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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既然上品都能给她当零嘴吃,那她也不用那么舍不得了。她捏起一颗泛着粉红光泽的丹药便放入了口中。一股梅香瞬间淹没了口鼻,一点冰凉但是舒适的感觉浸入肺腑肠胃。她甚至隐隐觉得,连皮肤上都渗出梅香来了。
  生理上的舒适感让她的心情稍稍好了些。冲禹办事不厚道,给出的东西倒真是好东西。
  才刚刚这么想,腹中忽然有绞痛腾起,来得又快又急。杨五脸色微变,捂着小腹疾步奔进了净房。这一晚,她来来回回去了五六趟净房。为了不让自己脱水,每从净房出来,便给自己大杯的灌灵茶。
  那灵茶是冲禹船上自备的,比他们在酒楼里喝到的好了不是一星半点。一杯灵茶下肚,刚刚有点虚的身体便感觉回复了不少元气。她没有惊动冲禹,因为她已经发现,每去一次净房,她的身体便感觉轻盈了几分。她猜到这与她刚刚吃下的那颗丹药有关。
  折腾了一晚,等到肠胃平静下来,她倒在床上,很快便沉沉的睡着了。第二天醒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伸出手臂时,感觉皮肤像是都变白了一点。
  下了楼来,冲禹已经在坐在大厅里喝茶。看了她一眼,便道:“服了冰梅津露丹?”
  杨五便想起昨晚吃下的那颗丹药,确实既有沁人心脾的梅香和冰凉之意。抬起手闻了闻,梅香已经散去了。
  冲禹点头:“看起来干净多了。冰梅津露丹最能排浊,你多吃点,我师弟很挑的,你身上烟火浊气太重,肉身杂质太多,他必要嫌弃的。唉,你怎地还是这样黑,清光丹你也多吃几颗,说不得能变白些。”
  杨五转生以来,受生存条件所限,外貌上被前世甩了十万八千里,但她也并不嫌弃自己。但不嫌弃自己,不代表可以任别人嫌弃。无语的转过头去,坐下静静的喝茶。
  昨日之前,他们还能有说有笑。年长者和蔼慈爱,年少者单纯沉静,可谓宾主得宜。可当遮羞布撕开,露出后面的利益与目的之后,杨五同冲禹就没甚好说的了。她其实知道,作为有一个手无寸铁的凡人,面对冲禹这样的修士,既然前程已定,无法改变,她更应该做的是讨好眼前强大的修士。
  低头,妥协,虚与委蛇,这些她都不陌生。年轻时自己在外闯荡的时候,看人脸色是家常便饭。她原以为她还可以做到。可当她下楼来,坐在冲禹身边时,她却发现原来她已经做不到了。
  她已经做了太多年的贵夫人。嫁给那个男人,她真正想要的东西,他一直不给她,可他的的确确给了她财富、地位和尊荣。作为他的妻子,她几乎不用再向任何人低头和妥协。几十年这样的生活后,纵然她无力改变眼前的境况,却也不想去讨好奉承压迫她的人。
  冲禹微叹。
  其实在修士眼中,凡人和蝼蚁也差不太多。若换了别的人,甚至会觉得这么做对杨五一个不能修行之人来说不啻于一场大恩德,否则像她这样的一窍不通之人,这辈子有什么机会踏足长天宗?幸而冲禹生性平和,生平沉迷于丹道符道,心思单纯。这段时间相处,他颇是喜欢这个聪慧的凡人小丫头,甚至一度为她不能修行而遗憾。
  这丫头生得黑些,粗糙些,等师弟这毒解了,怕也不会留她在身边做姬妾。这样的话,他便把她收在身边做个婢女吧。凡人寿短,让她在他的山头上终老,保她一生无病无痛就是了。
