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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节

  毛毛不满道:“你们都不跟我说。我偷听的。我宫里有个宫人喜欢崇郎,知道他走了,伤心得躲起来哭。我听到别人劝她来着。”
  竹生也是无奈。崇郎天生的风流,极会撩拨。且他并非故意,常常是不经意间便撩了别人。也不止是他,四美各有千秋,宫中侍女,多是妙龄女子,也不忌婚嫁,爱慕四人的侍女一抓一大把。
  纵然四人有意识的回避,女官们也就不会与毛毛谈及竹君内宠,毛毛多多少少也还是会听到些。他问竹生:“母皇作什么要赶他们走?他们做错事了?”
  竹生答他:“并没有。我只是觉得没意思,原先也只是想尝试一下,后来发现或许并不适合我,就放他们归家了。”
  毛毛道:“母皇是想要小范相和杜将军那样的吗?”
  竹生抬眸看着八岁的儿子,半晌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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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毛所了解的家庭和婚姻分为三种。
  一种便是他大多数的小伙伴家里的情况, 父亲同时有妻子和或多或少的姬妾。一种是阿狸家里, 小范相和杜将军只有彼此, 没有别人。最后一种是他的母皇, 除了有父亲, 还有内宠。
  “觉得好像就是母皇和别人家的父亲颠倒了。”他道。
  “那你想过这是为什么吗?”竹生问他。
  毛毛想了想,道:“因为别人家, 父强母弱,我们家,是母皇强。”
  “阿狸家里呢?”竹生问。
  毛毛挠了挠头, 道:“势均力敌?平分秋色?半斤八两?”
  竹生被他逗笑。笑罢, 问他:“你觉得哪一种更好,或者你更喜欢哪一种?”
  毛毛道:“很难说。”
  竹生很感兴趣, 鼓励道:“说说看。”
  毛毛道:“我觉得阿狸家里挺好的,就阿狸的家里没听说过什么不好的事,别人家或多或少都有些。前几天,阿钱才跟我说,他娘把他爹的脸挠破了,就是因为他爹又新纳了美姬。”
  他顿了顿道:“我觉得家里这样打打闹闹的, 挺不好的。可我又想, 既然不好, 为什么钱将军还要一房一房的纳美姬呢?一定是因为有好的地方, 让钱将军喜欢,他才这样的。可钱将军喜欢了,阿钱的娘就不欢喜了。在宫里, 母皇喜欢了,父亲就不欢喜了。所以,我觉得……好难说啊。”
  毛毛一脸的为难。
  以他这个年纪,能想到这么多,已是不易了。竹生不想逼迫他。
  毛毛说:“母皇,你告诉我到底哪一种才是更好的吧。”
  但竹生也不想说教他。对一个人来说,什么是“好”,最终还是要自身体会才能知道。别人以为为你好的,未必就真的是你的好。
  更何况,毛毛生下来就拥有权力和特权。指望通过说教和劝导让他自己放弃属于他的特权,就太天真了。哪怕他小时候听母亲的话这样做了,等他长大成人,一旦尝过权力和特权的滋味,也会做出自己的选择。
  竹生摸了摸毛毛的头,转移了话题:“最近在看什么书?”
