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
堂中诸人,就连那些最低等的衙役都对着呼延天忠露出了鄙夷。战神在前方打仗,自家的将军却在后方杀屠杀他的家人,在战事完结之后,这种人非但没有被问罪,反而摇身一变成了甘州知府。
呼延天忠还想逃来着,金吾卫步步逼了上来,将他围在中央。
夏晚渐渐发现,郭嘉的回乡祭祖似乎并不仅仅是祭祖那么简单,他如今才要追究七年前的旧事,也许是因为曾经位轻言卑,做不到,如今做了天子宠臣,才想为吴氏,为郭万担一家复仇的。
至于他口口声声说的要给她一个交待。他就是害死她的直接凶手,也不知他要如何查明她的死因,又如何给她个交代。
她稳稳的坐着,想看郭嘉和李燕贞要如何收拾呼延天忠这厮,便见呼延天忠猛然暴起,于一个衙役处夺了把剑来,横剑护在胸前,叫道“本府当时只是为军令故,更何况在知晓郭嘉便是战神之后,便不再杀人,更未杀过郭嘉的母亲,亦未掳过他的妻室,便闹到太子面前本府也是这话,绝不可能更改。”
李燕贞略有犹豫,毕竟呼延天忠是太子门人,他和太子兄弟俩的关系并不算错太好,要是查无实据就在这地方杀人,太子的脸上过不去。
就在他犹豫时,郭嘉轻轻哦了一声,漫步踱过去,与李燕贞并肩:“既是这样,那咱们去找个能替呼延大人做证的人来,如何?”
李燕贞正气的火冒三丈,转身便问郭嘉:“何人可替他做证?”
郭嘉道:“就在王爷行府之中。”
李燕贞扬手道:“金吾卫听令,护卫着呼延大人,立刻往本王行府,找出那个证人,但凡有人能证实呼延天忠杀郭嘉之母,掳他之妻,立即斩首示众。”
堂上正乱的时候,梁清凑到了夏晚身边,道:“郭六畜等的原来是咱们晋王回金城的当口。他虽是宠臣,却不敢斩皇家亲眷,这是想借我家王爷之手替自家老娘翻案了。得,郭家娘子,我们大约得去行府了,您那婆子改日再要吧。”
以夏晚来断,郭嘉所谓能证实呼延天忠杀过吴氏,掳过她的证人唯有郭莲,但郭莲当初绝口不提呼延天忠之事,肯定是跟他达成了某种约定,俩人皆是凶手,她又怎么可能替郭嘉作证?
所以,她觉得郭嘉这证人怕是不好找,母仇怕也不好复。
夏晚忽而又觉得郭嘉不那么可恨了。
就算是战神,就算有战功,他毕竟不过水乡镇一个瓜农家的儿子,呼延天忠却是太子亲信,也许他七年来苦苦追寻真相,把罪责找到呼延天忠头上,却无力杀他,才会一直隐忍到今日。
她轻轻撩了撩头上的巾子,心说,爱欲不过小事,婆婆的屈死今日也该有个明白。徜若今日真的郭莲不肯替郭嘉作证,我便站出来指认,必得要叫呼延天忠这厮死了才行。
想到这里,夏晚连忙道:“横竖离此不远,要不梁将军带我一回,咱们一起去。”
她声音沙沙柔柔,又道:“您找个没人的空地儿不就行了,我这人不占地儿的,也非想看个热闹,只是事关自家婆婆,大伯又不曾叫得两个兄弟来,我想听一听,当初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这下梁清不答应了:“郭家娘子,我只能帮您到这儿了。既咱们郭侍郎不曾请得您一家人,肯定是因为他有所顾虑,您且安心的回家等着去,等事情罢了,我回一声,让他把您那陈姑给您送去,如何?”