  这样想着,他才心下稍安。对杨五道:“宗门就要到了,你可要看看。”
  杨五放下茶杯,点头道:“好。”
  遂起身随着冲禹来到船头。
  飞舟开始减速并降低高度。待到了云层之下,没了遮挡,便可清楚的看到峰峦叠嶂,长河如带,波光粼粼。不怪修士看不起凡人,便是这等景象,许多凡人终其一生也无法看到。
  飞舟一再降低高度,速度减了下来。远处渐渐能望见如倒扣的巨碗般的虹光,随着飞舟驶近,模糊能看到虹光内的峰影。路上她曾问过这飞舟的速度,冲禹答“日行万里”。杨五计算一下,相当于时速四百里,以她原来世界的技术,其实也不算得什么。但这里,凡人可还骑着骡子、推着独轮车用两条腿赶路呢。
  这日行万里的飞舟在近虹罩还有几里的地方减慢了速度。愈是接近,愈能感受到那虹罩的巨大,里面影影绰绰能看到数十险峰,多条山岭。冲禹道:“这是护山大阵。”说罢,看了身边的女子一眼。
  昔日宗门收录新的弟子,不说那些来自普通凡人家庭的孩童,便是出于修道世家的子弟,第一次见到这护山大阵,也要目眩神迷,叹一声壮丽。偏偏身边这来自偏僻山村的女娃娃,只是平静的看着,并没有丝毫被震撼的样子。冲禹不由感到一丝异样。
  忽见那少女模样的女娃娃嘴角微翘,赞道:“真漂亮。”
  冲禹嘴角抽了抽,心中那一丝异样却化去了。他只当是这女娃年纪幼小,又无甚见识,虽然聪慧,到底不能明白这护山大阵的震撼人心之处。却不知道,杨五前世身份尊贵,丈夫富可敌国。不知道走过宇宙中多少地方,看过多少壮丽奇景。眼前所见能让普通人目眩神迷,心神震慑,于她,也就只当得一句“真漂亮”。
  船终于驶到虹罩之前,速度缓慢,船头先没了进去,并无一丝阻碍。杨五站在冲禹身边,眼看着那湖面一般的虹光愈来愈近,也并不慌张。眼睛闭了一瞬,仿佛微风拂面,再睁开,身体已经穿过虹光,进入了长天宗的地界。
  待飞舟完整的穿过虹光,杨五眼前白光闪过,一路上保护着飞舟的力场现了一下形,随后便消失了。船上忽然有了风,她新剪的额发便乱了。用手轻轻的拂开,抬眼望去,饶是她见过许多美景,也要赞叹一声:“真美。”
  的确是美,如画一般。山峰如墨,白色的烟云氤氲。近处能看到一片雨云缓缓飘动,笼罩之处,洒落一片雨露。远处,却有巨大虹桥横跨数峰。飞舟在山峰间飞行,收了保护罩,却并没有猛烈的罡风,风力虽大些,却吹得令人舒服。
  鹤唳声忽起。一行仙鹤缓缓扇动翅膀,穿过一片白云。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清唳数声,领头的白鹤一扭长长脖颈,朝冲禹的飞舟飞来。杨五便看到冲禹露出微笑,取出一只玉瓶,倒出一把丹药,朝正在绕着飞舟盘旋的仙鹤抛去。仙鹤们欢快鸣叫几声,队形瞬间散乱,一只只拢了翅膀,箭矢般飞速滑翔出去,争抢那些丹丸。待丹丸一颗不剩的进了肚,又排成一列,飞到船头盘旋。领头那只还低鸣几声,扇动翅膀,飞到冲禹身畔,低下了头去。
  冲禹摸了摸鹤儿头羽,笑眯眯道:“两年不见,可想我了?”那鹤儿竟似通人性,鸣叫了几声作答。冲禹哈哈大笑:“分明是想我的丹丸了,馋嘴!”
  一转头,杨五黑白分明的一双大眼睛正看着他:“哦,糖豆啊……”
  冲禹一僵,讪讪道:“都能吃,都能吃!”