  这个话题可比上一个有趣得多了,毛毛立刻便回答道:“在看《醒世言》。里面的故事很有意思。”
  他兴致勃勃的给竹生讲起了其中的一个故事:“天降大水,有人扛着一袋金子逃上船,有人扛着一袋面饼逃上船。抗金子的人骂扛饼的人傻,饼又不值钱。可大水茫茫,找不到食物,金子不能吃。扛金子的人只好用金子换面饼。一开始,一块金子换一张饼,后来变成两块金子换一张饼,后来又变成五块金子。到最后,扛金子的人要用半袋金子换一块饼。扛饼的人却不肯换给他了。抗金子的人骂他傻,扛饼的人却道,你才傻,等你饿死了,你的金子全是我的了。”
  他口齿伶俐,把一个故事复述得很清楚。竹生听了不禁莞尔。
  毛毛又道:“老师说,让我们回去好好琢磨‘取舍’两个字。”
  “取舍……”竹生道,“的确是个好故事。”
  母子俩每天都这样度过一段亲密的亲子时光。待毛毛回了东宫,竹生唤来宫女:“把《醒世言》取来与我看看。”
  毛毛看的书,竹生都会翻一翻,好与儿子有共同语言,也能了解孩子都在学习什么,她一贯都如此。
  说罢,又道:“叫彦郎进来吧。”
  宫女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彦郎进来了。俊美的面孔叫太阳晒得通红,衣领和背心都湿透了,不复往日仪容整洁雅致的模样。
  他在外面站了不短的时间,竹生怕他中暑,中间已经叫人给他送过水。待看到他这副模样,轻叹一声,唤了宫女来先盛水给他喝。彦郎渴得狠了,顾不得斯文,咕咚咚饮了两盏水。宫女又将他带去内室从新梳洗,待得出来,已换了衣衫,除了晒红的脸还没恢复,又变得干净整洁了。
  “这边来。”竹生道。
  彦郎就沉默着坐到竹生身边,一言不发,看着地板。
  这年轻人犯起倔来,竹生也是无奈,只得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彦郎垂头道:“只想留在陛下身边。”
  竹生问:“是赏赐不够吗?”对自己的枕边人,竹生不算小气,除了丰厚的财物,还赐给他们没有实职的散秩。
  彦郎抬起头来,看着竹生,道:“彦郎不想要赏赐,只想留在陛下身边。”
  竹生沉默了一会儿,道:“彦郎,你贪心了。”
  彦郎垂下头,有泪水划过脸颊,承认:“是,我贪心了。”
  他和她心中都明白,他是为着她的身份、她的权势而来的,他是为了利益而来的。她遣散他们,给的赏赐不可谓不丰厚。可他还是贪心了,他从想要利益,变成了想要她这个人。
  在见到女帝之前,外间都传竹君天仙姿容,彦郎只是不信。都已经是年近四十的老妇了,纵年轻时曾经美貌过,现在又能多美?况且竹君的天下是她自己杀出来的,虽然她现在安坐长宁宫,可没人敢忘记这一点。彦郎见到竹生之前,早做好了心理准备,将以身侍奉一个狠厉、冷酷的老妇。
  看到竹生的第一眼,彦郎是不敢相信那女子就是女帝的。她看起来仿佛尚在二十多岁年纪,身上充满成熟的风韵,额头眼角却还没有细纹。但这个女子,真的就是女帝!
  彦郎从没见过一个女子身上会有这样的气势,她只是端坐,甚至面露温和的笑容,却让人无端感到巨大的压力。
  被女帝独宠的那段日子,彦郎差一点忘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直到焕郎、崇郎、宣郎三个先后入宫,他才从美梦中惊醒过来。他虽然惆怅失落,到底对自己的身份有清醒的认知,能约束自己,只觉得能伴在她身边就好。
  可这样的日子也不能长久,不过短短一年时间,她就厌了这种生活,要逐他们走。
  彦郎一时,泪如雨下。
  竹生真的很无奈。因为彦郎并不曾做错过什么事,她对他们的放逐也并非惩罚,只是她的选择而已。
  竹生更无奈的是,彦郎今年,其实才二十一岁。他早熟些,有心机些,但其实也还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男孩子。
  年轻最大的特点,便是易动情。彦郎为着竹君而来,却爱上竹生。
  竹生不觉得这是缺点,反而觉得这是年轻的优点,这优点使生命鲜活。似她这等活过太久,经过太多的人,就再难做到如此。她当日迎来他们,和今日送走他们,心湖间都无半点涟漪。
  竹生立身,抹去彦郎脸上泪水,解下腰间一块玉牌放到他手里。
  “这是我常戴在身边的。你拿去吧。你相貌太出色,倘再有人使你做这等事,你若不愿,便拿这个出来。”竹生道,“你还年轻,你的一生还很长,太急功近利,便会错失很多应该拥有的。”
  “彦郎,去吧。”
  彦郎看了眼手中玉牌,再看竹生,终是忍不住问道:“陛下……爱过人吗?”
