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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82节

  兴平十七年, 顾长绮和柳长空下山游历, 在某处葱茏山谷,和同样出来历练的李如海李若秋相遇。
  一方是剑祖弟子,一方是刀尊之徒,又都恰好最敞亮痛快的年纪,他们一见如故,且战且饮,共同度过了一个美妙又漫长的夏天。
  那时候的交游可以十分纯粹,因为剑耍得漂亮,因为刀挥得好看,所有纷争尘喧都离这里很远,年少的人只需尽兴,不管其他。
  他们大可以从晚上饮到第二日鸡鸣,又于天亮之前攀上山巅等待日出,在橙黄绯红的霞光之下,偷睨心上人漂亮的眉眼。
  是的,李如海欢喜他的师妹李若秋,这一点瞎子才看不出来。
  顾长绮不是瞎子,所以她能看出来,她也不是呆子,所以并未拆穿,更没有问询。
  柳长空却有点呆,他那时候只知道练剑,对其他方面有种稚童般的笨拙。
  所以当灿烂朝霞将天际熊熊燃烧的时候,他忽然问李如海:“好看吗?”
  李如海说:“好看。”
  柳长空面无表情地说:“你刚刚根本没看朝霞,你一直在看你师妹。”
  李如海垂下头,咳了一声:“我说的就是我师妹。”
  柳长空说:“哦。”
  他继续看朝霞,顾长绮却尴尬地不知道看哪里,她四处乱瞟,发现身后少女有着比此时天际更烂熟透红的脸颊。
  像是霞光烧到了脸上,又一路烧进心头,没有什么颜色比因羞赧而生的潮红更动人了,就连顾长绮自己,都忍不住心跳起来。
  顾长绮想,李若秋是明白的,或许她也喜欢这个师兄——李如海人生得英俊,性格也温和,刀法更是漂亮,他有很多值得被回应的理由。
  她一面想着,一面看着那些绯红鹅黄燃尽,山岗下吹来凉爽的风,把残存的云团呼啦啦吹散。
  盛夏的时光总是这般好,她回过头,却正好撞上身侧少年的视线,仿佛残余的霞光逃进他眼里,他注视着她,眼神潋滟而平静。
  顾长绮低声说:“你怎么总是乱说话?不会说话就不要说。”
  她明明是师妹,但在醉心剑术其他一窍不通的师兄面前,往往更有长辈风范。
  柳长空说:“知道了。”
  他仍是那般注视她,顾长绮却满心都是昨天刚练成的剑招,她拉过李若秋的手,俩人亲亲密密地一同下山去,将两个少年都抛在了后头。
  多年后,顾长绮还会偶尔回忆起那个时刻,那个瑰丽到不似真实的早晨,她笑话别人呆傻,其实自己也差不了多少。
  但是兴平十七年已经过去很久了,那个夏天也已经过去很久了。
  他们再也没能这般相聚过。
  如此过了十多年,十多年能发生很多事。
  顾长绮已经继任掌门,她孤身赴西域,杀掉了叱咤一时的三侠客,一剑挑落魔鬼山顶那柄无人能撼动的旌旗,天下剑宗明净峰将同她的名声相依相存。
  李如海参悟了入海刀法,已经有人用刀者二字形容他,他们兴致勃勃地谈论,那是多么绝妙的刀影,你若没有见过,便别说自己懂刀。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掌门和刀者在杭州遇上,春雨连绵,世间万物都朦胧。
  那时柳长空已经死去有段时间,霜风剑的凋零引起了不小震动,李如海绝对不会不听说。
  二人很默契地没有提柳长空,只喝了点淡酒,说了点话,关于剑招和刀法、关于那个畅快淋漓的夏日,以及再也无法复现的岁月。
  酒很淡,但喝到最后双方都有些醉了,顾长绮看着桌对岸的男人,他一身粗布青衣,那柄声名赫赫的雁翎刀就放在他身侧。
  他看起来还是那般俊朗温和,但眼神却十分疲惫,好像经受了远远不止十年的苍老。
