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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节

  此中心意,自在夫妻情意流淌中相互理解,又何须为外人道。
  这一日清晨翎娘收拾停当,杜城扶着她准备登车,两人却看到范深的车子还在一旁,不由奇怪道:“父亲/岳父没去早朝吗?”
  他们遣了人去问,才知道范深昨夜竟挑灯夜读。夫妻两个面面相觑,杜城扶着翎娘去了范深的书房。
  书童和从人都守在书房外,道:“老爷在算数,说了不许旁人打扰。”
  但翎娘不是“旁人”,她挺着肚子,谁敢拦她。进了书房,她大吃一惊。
  堆了半间房的书她不意外,范深在读竹生正在读的书,她是知道的。她吃惊的是,范深的书案已经推到一旁,他席前的空地上,摆满了算筹。而他身侧铺开的,却是历书!
  推算历法,最是耗心血。好端端的,父亲如何忽然想起来算这个?
  翎娘正要开口,范深却先开口了。他道:“别进来,别吵我。替我向陛下告几天假。”
  说罢,他就再不说话。
  这样的情形只存在于翎娘幼时的记忆中。父亲、母亲、叔父三个人关在屋子里,算得如痴如醉,祖父也从不说他们。婶婶只能无奈的和她作伴。
  翎娘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默默的退出了书房。在宫中,她替范深告了假。
  范深虽然有年纪了,却身体一直康健,十几年如一日的从未告过假。竹生又刚刚经历了司膳阿筝之事,不由她不上心,细细追问范深因何告假。待知道他在家中沉迷推算历法,不由得愕然。
  翎娘无奈:“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沉迷进去了。从前这种时候,是不许家里人进屋打搅他的。”
  竹生道:“不是生病我就放心了。他年纪大了,你看着他些。他们这种人一钻研起感兴趣的学问来,很容易沉迷得饭都不吃吧?”
  翎娘也愁:“正是呢。”又抱怨:“都这么大岁数了!”
  这日便提前早退,早早的回家监督她爹吃饭。
  范深身体无恙,竹生便不担心了。她只是好奇,似范深这等自制力极强的男人,到底是怎么忽然就去沉迷了某样事物?她想着等范深进宫了自会告诉她,可她等了范深三日,也没见到范深的影子。
  第四日上,竹生等不下去了,微服去了范深家。
  在范深的书房外,书童和从人慌忙给突然出现的竹君行礼。杜城挠头道:“我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岳父也不叫我进去。”
  竹生点点头,走到门前,朗声道:“伯常,我可以进去吗?”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来范深嘶哑的声音,道:“请进。”
  竹生便推门而入。才进去,脚下便踢到几本书。地板上到处都铺着书,还有散落的算筹,书案歪歪斜斜,范深正自书案后抬起头来。
  竹生鲜少见到这样不修边幅的范深,发髻有些松了,眼睛通红,正盯着竹生。
  竹生皱眉,道:“你怎么回事?”
  范深整整衣襟,站起来给竹生行礼,二人对坐。竹生看着范深,等着范深给她一个解释。
  她这并非是干涉范深的私生活。他们是君臣,范深身为丞相,撇下军国大事不顾,沉迷于此,她得问。他们是朋友,范深不眠不寝的沉迷于此,她也得问。于公于私,她都要问一问。
  范深通红的眼睛看着她,道:“正有事,要君为我解惑。”
  竹生微讶。
  范深道:“闻君令书馆搜罗涉及‘天灾’的书籍,我想知道,君要查的是什么?”
  竹生看着他,沉默不语。
  范深道:“出于好奇,我令书馆另备一份与我,这些天,我便在钻研这个。”
  竹生垂眸:“有结果吗?”
  范深点头:“有!”
  “与君初遇,相逢乱世,那时我便与君说过,此乱世始于一场大灾。”范深道,“如今,那场大灾已经过去五十余年。”
  “那场灾难的力量实在可怕,可毁城亡国。当时许国若不是有盛公子、乌陵王幸存,大约便可以直接从大陆上消失。”
  “但这并不是我记忆中唯一一次规模大到如此程度的天灾。小的时候读《醒世言》,读《九寰山海经》便看到过类似的记载。只是,我一直未曾把它们串连起来。直到,现在。”
  范深通红的眼睛盯着竹生,道:“五百年!”
  竹生道:“五百年?”
  “对,五百年!”范深声音嘶哑,“以最近一次大灾为对照,则更上一次天灾发生在它五百年之前。”
  “因为这天灾,许多东西都断绝了,学问、技艺、家族和国家的传承。然,终究还是有许多东西流传了下来。”
  “我根据那些流传下来的内容中的蛛丝马迹去推算,再之前的一次大灾,又在这一次的五百年前!”
  “能根据一些信息确定年代并推算出来的……我算出了五次天灾的年月!每一次,精准的相隔五百年!”
  五次,便是两千五百年了。怪不得范深要在家里不眠不休的算好几日。
  那些书籍太多,记载太零散。竹生更是不可能如范深那样,有根据某个话本里的一句台词便能确定大致年代的本事。她大略翻了翻,发现想确认自己的那个猜想很难,又不愿让旁人发现此事,便搁下了。
  不曾想,范深替她找到了答案。
  “果然如此。”她呢喃道。
  “果然如此?”范深盯着她。
  竹生抬眸看他,问道:“数据无误吗?”