夏晚略有犹豫,梁清已经招了人过来,这是准备要将她从府衙中请出去了。
“弟妹?”人群之中的郭嘉,不知何时发现了夏晚,越过李燕贞,走了过来。
从一开始相见,到此刻,夏晚觉得这男人应当没有直接把目光往她身上投注过。他依旧冷漠,倨傲,带着点子淡淡的清高,淡扫了夏晚一眼。
“甜瓜去了何处?”他道。
这时候,大堂之上的所有人才发现堂中居然还有个夷妇。
众目睽睽之下,她于是站了起来,遥遥对着晋王李燕贞行了个礼,才道:“甜瓜去学堂了。”
郭嘉依旧不曾看夏晚,目光投注在她身后的柱子上:“三日前我还有事,就先行离开了,甜瓜那孩子分外的聪明,你们要好好看顾他,勿要让他再磕了碰了。”
夏晚低敛着眉,轻轻答了声是。
“虽说你不曾见过娘,也不曾见过大嫂,但毕竟是一家人,今日你且跟着河生,到晋王府一回,但无论所见所略,记得不要告诉兴儿和旺儿,至于你那陈姑,待事罢之后,你就可以带走了。”
言罢,他欲走,又折过身来:“记得看顾好甜瓜,那是个聪明可人的好孩子。”众目睽睽之下,甘州府衙大堂上,他再靠近一步,胸膛上的气息依稀还是很多年前,在瓜房里,在红山坳时,在那间没有顶的柴房里,夏晚所熟悉的那个味道,再凑近一点,他略有些干涩的唇离的很近:“弟妹,听大伯一句劝,往后少打孩子。甜瓜并非不懂事的孩子,凡有事,说教即可,他会听的。”
第66章
到如今,郭嘉犹还记得夏晚巴掌拍在屁股上,小甜瓜咬着牙死忍着的神情。自打头一日在六道巷相见,他走过来揖手叫了声大伯,郭嘉便惦念那孩子,惦念到了如今。
这一回,他目光投夏晚脸上,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许久,似乎有些短暂的犹疑,随即便错开了眼,转身离去。
就这样,郭嘉和李燕贞一行人率着金吾卫,浩浩荡荡往行府去了,夏晚跟着河生,自府衙后门而过,越过城隍庙,打算从后门进行府。
河生是水乡镇人,小时候夏晚就经常见他的,不过她也有多年不曾回过水乡镇了,听着乡音就分外的亲切。
他比梁清更热络,带着夏晚曲里拐弯儿的,穿过县衙,再穿过城隍庙,从后门上进了行府。
这地方夏晚不曾来过。
河生指着黄黄秋叶掩映下的一排高高楼阁道:“娘子瞧见了否,那便是咱们青城县主在金城时的居所,在长安时的寓所,比这华丽不知多少倍。她虽只是个县主,但在王府中为长,便几个妹妹的院子,也越不过她去,她的福气,真真儿天下无双了。”
确实,青青阁楼起于高台,黄叶掩影,日光下雅静幽然,确实是个好地方。在夏晚艰难而又漫长的五年求生路涯中,郭莲便住在这地方。
俩人正往前走着,便见迎面走来一个中年美妇,身后一众婢妇。她穿着弹墨绫面的薄秋袄,中年妇人穿黑衣,非但不曾黯淡了她的容颜,瞧着庄重朴素,叫人格外舒服。
河生赶忙上前,拜道:“陈夫人安。”
这便是陈蓉,晋王府的管家。夏晚常听人说,晋王行府的家,晋王当着一半,她当着一半,原来不曾见过时,不知道一个妇人,到底什么样的风华才能给晋王那种人管家,见了陈蓉,始信她有那种魅力。
她也上前,便是一礼。
陈蓉笑着点了点头:“这位是?”
河生道:“这是咱们先锋将军郭兴家的妻子,夫人称一声郭娘子便罢。”
陈蓉再度点头,忽而一笑:“郭家娘子这双眸子倒是很美,也叫我瞧着格外熟悉。”说着,她取帕子揩了揩眼,问道:“若不嫌我唐突,能否问一声,郭娘子的本名是?”
“阿昙,我叫阿昙。”夏晚随即道。
陈蓉柔柔唤了声阿昙,她的嗓音倒和夏晚的格外有几分像,两人也不过一面,随即分开。
晋王行府用以面客的大堂,并不怎么富丽堂皇,也不过普通木石,匾额上书着文德武治四个大字。
夏晚是跟着河生的,做为郭嘉的小厮,河生大约于这地方很熟络,带着夏晚从侧面进了大殿,带着她到了茶水间,还跟行府几个丫头们闲话了片刻,待那些丫头们出去奉茶了,便与夏晚站到了一处。
轻轻叹了口气,河生道:“娘子,既我家少爷说今日的事情不能透给郭家那两位听,您可得记好了,千万不能透给他们。”
夏晚道:“但不知大伯究竟是要做什么,连几个兄弟都不肯让知道?”