  顾长绮没有问什么,她猜想自己看上去也同他差不多。
  在最后一杯酒被饮尽的时候,她赞了他的刀。
  “薄而锋锐,处处恰好,是把难得的好物。”
  李如海便抽出云水刀给她看,刀背弧度流畅,刀锋如传说中一样,凝结着淡青色光晕,同此时檐下连绵无尽的雨雾相似。
  他介绍说:“这是铸剑谷弟子共同所造,花了三年时间。”
  顾长绮一顿,随即微笑:“很巧,我这把剑也是铸剑谷弟子所造,他来杭州停留,正好被我们结识。”
  她把佩剑递给李如海,二人各自欣赏对方的武器,窗外细雨蒙蒙,没有人提起“我们”指的是谁和谁。
  雨未停,酒已喝尽。
  酒已喝尽,便可以分别。
  顾长绮目送刀者的身影消失在满山青翠之中,他看上去十分孤寂,好像前路再没有什么值得去探寻的东西。
  直至最后,他们也不曾向彼此问起另外两人。
  她自那以后也再没下过山。
  “他们到底在一起过,”老者的银丝在灯烛下显得昏黄,“泠琅,你生得像你母亲,刀法却肖似父亲。过去纵然有许多遗憾,但在你身上似乎算得圆满。”
  “刀者不是一个湎于仇恨的人,他不愿追寻过去,更不会愿意让你去追寻。你是个好孩子,一路走到这里已经很不容易……只是,这是他想看见的吗?”
  泠琅沉默了很久,才回应这番话。
  “我做过很多让父亲不想看见的事,”她低低道,“不缺这一桩了……更何况,刀者是刀者,我是我。”
  烛花忽然爆裂出一声脆响。
  顾长绮微笑起来:“你的性子的确跟他很不同,甚至可以说截然相反。”
  泠琅轻声说:“我一开始根本不敢用云水刀,心中始终觉得自己比不上父亲,我的入海刀法徒有空壳,不得真意。即使明知见过这把刀的人没那么多,我仍不敢用,那仿佛是一种亵渎。”
  “我试图模仿我父亲,那个活在众人口中的刀者——模仿他的淡然温和,他的慈悲宽厚,我很快便发现,那样更让我难受。”
  “我总想着不要辜负他和这把刀,到头来却辜负了自己,于是我用云水刀杀了第一个人,那是完全称不上温和的手段。”
  “所以我一定会报仇,即使开端是因为他,但过程是我自己在走,”少女声音轻缓,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这同时也是在成就我。”
  顾长绮一边笑,一边叹息。
  “这到底是像谁呢?”她温声感慨,“你母亲那时候想必也这般倔的。”
  李若秋和李如海在那些年岁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是不得而知。
  顾长绮说,她再没有听说过李若秋的消息,按理说身为刀尊弟子,李若秋三个字不该默默无闻,湮灭于江湖。
  但事实就是这样,那个爱好穿绿裙的女子像一个谜语,消失在茫茫人海,再也难以探寻。
  关于周厨子的酒,顾长绮却很有印象。
  “那是一坛好酒,”她回忆着,“我同他偶然结识,十分投契,我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为了表示谢意,打造了这柄初霞剑赠予我,还有那坛子酒。”
  泠琅试探地问:“这酒后来……”
  “它被我当场喝尽了,所以我才说是坛好酒,”顾长绮长叹,“后来我没下过山,这位来自铸剑谷的友人也再没见过面。谁知道他竟进入了青云会,还同刀者的死亡有关联。”
  泠琅默然片刻,道:“我一直想不通,到底什么样的人能无声无息地杀死父亲……我不相信世上有人能做到。”
  顾长绮也陷入沉思:“一柄会消失的匕首……”
  她凝视着眼前沉默不语的少女:“这世上从来不缺高手,尤其是青云会那等地方……若真相查到最后甚至关系到那些角色……你该如何?”
