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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

  古往今来的松原人都对大大小小的诸多神明充满敬畏。
  四十多年前,前朝哀帝时,此地做为北地国门, 是最先被入侵之敌吐谷契踏破的。
  边地人淳朴性烈,哪怕吐谷契用屠城来震慑,都没能使松原人停止前赴后继的抵抗,可当吐谷契王庭中某位深谙松原民俗的王爷亲自率兵屠了希夷山中的“神巫族”,松原人在绝望中麻木地放弃了抵抗。
  对松原人来说,希夷山中的巫者是诸神留在人间的仆,替凡人向各路神明上禀心愿与祈求,再将所得神谕转达给凡人。只要神巫族在,神明的庇护就在,如此,生者无畏,亡者无憾,永远有希望。
  当神巫族被屠戮殆尽,松原人的信仰与希望就被摧毁了。
  这段往事使松原人背负着国人几十年的唾弃。
  所以大周立朝后,土生土长的松原人甚少外出谋活路,也甚少关心外间事。
  直到武德四年,昭宁帝被封储君之后做出许多努力,号召国人放下对松原的偏见与敌视,松原与外间才逐渐多了往来。
  于是松原的各种祭神盛典就一年比一年热闹了。
  “……今年这阵仗可真不得了,放眼望去全是人脑袋。”
  卖面具的摊主是个健谈的中年妇人,笑呵呵与赵荞聊开了。
  赵荞挑了一个面具拿在手上,也笑着回她:“那您今日可不就财源广进了?怕是您的荷囊都要沉得挂不住。”
  “承您吉言!”摊主笑开了花,“小姑娘外地来的吧?我同你讲,我家的面具是在神像面前供过的,虽比不上神官开光过的,却也比寻常的面具灵验。你拿好了,今日桃花神定会眷顾。保管有一大串英朗俊俏的后生追着抢着找你搭话,可别挑花眼了啊!”
  “一大串英朗俊俏的后生?诶诶诶,您这话我可当真了啊!”赵荞乐不可支地让阮结香付了钱。
  摊主神秘一笑,弯腰从摊子下头抱起来一大瓶花草:“姑娘,来,挑一枝。”
  “这是做什么呢?”赵荞依言伸手过去,随意抽出其中一枝结满实心红果的水茶草。
  “这是‘问神’的,”摊主接过她抽出的那支水茶草,数了数分支,“前三个。待会儿与你搭话的前三个人,你多留心些,都是你的缘分,就看你更偏爱哪一位了!”
  “当真?那我……”
  赵荞还没说完,就见摊主噗嗤笑出声:“看,我就说灵吧?这说话间就来了两位。”
  “啊?”赵荞回头,见是贺渊,顿时在心中翻了个大白眼。
  没了神巫族的松原,神明都不灵了!
  赵荞边走边低头将那个面具挂在腰间,口中小声问:“你的人到了?”
  “嗯,韩灵已往叶城去,”贺渊道,“你也不能再玩了,护送你返京的人马正在松原城北门外等着。”
  *****
  今日松原城人山人海,北城门外停的马车也多,倒也不惹人眼目。
  赵荞坐在马车内的软榻上,接过贺渊递来的茶杯,垂眸望着杯中涟漪,左手指尖在腰间的面具上轻轻摩挲。
  “贺渊。”
  “嗯?”
  赵荞以舌尖轻舐了舐唇角:“我都要走了,能告诉我你昨夜到底听到些什么了吗?”
