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轻轻搁下茶盏,他望道夏晚看了许久,指了指自己的眉心道:“就剩这一枚了?”
夏晚伸手在眉间轻点了点,道:“大约是不会再发了,这么多年,我终于解了头巾也不吓人了。”
她刚到金城的时候,全身不停的往外发血泡,再兼后来怀孕,不知多艰难才生下的小甜瓜,生了孩子之后好几年连门都不敢出,就是因为相貌吓人。
但那血泡褪去之后,新生的肌肤却宛如剥了皮的鸡蛋一般光泽新嫩,明媚照人,七年时间,仿如蜕去一层皮,脱胎换骨,于她来说,也是一回涅槃。
郭旺笑的两道浓眉弯弯:“便曾经,也不丑的。”
夏晚忽而挑眉,语调也带着些调侃:“只是怪吧,我记得有一回你不在,兴儿也不在,甜瓜犯了病,我抱着他出去找郎中,跑的太疾头巾掉了,郎中一看到我,大叫一声鬼啊就晕过去了。”
郭旺依旧笑着摇头:“至少在我看来,你一直都很美。”回头,他问小甜瓜:“甜瓜,你娘是不是咱们金城生的最美的?”
儿子哪有嫌娘丑的?
小甜瓜立刻狠命点头。
郭旺搓了几番手,忽而说道:“对了,今天早晨我听人说,大哥怕是要带着莲姐儿回金城,到水乡镇祭拜爹娘,莲姐儿如今是县主,多番说要到咱家来一趟,你说,咱们到时候见是不见?”
提及郭嘉,夏晚唇角明显抽了一抽,随即道:“你们兄弟去水乡镇见他们就好,勿要叫他们来这院里,我喜清静,也不想你哥见甜瓜。”
郭旺明白了,夏晚这意思是,自己活在世上的事情,仍不希望郭嘉知道。
就在夏晚跳河之后,郭嘉率兵大破龙耆山,一直攻到肃凉,抓到叛逃的陈康,才知道,他中的是滇南一种从毒蜘蛛与药材各方混取的毒,找到毒源,他体内的毒自然也就解了。
他所知道的夏晚,脱掉身上的衣服和鞋,跳进了黄河,从此不知所踪。郭兴和郭旺两个气他染毒给夏晚,再兼夏晚执意不肯叫郭嘉知道自己还活着,所以如今在郭嘉的印象里,夏晚已经是个死了七年的亡魂了。
郭兴当时也在晋王麾下,遂也悄悄替夏晚配了解药回来。但这种毒发在女子身上,似乎要比男子严重得多,便解药也不甚管用,所以,夏晚经历了一轮又一轮皮肤的溃烂,完好,直至两年前,体内的毒素才全部排完。
而在这其间,郭嘉在李燕贞麾下做军师,几年之内,助李燕贞开疆拓土,也助他顺利回到长安。而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他妹妹郭莲后来也叫人查实,居然是李燕贞佚失在外的女儿,也不知凭借什么信物,她摇身一边,就成了李燕贞的女儿。
夏晚听说这些的时候,刚生完小甜瓜才三个月。
郭旺还记得他在外听说了这些,回家来说给夏晚听时,她就坐在这西厢的回廊上,也是如今这般盛暑的天时,头上包着厚沉沉的绢质头巾,只露了两只眼睛在外头,怀里抱着小甜瓜,正轻轻的拍着。
前年,李燕贞风光还朝,郭嘉和郭莲也随之去了长安。
到长安之后,郭嘉参加了当年的会试,再上金殿,一个随军五年的军师,居然在金殿上一兴夺魁,更得到当今皇帝李极的青睐,两年间扶摇直上,如今已经是中书侍郎了。
毕竟郭嘉是郭兴和郭旺俩人的大哥,他的风光,是老郭家的风光。所以俩人总爱议论这些,每每说起,夏晚不甚听,也不会制止他们。
于她来说,一生能给一个男人的爱和冲动全葬送在那间没有顶的柴房里了,此时说起来,心头无波无澜,无悲无喜。
第51章
当铺关张之后,书局才会开张,夏晚将肩上的绢帛往头上一兜,便仔仔细细的裹缠了起来。前些年她的皮肤一直溃烂,渗血,为防要吓到人,出门的时候头上总是包着头巾,到如今已然成了习惯,不包头巾向来不出门。