  泠琅回答得很快。
  她盯着烛光,一字一顿道:“该如何,就如何。”
  这些事,顾掌门知道的也就这么多。
  泠琅到底得知了生母是谁,但江琮几乎可以算作无功而返,因为他要找的酒已经被喝干,半点没有剩,更别提别的什么线索。
  天边终于透出鱼肚白,属于早晨的清爽凉风徐徐吹来,泠琅深深呼吸,又轻轻叹气。
  “就是这样了,”她疲倦地说,“你二十两黄金,到头来最终便宜了我。”
  江琮没有动,他问:“那你接下来准备如何?”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面容隐于廊下阴影,让泠琅瞧不清他此时是什么眼神。于是她走近了一些,和他面对面站在房檐之下。
  她打了个呵欠:“当然是回西京……过去这么久了,白鹭楼再怎么也能多查出点东西。”
  多的话,她没有说。譬如她已经决心从他身上入手,好好探究一下青云会,关于那把神秘匕首,到底还是要从内部层层剥析。
  从前他们互相提防,信任约等于无,但如今泠琅主动谈了这么多,已经是十分明显的投诚信号,她对他几乎没有什么秘密。
  仿佛一扇洞开的门扉,内里一览无余,她营造出这样示弱般的效果,他不会不懂。
  甚至如果他顺势多要点条件,开出些价码,她也可以暂时先答应的,不就是与虎谋皮,她早已下定决心……
  出乎她预料,江琮没有这些反应。
  他既没有假笑着说:“夫人还算识时务”,也没有悠悠然谈及回京后的计划,江琮未置一语,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泠琅被这个眼神弄得有些莫名心慌,她对视回去,还未开口,对方就转身离开,衣袂飘然。
  一肚子话稿只能胎死腹中。
  她在原地怔了片刻,最终把他方才的行径定性为故弄玄虚。而她的心慌,便是熬了个通宵后的胸闷气短。
  天色渐亮,新的一日已然来临。
  明净峰的风波也总算到了尾声。
  又是明亮晴朗的一个好天,大象台之上立着位持剑老者,气度沉稳,从容而淡然。
  两日前的尸山血海仿佛是幻境,如今会场干干净净,清爽无比,淡青色的帷帐在风中漂浮,空中隐隐有茉莉花香。
  场下除了明净峰弟子也坐了很多外来客,他们身上大多挂着彩,神色却是毫无例外的恭敬——见过了顾长绮和空明的那一战,很少还有人能梗着脖子质疑她掌门之位来之不正。
  顾长绮的话并不多,她只公布了三件事。
  一,比剑大会的三甲依旧作数,并且已经定下——他们分别是何轻,苏沉鹤和陈阿罗。
  这件事宣布的时候,台下虽有讶异之声,但到底没人敢质疑,因为顾长绮言简意赅地说明了原因。
  “何侠士和苏侠士,皆是参加了决赛之人,更留在山顶奋勇杀敌,为扫除层云寺僧人祸乱作出了莫大贡献,三甲实至名归。”
  “至于陈侠士……虽然她在第二轮比赛中被淘汰,但大敌当前并未退缩,救下明净峰弟子数人。如此秉性,正符合明澈二字,名列三甲亦是当之无愧。”
  顾长绮说的第二件事,便是解释此次风波缘由。
  她说,那些传言全是无稽之谈,而空明是个走火入魔的贪婪邪僧,放出了风言风语不说,更妄图裹挟众意,兴风作浪。如此恶徒,人人得而诛之。
  而最后,她拿出了剑谱,当着台下众人的面,将它交与为首的陈阿罗手中。
  淡蓝色的封皮,苍劲有力的明澈剑谱四个大字,人们伸长了脖子往这上面看,也看不出什么究竟。
  那剑谱到底是真还是假,没人知道了。但明净峰全然不似传闻中那般摇摇欲坠,是能看在眼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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