  很显然,昨夜贺渊在邱敏贞府上听到了某些不得了的事,想来该是直接关乎了松原郡的军、政态势。
  贺渊稍做沉吟后,端起茶杯仰脖一饮而尽。
  赵荞不担朝职,此次领圣谕出来是查“希夷神巫门”的,所以关于前哨营那部分的事,贺渊不便与她细说。
  况且这些日子下来贺渊对她多少有些了解,既她有朋友在前哨营,若让她知道得太多,她多半会想留下来帮忙。
  太危险了,不能让她卷进来。
  “‘希夷神巫门’背后就是邱、黄两家。他们原计划至少要再花三五年敛财,之后才与庆州方氏、淮南程氏联手与朝廷撕破脸。到去年秋,他们察觉‘希夷神巫门’的淮南堂口被官府咬住了尾巴。怕要被拔出萝卜带出泥,在将淮南堂口做了弃子后,为彻底引开朝廷的注意,又勾结吐谷契人炮制了邻水刺客案,布局将所有线索指向嘉阳公主。”
  邻水刺客案终究是贺渊心头刺,他闭了闭眼,忍下胸腔中骤起的遽痛。
  “但去年接连出事打乱了他们的阵脚。如今邱黄两家在崔巍山中的秘密快要藏不住了,庆州方氏与淮南程氏也不知为何打算放弃与他们的合作计划……”
  虽武德帝花了五年时间制衡各地世家豪强重新裂土为政的意图,昭宁帝登基之前更是彻底扳倒了生母姜皇后的母家允州姜氏,压制并震慑了多地打算与允州联动的势力。
  但这些被压制下的势力中,有的是真心臣服于天下一统大势,有些却只是暂时蛰伏,继续等待下一个时机。
  例如庆州、淮南、松原,甚至在武德朝时较为安分的遂州。
  这些事,镐京朝廷都是有数的。只是昭宁帝也在等待合适的时机,谋定而后动。
  松原民情特殊,又地处北国门,崔巍山背后就是宿敌吐谷契,稍有不慎就会内忧引外患。
  所以朝廷对松原邱、黄两家一直绥靖为主,打算再花几年引导松原民众与各地融合,循序渐进将松原军、政实权收到朝廷手中,以免这两家裹挟平民与朝廷官军鱼死网破。
  “所以黄维界与邱敏贞沉不住气了,有孤注一掷的苗头。”
  赵荞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邱敏贞疯了吗?北境戍边军只二十万而已!”
  毕竟她兄长赵澈协理国政,大事她虽不懂,却多少听过几耳朵。
  就她所知,邻近的原州军府约有五十万之数,再加上更北的临川军八十万,足够将整个松原郡围得水泄不通。
  “况且,允州姜氏的前车之鉴还在呢!当时我大哥可是斩了姜家家主与少主两颗人头!邱敏贞与黄维界就不怕再来一回?”
  “当年信王殿下斩了姜正道与姜万里父子,加之有纪君正将军大军压境,姜家其他人没有更多后招,也没有鱼死网破的底气,这才选择坐下来与朝廷谈条件。而松原的情况,与允州有些不同。”
  贺渊轻轻转着掌心的小茶杯,沉嗓轻寒。
  “邱黄两家在松原的民望极高,若他们裹挟松原全境的人与官军抗衡,朝廷投鼠忌器势必不敢打太狠,就会进入拉锯战。最要命的是,崔巍山背后,就是虎视眈眈的吐谷契。”
  朝廷可以与允州拉锯混战,对松原却不敢。一旦松原乱了,背后吐谷契趁虚而入坐收渔翁之利,那就成了国之大祸。
  “眼下他们又已与吐谷契有所勾连,若陷入拉锯,搞不好他们会直接引狼入室。”
  赵荞傻眼:“俩王八蛋都勾连外敌叛国了!居然又打不得,那,就这么看着?”
  “要打,却必须速战速决。”
  贺渊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抬眼看向赵荞,“陛下要你查的事已经有结果,你可以回京复命了。”
  “为什么你要留下?你是武官,不是武将!况且眼下你在长休沐期间,就算朝廷集结大军打松原,也不需你内卫左统领上阵啊。”赵荞又是惊忧,又是不解。
  “在原州时,我已预判松原大约是非打不可。从叶城过来的前一日,我命柳杨前往原州军府,让他们火速传讯回京请陛下尽快定夺。军府传讯快得多,来回最多半个月。我留在这里带人将松原境内的情况盘得更细些,大军来时便不需再费时刺探消息。也顺道盯紧黄维界与邱敏贞,必要时可以设法拖一拖。”
  *****
  赵荞看着他,嘴唇动了数回,最终却只是拿茶杯与他碰了碰,以示告别之意。
  当初与贺渊定情时。她大哥赵澈问过她——
  “阿荞,京中高门贵女对贺渊追捧者甚多,却没有一个真正近他的,你道是为何?你明白自己挑中的是个什么人吗?将来需陪他共担的是什么,你想清楚了吗?”