不过甘州是个汉夷杂居的地方,夷族女子们有包头巾的习惯,向来出门只露两个眼睛,所以,在甘州妇人包头巾算不得什么大事。
反而,因为包头巾的妇人多,专门给妇人们包头的巾子也有专人织就绣花,一张好头巾要用真丝织就,金线为纺,夷族妇人们裹上它,虽说只露两只眼睛在外面,仅那张头巾就能夺人眼球的。
如今印刷书籍,用的皆是雕版,这部《仓撷篇》是她要赶在八月印刷出来,给皋兰书院的幼童们小学之用的。
皋兰书院原本就是金城最大的书院,在出了郭嘉那个金殿状元之后名声大噪,而曾经教授他小学的山长陈贤旺也成了金城地位最高的夫子,而他五年才取一回学生,一次只取二十个,所以如今想要拜到他门下的孩子简直挤破了脑袋。
甜瓜在四岁的时候就开蒙了,但因为身体弱,并未上私塾,只跟着夏晚一起读些《百家诗》、《千字文》识字罢了,像《仓撷篇》、《急救篇》等真正能学到知识的书,还是得到书院里,认认真真跟着夫子学。
虽无实证,但夏晚一直觉得儿子那心腹卒痛的毛病是传于郭嘉当时体内的毒,父母不负责任,却让孩子受苦,她心中于甜瓜有颇多的愧疚,孩子每每腹痛一回,她也跟着心如刀绞,只是无处可诉罢了。
皋兰书院的规定,少年凡六岁,能熟读《百家姓》、《千字文》,经夫子考教合格之后,方可入学读书。甜瓜的个头比一般孩子高,也早慧,不喜欢整日的窝在家里,可是因为他那个心腹卒痛的毛病,夏晚一般也不敢让他出门。
如今到了开蒙的年纪,便他身子弱,也非得读书不可了。
这不,今天恰好是陈贤旺招生的日子,夏晚看着匠工们上版开始印刷了,甜瓜也穿好衣服,叫孙喜荷带着出来了,便准备带他往皋兰书院,去拜师门。
皋兰书院门外挤了满满的家长与孩子,孙喜荷话多,左右问了一问,才发现他们原来都是来求拜于陈贤旺的。
那些孩子瞧着都比甜瓜大,各人手中都还持着书,摇头晃脑背了个不亦乐乎。前面排着长长的队,左边进去右边出来。夏晚不看未进去的,只看那些走出来的,那些出来的孩子,没有一个不是扶着墙走的,还有几个直接吓尿了裤子。
夏晚原本对儿子有信心的,瞧见这个阵仗,心里也没底了,一把将甜瓜抱了起来,凑在他耳畔道:“甜儿,我瞧这些孩子都大,不行咱回,明年再来试?”
甜瓜虽说个子高,但极瘦,瘦到眼看六岁了,夏晚一把就能抱起来。
他是个好胜心极强的孩子,挣扎着不肯叫娘抱,站到了地上,摇着手臂道:“我说行就行,我也是个大人了,你为何总是不信我。”
夏晚如今虽说不缺钱用,但从未在甜瓜身上多费过金银,大夏天的,他也就穿着件青褂子,在家,在娘跟前儿端地是个赖皮小儿,可只要出了门,在外人面前,便是个小大人的模样。
甜瓜自幼就知道自己有个大伯是从皋兰书院出去的,书读的极好。但是家里的人都不喜欢他,而且每每有一日有人提及他,那一夜娘必定会在熄了灯之后,坐在床上,一坐就是半夜。
所以甜瓜虽不曾见过,但极为讨厌那个叫郭嘉的大伯。他想凭自己的本领考入皋兰书院,还想读书读的比郭嘉更好,从此叫娘亲欢喜起来,所以,今天于甜瓜来说,格外的重要。
正排着队,夏晚忽而叫人搡了一把,随即,便有俩个衣着华丽的贵妇人在一众家丁的开道之下,大摇大摆挤进人群,直接便往书院的北上厅,山长的书房而去。
陈贤旺教出过一个状元,满金城的孩子都想拜到他名下,便甘州知府的儿子,都还在这儿等着呢,一众家长也不知是谁有如此大的面子,就敢大摇大摆往里冲。
夏晚拦过甜瓜,却是往旁边侧了侧。她认得那两个妇人,老一些,身子胖壮的是陈康的妻子吴梅,与她年龄差不多,手里牵着个胖小子的是陈康的女儿陈雁翎。