河生叹了口气道:“这些年,我一直跟着我家少爷,也瞧出来了,当年我家少奶奶的死是他心里过不去的坎儿。他总说,自己是罪人,但罪人绝不止他一个,所以,今天他大约是想审那些曾经伤害了我家少奶奶的人们。”
夏晚随即一笑:“人死如灯灭,就如同儿子不敬老子,待老人死了又给老人糊宫殿楼阁,烧婢烧仆,供菜供饭一般,你家少奶奶活着的时候,你家少爷不说疼爱她,待她死了这么多年了,都化成白骨了,他审的那门子的罪,又报的那门子的仇?”
拐过个弯子,陈蓉进了太子所居的东华楼。
太子李承筹正在呼延娇的帮助下着冠,穿衣。
“人的眼界和意识,与他出生在什么样的地方,什么样的家庭有着很大的关系。”李承筹淡淡道:“郭六畜出身于水乡镇一个瓜农家里,寒门小户而已,眼界也就只有水乡镇那么大。那怕再受皇上宠爱,居于再高的位置,他的心胸依旧宽宏不起来。这便是为何会有门第,又为何会有士庶。”李承筹道:“因为寒门子,从一出生,心胸和眼界就注定他们永远都当不得什么大事。”
陈蓉道:“咱们王爷也是这个意思,无论郭嘉的母亲吴氏还是他的妻子夏晚,皆已丧去多年,您安慰他几句,此事也就圆过去了。
他还是个年青人,得皇上信赖,便不知道自己的骨殖有几两重,也是有的。”
李承筹淡淡一笑:“你家莞莞,往后就是本宫的儿媳妇了,陈夫人,往后本宫得叫您一声亲家。”
陈蓉的女儿陆莞莞,年方一十六岁,生的婀娜多态,美艳动人,陈蓉一直自荐,想把陆莞莞荐到东宫,给太子李承筹做儿媳妇。
既太子这样说,可见此事是成了。陈蓉连忙道:“民妇位卑,妄受了。”
旁边的呼延娇暗暗松了口气:这位陈夫人整日自荐,她原以为那位莞莞姑娘将要分她的恩宠,没想到人家瞄准的,是俊如神谪,却也冷如寒冰的东宫世子李昱霖。
那等男子,呼延娇连妄想都不敢妄想的,迄今还没有世子妃,看来陈蓉那连爹都没有的陆莞莞要给捷足先登了。
呼延天忠为太子敬献的美人图就挂在一侧。其实也不过一个女子的回眸一笑而已,陈蓉上次也不过微微扫了一眼,为怕太子会看上自家陆莞莞,才极力游说,想让太子纳了她。
此时仔细盯着妇人眉心那枚朱砂痣,再回想方才见过的,郭兴家的娘子,莫名觉得眼熟。她仔细的盯着看了许久,不知为何,左眼皮忽而就跳了几跳。
方才那戴巾子的夷妇,一双眼眸,与画中人端地是一致无二的。
而那夷妇,是郭旺的二嫂,恰这画儿,是郭旺送来的,这么说,郭旺是拿他二嫂的画像冒充少女,敬献给了太子?
陈蓉心说,这事儿很有意思。
不一会儿,大堂里便涌入了越来越多的人。
夏晚看到郭莲也进来了,而晋王李燕贞并不落坐,就在大堂中央负手站着。
郭莲和李燕贞似乎也不甚亲近,不过上前请安,李燕贞皱了皱眉头,便将她挥开了。
不一回儿,听说一直见不到面的郭嘉进了行府,太子也立刻就赶来了。杏黄面的常服,青玉冠,太子李承筹一进来,除了晋王李燕贞,余人自然要跪下行礼。
李承筹奔至郭嘉面前,双手将他扶起,道:“你是钦差,有皇命在身,本宫岂敢受你的礼?”