  “无误。”范深涩然道,“算到第五回,我算得的是五百一十八年。我推翻了重算,果然是中间出了错。每次大灾之间,相隔五百年,不多一年,不少一年。再往上,已完全无法确认年份,成为彻底的神话了。但大陆有数千年历史,神话中也有许多记载,持续的时间应当更久远……。
  竹生打算了他,道:“不止。”
  “啊?”
  “万年。这片大陆的历史不止几千年,当在万年以上。”竹生道,“我了解的,是这样。”
  范深盯着竹生,沉默了许久,问:“是谁?为什么?”
  这样精准的时间间隔,绝非自然之力,必然是有什么人,或者有一些人,以超越常人的力量控制而成。
  竹生却蹙眉,道:“好问题。我也在想,为什么?”
  屋中陷入沉寂,过了许久,竹生问:“大灾之后与之前,大陆上有什么不同?”
  “天差地别。”范深道,“大灾之前,距离上一次天灾已经过去五百年,多是太平盛世。大城林立,城市繁华,人口稠密。一场大灾,城市崩溃,村镇消失,哀鸿遍野。待灾情过去,已失了秩序,战火四起,遍地饿殍,人口十不其一……”
  范深忽然停住,因为竹生的眼睛里闪动着了悟。
  她悟了什么?他刚才说了什么?
  范深回忆自己刚才说的话,想挖掘出到底透露了什么重要的信息。慢慢的,他的面孔变得苍白没有血色……
  “人口!”他牙关打战,背脊发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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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有多能生?
  在最开始, 竹生想推迟女性的结婚年龄。十五及笄, 十六许嫁。可这个年龄上, 女性的身体还未完全发育好, 生产便成了一道鬼门关, 太多女性命陨于此。
  但这个想法,却竟然连翎娘都无法支持她。很简单, 因为澎国需要人口。
  推迟结婚年龄,意味着降低出生率,减缓人口增长。而打仗这件事, 并非三年五年就能有结果的。在澎国建立之前, 这片大陆就已经打了二十多年了。一个男婴,用十五年的时间, 便可以长到十五岁,募入军队。
  人口,是立国的根本。没有人,什么也做不了。竹生便是有心,也只能向现实妥协。
  而后澎国国内渐渐安稳,她的人一直在生生生。范深一直掌握着全国的人口数据, 就在去年, 他还告诉她, 澎国的人口已经比立国之时翻了数倍, 这还没有把那些隐户算在其中,仅仅是正经在各城各县各乡各里登记了户籍的明面上的人口而已。
  人的生育能力,实在是强得可怕。
  可土地的面积却是有限的。范深和竹生都可以想象, 让大陆平安的发展五百年,人口会繁衍成一个什么样的可怕数字。
  羊圈有限,羊羔的数量却暴涨,总有挤不下去的一天。为了防止这种情况,牧羊人每隔个几年,便屠宰一次,这样,羊圈便宽松了。
  这听起来似乎很合理,可如果你就是这圈中的羊呢?
  范深牙关打战,冷汗涔涔。
  他忽地大礼拜下,声音嘶哑的道:“请君……为臣解惑!”
  竹生注视着他,道:“你若知道真相,我怕你从此天翻地覆,对自己的人生可能会产生深深的怀疑,再无法像现在这样看待世界。你不知道的太广袤,你信仰的可能被颠覆。你……确定你想知道吗?”
  范深抬起头来,道:“昔日,君曾对我言,见人于铁笼中沉睡犹不自知,不知该唤醒其否。君当日所说,虽在笼中却稍有察觉之人……臣今日方明白,原来,说的就是臣!”
  他直起身来,目光坚定:“便是天翻地覆,某也不愿做那沉睡之人。”
  竹生离去的时候,对范翎和杜城道:“照顾好他。他没疯。”
  后一句莫名其妙,让范翎和杜城一脸茫然,不知道竹生何来这一句“他没疯”?但很快他们就懂了。
  竹生走后,范深便把自己关在书房,隔着房门便听见他哭哭笑笑,一时大哭,一时大笑。范翎和杜城两夫妻相顾骇然,若不是竹生提前告诉了他们范深“没疯”,怕是真要以为范深失心疯了。
  竹君在朝上告诉众人,范相太过操劳,身体抱恙,要在家静养几天。她特地咬重了“静”这个字,且叫大家莫要去打扰范相。有竹君这后一句,原本想趁机去范府叩门递名帖的也都消了心思。
  竹君对范相倚重信任之深,直如己之半身。扰了范相静养的罪名,谁也担不起。
  范深范伯常这一“静养”,便足足半个月。
  这一日阿狸撅着屁股,拿着他的小铁铲,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掘得正欢。忽听有人唤他道:“阿狸,在做什么?”那声音很熟悉,正是他外公。
  阿狸吓了一跳。爹娘都告诫过他,外公近来有心事,要安静的休养一段时间,叫他莫要打扰。他一时忘记了。
  “没、没什么。”他支吾着。
  范深走下庭院,在阿狸身边蹲下,看了看,道:“你在挖蚁穴?”
  阿狸见外祖父不似要申斥他的样子,才放下心来。他自来最喜欢范深,忙贴上去,道:“外公,你可好些了?”
  范深摸摸他的头,道:“我又没生病。”
  “那为何在家中静养?”
  “只是有事情想不通而已。”
  “现在想通了吗?”
  “还没。”
  阿狸想了想,道:“如果是烦心的事,那就不要去想啦,明天再说呗。”
  范深失笑,摸摸他的头,道:“蚁穴好玩吗?挖出了什么?”
  说起这个,阿狸就来了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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