风水轮流转,当初陈康贪污军饷,判逃北齐,叫李燕贞抓回来之后在金城当街而斩。吴梅和陈雁翎两个原是罪属,也该要斩的,但就在这时候,郭莲跳了出来,说自己是李燕贞的女儿,而能给她做证的恰是吴梅,有人证有物证,李燕贞就把郭莲给认了。
郭莲腹中还有陈雁西的孩子,吴梅和陈雁翎两个遂仍旧安家在金城,靠着陈康当初积攒的赃银也做起了生意,开着间大当铺,与郭旺是生意上的对手。
郭嘉和郭莲俩个在长安混的风生水气,身为姨母,吴梅如今在金城也是好不猖狂。
只要跟郭嘉俩兄妹有关的人,夏晚不招惹,也不见她们,倒是远远儿扫了一眼郭莲和陈雁西的儿子陈宝。那小子跟他爹一般,也是酱肝色的脸,也不知吴梅给他喂的什么,吃的体圆膘肥的,小小年纪,眸中带着些傲慢,也是摇大摆的就进去了。
因为吴梅和陈雁翎这一插队,等排到甜瓜的时候,太阳都要落山了。
而吴梅和陈雁翎两个出来之后,不知为甚也没走,带着陈宝,就在离夏晚不远的一株大柳树下站着。
夏晚毕竟不放心儿子,一个劲儿在甜瓜耳边唠叨着,甜瓜两眉轻簇,望着只露着两个眼睛在外头的娘,忍不住劝道:“儿子自己心里有数,您就在外面等着,好不好?”
虽说儿子自幼聪颖,但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夏晚一把攥过他的手,低声道:“甜,我怕你万一怕了要犯病,记得千万勿要害怕,娘在这儿等着。”
甜瓜往前走了几步,忽而又回过头来,悄声道:“娘,徜若陈山正真的取了我,儿子能不能问您要个奖励。”
“什么奖励?”
和他竞争的,最小的孩子都有八岁,大些的都十一二岁了,夏晚没想过儿子能比那些孩子们聪明,但要是真的能考进皋兰书院,他要天上的星星月亮,她都愿意给的。
甜瓜清秀的眉下两只薄皮凤眼儿笑的弯弯,悄声道:“等我爹回来,您要跟我爹睡一床,再替我生个妹妹出来。”
夏晚等了半天,不期儿子居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气的拍了他一把道:“这一心向着爹的孩子,娘白养你了?他嫌弃娘难看你怎的不说?”
甜瓜咧嘴大笑着,一溜烟儿的跑了。
夏晚没有在甜瓜面前提过郭嘉,而郭兴自幼儿把他架在肩上,所以甜瓜心目中的爹便是郭兴。孩子渐渐长大,也发现父母不睡一个屋,虽不知道原因,但于孩子来说,父母相亲相爱总是欢喜的。所以卯足了劲儿,甜瓜这是准备劝父母重新住到一块儿了。
旁边吴梅和陈雁翎两个正在说话儿。吴梅的声音格外高,正在责怨陈雁翎:“你也是蠢,为甚非得要说宝儿是你哥的儿子?直接说是郭嘉的不就完了?
陈贤旺是郭嘉的恩师,只要说孩子是他的,陈贤旺必定取。”
陈雁翎道:“孩子岂有乱认的?六畜哥眼看就要回金城,回来之后必定要拜恩师,叫他知道了,咱们不又得招他骂?”
吴梅戳着陈雁翎的额头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六畜如今在中书省做侍郎,莲姐儿来信都说了,皇帝如今连太子都不信,就只信他,而莲姐儿是晋王府的县主,俩人迟早要成亲的,等成了亲,咱们宝儿就是他郭六畜的儿子。”
这样说,显然方才陈贤旺没有收取陈宝儿为生,这俩母女是着急了,准备拿郭嘉当幌子了。
离的不远,夏晚和老娘孙喜荷两个把这俩母女的对话全听在了耳中。
夏晚不过一笑置之,孙喜荷却很生气,声音格外的大,也是故意说给吴梅和陈雁翎听的:“当初嫁进去为他冲喜的发妻死了,那没良心的一滴眼泪都不曾掉过,没事人一样,如今腆不要脸的,一起长到大的妹妹都敢娶,这样无情无义的男人,也好有人当个宝一样,还好在这儿说?”