  这真是年轻人才爱问的傻问题。竹生抿抿嘴唇,微微的笑了。
  “爱过。”她道。
  彦郎问:“是……定远侯?”在他之前,据说十多年来竹君就只有定远侯一人。
  竹生没有回答他,只轻轻责备道:“彦郎。”
  彦郎不能得到那个答案,失落惆怅。但他明白自己僭越太多了,竹生不责怪,是因为她宽厚且温和。但她同样刚硬凛冽,她做的决定没人能违抗。
  彦郎注视了她很久,把她的面庞刻在心里,而后伏身拜下:“陛下保重,彦郎……去了。”
  竹生看着这个有些可爱也有些可怜的年轻人,颔首:“我愿你一生顺遂平安。”
  “去吧。”
  长宁四美之彦郎,最早来到女帝身边,最晚一个离开。
  他领了女帝的赏赐,除了珠玉金银,在他的家乡将还会有女帝赐下的大片田宅,足够他富足的过一生。更不要说他身上已经有了品秩,虽只是散秩,亦无人能再欺他、强他。他想,他的一生,必将如女帝所祝福的那样,顺遂平安。
  他的车驾驶出了盛日城几百里,行走在河道边,突然有一队疾驰的骑士斜冲过来,惊了他的马。彦郎的车子翻入河中,待当地官府得了讯,几日之后才来打捞的时候,彦郎的尸身已经泡得膨胀,再看不出绝代佳人的模样。
  珠玉金银皆在,官府最后判定为意外。
  无人知道,彦郎贴身收藏的一块玉牌,消失不见。
  之后的一年里,焕郎为入室的盗匪所杀,崇郎暴毙,宣郎某日道是去马市买马,从此消失不见。
  这些人虽曾是女帝的枕边人,却已经失去了女帝的宠幸。没有人会费力不讨好的把他们的死讯层层向上,送到女帝耳边去。竹生对他们的死一无所知。
  昔日风靡了盛日城的长宁四美,悄无声息的自人间消失。
  这都是后话。
  彦郎才离去,女官已经取来了和太子正在读的一模一样的《醒世言》。竹生作为母亲,会把毛毛在读的书籍都稍作翻阅,以掌握他的学习和兴趣的方向。
  竹生在《醒世言》中看到了毛毛讲的那个故事。类似的故事还有好几个,是一个系列,都是通过那场大灾难中发生的故事,阐述了取舍、悲悯、善恶等等理念,类似于寓言。
  竹生觉得写得还不错,作为小少年的读物还是很可以的。她翻了一页,顺口问身边的冯女官道:“这说的是五十年前那场天灾吗?”
  冯女官博览群书,只瞥了一眼书名,便笑道:“相差得时间可长呢,这《醒世言》是三百年前贺大家所著,讲的是更早之前的故事。”
  竹生翻页的手便停了停,有什么东西在她脑中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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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 冯女官看到竹君一直握着那卷《醒世言》, 发了很久的呆。她下了值, 便也寻了一本《醒世言》重新翻了翻。这是她少时便读过的书了, 再翻一遍, 也没翻出什么让她觉得值得竹君困惑的事来。
  翌日,范深递给竹生一份折页。
  竹生打开, 折页很长,记录得也很细致。竹生忍不住叹道:“这一年莫不是红鸾星动?竟然结了这么多门亲?”
  范深笑道:“孩子们都正到了年纪嘛。我们家的牛牛也定下来了。”
  范相的长外孙,小范相和杜将军的长子, 一说起要说亲, 范家的门槛都差点被踏平。范家最后定了毛氏女。
  澎国兴盛,犹如梧桐引凤, 吸引得数不清的人才来投效,不分男女。不仅范氏在盛日城聚居,毛氏亦有两支迁来,再次与范氏比邻而居。范深与欣娘莹娘的姻缘早就传为佳话,此时两家再次为邻,竟引得周围地皮都贵了起来, 令两家哭笑不得。
  自《女则》刊行天下, 便毁誉参半。支持者有之, 诋毁着有之, 怒而焚烧者亦有之。但不管观念如何,毛氏女有才是无可否认的事实。毛氏女养育的女儿,更是高居庙堂, 能为一国之相。
  自此,毛氏女贵,求娶者无数。
  竹生把那份记录了盛日城权贵之间联姻关系的折页细细的读过了,合上,默然许久。
  “再没有比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错综复杂的事情了。”她道。“把毛毛身边的人清理一下吧。”
  范深躬身领命。
  他离开书房的时候,看到有两名书馆的编修在等候竹生的召见,他微感奇怪,在书房外等了一会儿。那两人倒没用多长时间,很快就从书房出来了。
  “陛下召你们何事?”范深道。
  一名编修道:“陛下想了解关于天灾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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