  那时她答得斩钉截铁,然后就看到大哥笑了。
  大哥说,“旁人只看到他年少位高,却常忘了他还‘权重’。他肩上担的责任远比旁人所见要重得多,不仅仅只是保护二位陛下那么简单。无论任何时候,若遭遇有可能动摇国本的危险与隐患,他的金云内卫左统领腰牌效力仅次于陛下、帝君、我及两位柱国将军。”
  “若成为贺渊的伴侣,你非但无权因他为国赴死而软弱、拦阻,甚至不能在他转身离去之前掉下眼泪,羁绊他的脚步。”
  “阿荞,既你决定就是他了,那你记住,其身已先许国,然后才属于你。”
  从小到大,大哥的教诲,她都记得很清楚。
  若名正言顺真成了贺渊的伴侣,面对今日这样的情况,她是不能再多说一个字的。
  更何况,如今的她对贺渊来说,只不过是奉圣谕一道出来办差的临时伙伴。
  “行,那我走了。你自己行事多加小心,”赵荞故作轻松地笑嗤,“诶,你总偷偷打量我这面具做什么?”
  “是买来送人的?”
  此刻贺渊的坐姿看上去有些僵硬,似有为难与踌躇。
  “我这人向来想一出是一出的。带回京做传家宝也不错啊,”赵荞哼笑一声,“莫非你想要?”
  贺渊抿唇,沉默良久后,缓慢地摇了摇头。
  “方才摊主帮我用花草‘问神’了,说我拿了这面具后,遇到的前三个都是我的良缘,任我挑的,”赵荞抬了下巴,笑眼中隐有点点泪光,“谁稀罕送你?跟你又不熟。
  第46章
  贺渊直直凝视着她,英朗的面庞上除了冷静与镇定, 看不出任何异样。
  “在路上不要任性逗留, 走官道直接回京, 途中尽量选择赶到官驿过夜。”
  “好。”
  赵荞斜身背靠向车壁,看着他下了马车后,才慢慢弄将那张面具取下来拿在手中, 浅浅垂眸, 淡涩轻哂。
  须臾过后, 车帘复被撩起,站在门口的却不是赵荞以为的阮结香,而是去而复返的贺渊。
  “在路上无论听到关于松原的什么消息,都不要回头。”
  “嗯,我知道,”赵荞收回目光, 闭上眼轻声道,“若你们在松原的行动失利,即便我回头赶来, 也只不过是多添一个送死的。不如回去搬救兵来得实在。”
  车帘被放下了。外头的贺渊似乎正与护送她的那两个内卫暗桩吩咐着什么。
  又过片刻,车帘再度被撩起。
  赵荞倏地睁开眼,诧异地瞪向再度出现的贺渊。
  四目相接的短短霎时,两人都没急于开口说话,此行一路上许多画面从赵荞眼前飞快掠过。
  时常被“赵门贺郎”这个称呼惹得面红耳赤又咬牙切齿的贺渊。
  故意一字一顿唤她“赵大春”做为幼稚还击的贺渊。
  因她调戏逗弄而面红耳赤却又无奈纵容的贺渊。
  以及,有时前一刻还眼底还隐隐噙笑,下一刻便浮起悲伤彷徨的贺渊。
  车帘外的初春晴光在他的面庞上映衬出一层朦胧光晕, 轻易柔化了那层淡漠从容的甲胄,使赵荞看到他眼底最深处深藏的脆弱与无助。
  她看得出来,这些日子与她朝夕相处,于他来说是愉悦与悲楚交相混杂的。
  那种理不清头绪,拿不起又放不下的茫然纠结,一定很难受吧?
  她早就隐隐猜到他心中煎熬的根源是什么。
  他的性子看似凉薄,实则重情重义。对那些在邻水捐躯的下属同僚,他有太多的愧疚与自责。
  虽他的脑子替他抹掉了有关邻水的痛苦记忆,可他心上却始终都有挥之不去的隐痛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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