皆是认识的人,孙喜荷是郭嘉曾经的丈母娘,吴梅是认识的。至于向来包着头巾的夏晚,吴梅也曾见过几回,知道她名叫阿昙,是郭兴从外面领来的夷族媳妇儿。
她俩对着孙喜荷撇了撇嘴,对于蒙着头巾的夏晚也不过一个白眼儿。
夏晚低声道:“娘,别说了。”于她来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孙喜荷气的什么一样,想想夏晚前些年那可怜的样子,不由揩了把泪,道:“也是,郭嘉那个人,此生都与我们无关了。”
金城热,长安的夏天比金城更热。
邻近晋王府不远的普宁寺内,僧房中檀香缭绕,光净可鉴的佛桌前坐着一人,盘膝,左手揉着枚玉石,右手正在提笔写字。
他所居的这木榻就在窗前,恰值夕照,光透洒在他白净的脸上,呈淡淡的冷玉色。
光滑明净,只用清漆晾过的木榻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竹席,于这夏日倒是格外凉爽。但若非北方常年住炕的人,是不习惯于坐在这种硬榻上的。
榻下站着一人,眉刚目毅的武将,蓄了微须,穿着褚面武服,双手负着,见榻上男子写好了折子,便双手捧了过来:“咱们皆是王爷手下,您说话皇上愿意听,无论如何得替他说几句话好,好歹,让皇上把王爷从鹘州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调回来。”
这人是梁清,就是七年前眼睁睁看着夏晚跳了黄河的那个,在西北战局稳定之后,随着晋王李燕贞回了长安,之后,李燕贞被皇帝派往鹘州办差,梁清如今在御前做金吾卫。
榻上的年青人转身下了炕,微掸着缂色面紫袍上的皱褶,待扶平了,便将金鱼袋挂在蹀躞带上,另将手中把玩的那枚玉石也坠了上去:“若非你家王爷冲动,又岂会有今日的灾祸?”
坠好了佩玉,郭嘉伸手抚了抚,转身便走。
朝臣佩玉,纹路各异,但唯独中书侍郎郭嘉的与常人的不同。他佩着一只憨态可掬的玉娃娃。梁清看到这东西就有些眼热,立刻便别过了脑袋。
当初在河口城外,夏晚解了衣服,就是将这枚玉坠压在自己的衣服上,然后跳的黄河。当时,他为怕李燕贞知道后责罚自己,趁着河边无人,转身便走了。
其后多少次午夜梦回,总会看见夏晚解了身上的衣服,缓步走入水中。她那样绝决,不带一丁点对于人世的流恋,都不曾回头看一眼堤岸,转眼便叫浊浪吞没。
他想把她喊回来,拉回来,每每伸出手,睁开眼睛却发现是一场梦。
斯人已逝,除了上天,没人知道他曾一言误杀过一个妇人,他曾为那个妇人怦然心动过,也曾想蛮横占有过,还曾因为她满脸的红斑而耻笑过,原本以为将来还会有点纠缠的,策马往黄河边跑的时候,他心里想的是,不如就继续骗她,说郭嘉抛弃了她,然后找个郎中替她治好了病,或者在边关的几年中,她将抛开郭嘉,踏心实意做他的随军夫人。
谁知不过转眼,她就跳河,死了。
因为那件事情,曾经高傲猖狂的梁清如今虔诚了不少,否则,也不可能跟同样傲气的郭嘉做朋友。
僧院中古槐遮天,蝉鸣聒噪,梁清疾步跟着郭嘉往外走着,道:“听说你跟皇上讨了假,要回甘州祭拜先人,青城县主也想要跟你一起去,你看是不是要带上她?”
不过一句普通的话,郭嘉显然很生气:“她是你们的县主,又不是郭某的县主,与郭某何干?”
身为中书侍郎,又是皇帝亲目,便住在寺中,御赐的侍卫也随时值于回廊上。郭嘉一伸手,立刻便有人递了马缏过来,他接过马缏,转身便走。
第52章
普宁寺外,停放香客们马匹与车辆的拴马桩旁,站着个年方双十的妇人,穿着兰色窄袖上衣,一脸苦色,身边跟着个小丫头,跟她的主子一般,亦是一脸的苦相。
俩人站在匹套好鞍的深青色骏马旁,正在眼儿巴巴的张望着寺门。
这便是曾经的郭莲,如今的青城郡主和她的丫头双儿。
“只怕郭侍郎又从后门走了吧。”双儿暗惴惴的担心:“要是那样,咱们还是见不着,只怕回去,王妃又要给您给脸子呢。”
郭莲岂能不担心,指着自己腊黄的脸,窄巴巴的衣服问双儿:“你瞧我容样儿如何,看着可怜否?”
双儿不好说寒碜,转着弯子道:“是有些小家子气,但您既是来见郭侍郎的,不是该好好打扮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