  杨五无语转头,凝望眼前瑰丽景象。山峦云雾,只让她觉得美丽,并不能令她震撼,令她震撼的却是……人。
  碧空中朵朵白云,行行仙鹤飞行其间,又有种种异鸟奇兽,或扇动翅膀,或脚踏罡风。然而杨五的注意力却全然被人吸引走了。
  可爱童儿骑着仙鹤,英气少年脚踏飞剑,美丽少女拢膝坐着彩绫。亦有中年男子驾着云雾,端庄妇人乘着碧青巨兽……人来人往,空中时时便有白光一掠而过,端得是交通繁忙。
  杨五凝望着这些人。骑鹤童儿左顾右盼,时不时便往嘴里填些零食;御剑少年本目不斜视,却忽然瞥见了彩绫少女斜斜飞过,顿时便一个趔趄,险些从飞剑上跌落,堪堪稳住身形,便满脸通红偷偷向少女望去;少女回头,素手掩口,吃吃的笑;中年男子与端庄妇人远远的便打招呼,于空中汇合,并肩而行,含笑交谈……
  和山村里的人们时常挂在眉间的愁苦麻木不同,他们没有粗粝的皮肤,佝偻的肩背,他们眸光灵动,神色怡然。不管是童子还是成人,都带着股无忧无虑的随意。他们是造化钟灵毓秀的产物,是这天地间的宠儿。
  他们是鲜活的,跳跃的,充满生机的。
  杨五望着他们,沉静的眼底被注入了鲜活的生机,转生以来压抑在心间的憋闷忽然便散去了。
  011
  飞舟向前驶去,所行之处,男子合揖躬身,女子低眉垂首,纷纷行礼避让。看得出来冲禹在这宗门中颇有地位。
  杨五侧过头去看他。只见他双手拢袖,眺望远方。浑身上下,一尘不染,颌下长须同阔大衣袖一起在风中翻飞,微笑着向众人点头示意。此时看着,真有那么几分仙气儿。
  那些人看他的目光也是欢喜的。年长的还矜持些。几个骑鹤童子可没什么顾虑,都飞过来叽叽喳喳,清脆的童音欢快的叫着:“真人回来啦!真人回来了啦!”
  冲禹不以为忤,还笑眯眯的摸他们的头,问他们有没有认真修炼。童子们争先恐后的表功,一个个都说自己修炼得最勤奋最认真。冲禹哈哈大笑,掏出一只玉瓶递给其中一个:“拿去分吧。”
  小娃娃们一阵欢呼,道了谢,骑着白鹤飞跑了。
  杨五看得嘴角微翘。
  远处又有一队玄衣劲装的英武青年,踏着飞剑,衣袂飘飘,队形整齐的飞了过来。活脱脱便像是刚才那列白鹤的人形版,直直的朝着飞舟飞来。
  “真人!您回来啦!”为首的青年欢喜的叫道,控制住速度,与飞舟并行。
  “小柯。”冲禹道。“怎地是你。”
  青年英气勃勃,声音宏亮:“今年师侄领了巡山执事。”
  “甚好。”冲禹道,“掌门可好。”
  “掌门闭关尚未有消息。”
  “冲昕师弟如何?”
  “道君安好。冲琳真人每旬往炼阳峰一次。真人且放心。”
  冲禹点点头,微微松了口气,又询问起他不在的这两年,宗门中都有些什么大事。小柯便仔细回忆,认真作答。只是间或往冲禹身后瞟去一眼。
  适才便看到了那少女,周身一丝灵气也无,显然只是个凡女。真人不是给冲昕道君寻解药去了吗?怎地带回个姑娘?若说是半路收的新徒儿,还没开始修炼,这年纪未免有些大了。若说是外面收的炉鼎……青年小小的纠结了一下。
  这……未免有点太黑了……
  他跟了飞舟一路,及至再没什么可向冲禹汇报了的,冲禹也没有给他引见那少女。抬眼看看前面,讶然道:“直接便去炼阳峰吗?”
  “两年了。”冲禹点点头,道:“你自去忙吧。”
  小柯躬身一揖,脚踩飞剑,领着他这一队黑衣执事去巡山了。
  从冲禹问起门中事,杨五便退后了几步,转过身去,走到船头的另一侧舷边看风景。及至小柯离去,听得冲禹唤她,才转过身来。
  “那便是冲昕师弟的炼阳峰。”冲禹说。
  杨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座苍翠的山峰映入了眼帘。这,便是她以后要待的地方吗?