郭嘉也不过一笑,立刻松开了李承筹的手。
李承筹夏晚十年前就见过,那还是她头一回被祭祀的时候,其实他当时也在场,不过主祭人是呼延神助,而那厮在七年前的河口大乱中,死在北齐了。
夏晚以为郭嘉这七年中应当和李燕贞,郭莲几人都是密不可分的,此时亲眼所见,才发现他依旧是孑然一身的孤冷,似乎跟李燕贞没什么话说,跟郭莲更是一言不谈。
待太子一落坐,堂内堂外所有人这才站了起来。
“怎么,听说天忠又惹麻烦了,是伤了咱们郭侍郎的家人不是?”太子李承筹语调中带着淡淡的央求:“这事儿他早跟本宫说过,当时战乱之中,咱们关西兵的律历严明,就在于凡有逃兵,九族皆诛,这是死律。天忠不过执令之人,郭侍郎若心里有气,当着本宫的面责他一顿就好,不过阴差阳错的事情,这又是何必,闹的大家脸上都难看。”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郭嘉身上。
李承筹也站了起来,他人并不凌厉,但胜在温和。
“战争已经过去七年了,北齐人也已经被赶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郭侍郎战功卓著,又在金殿为状元,得皇上盛宠,如今该是歌颂、赞叹、享受和平的时候。
曾经于战争中死了的那些人,有敌人杀的,当然也有咱们魏人误伤的,但无论如何,是他们时运不济,没能熬到和平到来的时候。死伤何止千万,皆在本宫心中。”李承筹又道:“徜若郭侍郎心中仍有不忿,挑个日子,本宫亲赴黄河畔,为七年前于战争中死去的英魂一祭,如何?”
李燕贞亦道:“郭侍郎,徜若只是呼延神助下的军令,本王起他的骨,鞭尸示罪就好,至于呼延天忠,行使的是军令,你……”
“王爷也以为,郭某的母亲和妻子的死,从此就不必追究了?”郭嘉转而问李燕贞。
李燕贞没有答他这话。
两个乡下妇人而已,死了七八年了,为了给她们报仇,就在太岁头上动土,不值得。他惜才,虽因为郭嘉的桀骜难驯而每每气恼不已,但也怕他得罪了储君,将来要惹上更加大的麻烦。太子为了呼延天忠,两番下话,徜若郭嘉再不收敛,依旧要刨根问底,可就太不像话了。
郭嘉道:“但不知殿下可知,吾妻夏晚当初是怎么死的?”
李承筹道:“这本宫如何能知?”
郭嘉道:“那此刻咱们且不说这个,殿下可知吾妻出生在何处?又是如何到的红山坳?”
李承筹往后退了几步,不知为何,一颗担忧了很久的心反而落到了实处。原本,他以为郭嘉是想查前太子李承业的死,那才是能真正动摇他储君之位的事情,但显然郭嘉这小乡民查不到那么深,寻根问底,他查到了夏晚的身世,想在这地方让他和李燕贞兄弟反目。
绕过屏风,后厢。
夏晚不信郭嘉能查得到自己的身世,须知她的身世,连她自己到如今都不知道的。
郭嘉就站在太子李承筹的面前,他并不曾戴官幞,黑□□巾蒙额而过,双眉凌厉,一双比之原来深邃无比的眸子,紧盯着李承筹,一脸英气,咄咄逼人。
堂中雅雀无声。
站在夏晚身旁的河生,正在从茶水柜里往外淘好东西,见有蜜饯,便抓了一碟子出来,再见有盐焗瓜子,也抓了一碟子出来,行府的丫头们看在眼中,有个丫头便打趣起了河生:“这位娘子蒙着面了,可见是个夷人,夷人不食汉家饭,河生哥哥竟连这个都不知道?”
夏晚戴着头巾,自然也不吃茶。她正在翻看河生随行所带的一本硬装画册,册中第一页绘着个三岁大的小女儿,手中不提着一盏灯,红袄红裤儿,脸儿鹅圆,笑的格外好看。
旁边另有一只小锦盒,打开,里面是双早已陈旧的小虎头鞋,色都褪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