。
  狮心皇帝虽然大方宽容,对于那些有命能够走过他陵墓杀阵的闯入者,愿意留下一条性命,甚至还愿意给予造化,却绝不会容许有人来亵渎自己!
  宁奕收起袖袍内的那张符箓,他现在身在书院墓底,或许符箓的无法动用,与这里的环境也有关联。
  “宁奕……我们成功闯入书院陵墓的事情,不可外传,至于狮心王陵墓的所见所闻,我会烂在心里。”吴道子盯着宁奕,认真说道:“绝不可能有人能够闯入皇陵,这是大隋天下数千年来的共同认知,如果这件例子被我们破了,风水一脉很有可能都遭到灭门之灾。”
  宁奕点了点头,他轻声允诺道:“此事,你大可放心。”
  和尚点了点头。
  他环顾四周,看偌大的墓道,尘封的古物,所有的物事,蒙上了一层灰尘,显得古老而又沧桑,但此刻看来,都不再神秘。
  吴道子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清。
  “我本以为……书院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段,真正可以让死人活过来,哪怕只有一瞬,我也心甘。”他笑了笑,自嘲道:“这些奇点联通的墓室,里面棺木所躺着或置放的人物,有些是长阖故去的大修行者,得以安眠;有些则是久眠未僵的窃天机者,寿元未尽,躲在这里苟延残喘。”
  宁奕抿了抿嘴唇。
  “如果应天府,嵩阳书院,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真正遇到了不可抵抗的打击,这些古代的大修行者或许会复苏过来,作为‘老祖宗’,来替后辈子嗣来扛上一些劫难。”吴道子低垂眉眼,喃喃道:“这就是他们的底牌……但这样的底牌,哪座圣山没有呢?”
  宁奕知道很多圣山,都将墓葬之地,选在宗门山下,但凡懂些藏匿天机之术,将死未死的老祖宗,便是宗门埋下来的一张底牌。
  “连狮心皇帝都不可避免……这世上,果然不存在真正的复生之术。”吴道子靠在石壁之上,他目光木然,“时间长河不可逆,修到最后终成空。”
  宁奕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和尚,吴道子的修为并不如何高深,愿意为了一位女子,出入各大圣地墓陵,奔波千万里,若是寻一件千金之重的宝物,早已经寻到。
  可要寻所谓的“复生之术”,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一场镜花水月。
  “走了……”吴道子平复心情,咧嘴笑了笑,合并了完整的寻龙经,他找到了墓底的出口奇点,从这里可以返回青山府邸,然后匿去气息,离开应天府。
  “宁奕,我并没有失去所有的希望,听说倒悬海的那边,还有着能够复活一个人的远古遗迹……我背负着完整的寻龙经,天下何处都可以去得。”吴道子盯着宁奕,道:“这里有一样东西,你在皇陵里救了我一命……今日便送给你。”
  宁奕看着和尚一只手探入大袖当中,缓慢伸出一只手掌,掌心躺着一枚锃光瓦亮的龟甲,这枚龟甲只有婴儿拳头大小,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的岁月侵蚀,外壳留下了好几道极深的痕迹,看起来像是刀凿或者剑痕。
  “这枚龟甲是当年东境圣山陵墓所得……我一时贪心,忍不住伸手去拿。”吴道子面色凝重,一字一句道:“龟趺山的陵墓里,撼龙经和疑龙经还未合并,我推算出墓里初代圣山山主的雕塑当中,有着一件了不起的至宝,却并没有推算出伴随而来的杀机……就是这件宝贝,害我白白损失了师父留给我的一次‘假死机会’。”
  宁奕接过龟甲,细细把玩,他的面色有些微妙,这枚龟甲入手清凉,不带丝毫人间烟火气,一眼看上去就不是凡品,但星辉无法灌注,不接纳任何的能量,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华而不实的装饰品。
  既不好看,也不好用。
  吴道子认真道:“这枚龟甲无比坚固,能让东境圣山山主出手,镇压整座龟趺山墓底的宝贝,又怎会是一件凡品?”
  “只是我无法捉摸透,这枚龟甲该如何使用……”说到这里,和尚的声音明显有些尴尬,道:“你大可以拿去用,东境龟趺山找了几百年,都没有找到藏在雕塑里的镇墓之宝,若是相信气运之说,害怕被龟趺山牵连,也可以把龟甲还给我,我慢慢摸索。”
  宁奕听到这句话,连忙翻转手腕掌心,将龟甲握在手心,笑眯眯道:“你放心,我保证把这枚龟甲摸索的明明白白。”
  无比坚固……
  看似无用,实则十分无用……
  宁奕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的骨笛,但现在不是向龟甲内注入神性的时候,他没有拒绝和尚的好意,收下了这枚龟甲。
  “你准备离开天都?”宁奕挑了挑眉。
  “或许是离开大隋……”吴道子吐出一口郁气,他望着陵墓,喃喃道:“如果我有一天倦了,乏了,要死了,我绝不会给自己挖一座墓,死都死了,还弄那么多勾心斗角,累不累啊?”
  和尚笑了笑,他拍了拍宁奕肩膀,“生命是一个宝贵的事情,你要好好珍惜,不要就这么死了……很可惜的。”
  宁奕面色有些复杂,他有些没明白,这个时候,吴道子跟自己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跟温韬说一声对不起了。”
  吴道子温声笑了笑。
  他触摸奇点,回过头来,看着宁奕,眼神复杂说道:“还有……”
  “我其实和徐藏,算是半个故旧。”
  吴道子的袖袍开始缓慢飞掠而起。
  他笑了笑,低下头喃喃道:“或许他根本不认识我?”
  和尚吐出一口气,幽幽道:“我尊重他当年的选择,但我不能原谅他……如果换做是我,我会去救她。”
  宁奕怔了怔。
  他明白和尚口中的“她”,究竟是谁了……
  这世上有这么一个姑娘,与那江湖上鼎鼎有名的蜀山小师叔最是登对。
  那时候,大隋天下很大,却只有那么寥寥三四个名字,如雷贯耳。
  那位仰首不可望及的剑仙小师叔,孤独而不可一世,对于很多人而言,恨之憎之,对于一个卑微的盗墓者而言,长住在黑暗当中,所有的光火都显得灼目,所以只觉得羡慕。
  走过了万人追捧的长路,走到了孤独长眠的墓底。
  满溢着才名和艳冠的骷髅,相拥着崭新或腐朽的泥沙。
  盗火者,偷全天下的光,照一个人的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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