  飞舟驶近山腰上部,可以看到一片开阔平地,紧贴山壁,有宫殿式的飞檐斗拱,朱漆大门洞开,身姿婀娜的美貌侍女垂手恭立。
  待飞舟悬于地面半尺之地,冲禹带着杨五下了船,侍女上前行礼道:“见过真人。”
  “师弟呢?”冲禹问。
  “道君接了真人的传音符,本想出迎,谁料刚刚发作了一回,此刻正在浸冰寒池。”侍女峨眉微锁,看了杨五一眼。
  冲禹一听,对杨五说了句“跟我来”,便大步走进门去。杨五脚步微顿,随即跟了上去。进了大门才知道,怪不得依着山壁而建,原来进了门,里面便是山洞了。
  一进去便是一处空间极大的山洞,干燥、温暖,非但不憋闷,反而觉得比外面空气还清新几分。岩壁干燥光滑,嵌着许多明玉,散发柔和的光芒,映得山洞里亮堂堂的。洞中有一架巨型玉屏,玉屏前有台,台上有主位、几案,台下两侧分列着对称的客席和几案,这里像是用来会客的地方。
  冲禹道:“你在这里等。”说完,便匆匆绕到玉屏后消失了。想来是玉屏后还有通道。
  杨五目光落在平整光滑的地面上,静立了片刻。倏地转头看去。
  侍女偷窥的目光没来得及收回来,有一瞬慌乱 ,随即却下巴微扬,定定的看着杨五。杨五并不回避,静静的看回去。过了片刻,侍女先移开了目光。杨五微微一笑,转回头去,继续欣赏暗青色的岩石地面和泛着莹润光泽的玉屏。
  怪不得冲禹一路都在嫌她黑。刚才远远的看着,觉得是个美貌的侍女。这会离近了再看,才发现她相貌五官,都只不过是平平而已,不过因为皮肤白皙,所以给人的第一眼印象很好。
  她又想起刚才在飞舟上看到的那些人,童子也好,妇人也好,就连那队黑衣执事,都生得白白净净的。冲禹这三绺长须的大叔,也是面白如玉。说不得,她这身健康漂亮的蜜色肌肤,搞不好在这里反倒成了另类。
  冲禹口中那个十分挑剔的“冲昕师弟”,不知道见了她又是什么感想。
  杨五漫不经心的想着。忽然一个低沉的年轻男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苏蓉,带她进来。”
  杨五抬头,面前只有空阔的山洞,巨型玉屏。那声音听起来却仿佛人就在你身侧,嘴唇就贴在你耳边。大约,是什么传声的神通吧。毕竟这是一个宇宙法则与她的世界大相径庭的地方,杨五已经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习惯了这些不符合物理定律的神奇能力。
  叫苏蓉的侍女道:“随我来。”走在前面引路。杨五抬脚跟在后面。
  玉屏后面不仅果然有条通道,还非常宽阔。一路走来,洞壁上都嵌着明玉,光线明亮却柔和。通道很长,还有许多岔路。杨五目前没有逃跑的打算,也不忙着记路,反倒有闲情欣赏这奇异的山洞。待走过一段走廊,前面忽然开阔起来。杨五眼前一亮。
  开阔的山洞中,竟然有一片碧绿水潭。一束淡金色的光垂直打落,正好将碧潭中心一块拱出水面的岩石拢住。石上一丝尘土也没有,却自岩石中生出一丛碧绿的翠竹,在淡淡金光中微微摇曳。
  杨五忍不住在潭边停住脚步,抬头向上看去。原来洞顶像个倒扣的漏斗,斜向最高处,能看见巴掌大的一块蓝天。原来那淡金光束是自洞口垂落的阳光。
  年轻时候看过的那些仙侠小说忽然被从记忆中翻了出来,杨五后知后觉的才反应过来,哦……原来,这就是“洞府”。
  苏蓉听见身后没了脚步声,回头探看,蹙眉道:“姑娘,真人和道君在等我们呢。”
  杨五“哦”了一声,重又迈开脚步。嘴角勾起了浅浅的笑。即将要面对的事情,她目前还无力改变。那么,作为她以后要生活的地方,起码这里的环境很是不错。在上辈子,她都没悲春伤秋过,会苦中作乐、能在逆境中发现美好事物,总比自怨自艾、苦大仇深的要过得轻松些。
  一路上,像碧潭一样,顶上开了“天窗”的还不止一处。每一处有自然光线垂照的地方,都生着奇异美丽的植物。虽然这洞府里空气清新,但杨五的心理作用,还是让她在看到这些阳光的时候,感到舒服了一些。
  她随着苏蓉又走了一段路,感觉已经深入到山腹深处。到了一处高阔的洞口,一直疾走的苏蓉忽然减慢了步速,微微垂下头,露出一截雪白脖颈,腰肢轻摆,袅袅婷婷的走了进去。杨五跟在她身后。
  “道君,人带到了。”她向着某个方向垂首道。
  杨五一走进洞里,就感觉寒意逼人。扫了一眼洞中全景,十分宽阔,正面的岩壁上,开满了美丽的蓝色莲花。仔细看,却发现那些莲花竟不是植物,而是晶体,每一片花瓣,都是薄薄的蓝色晶片。这洞顶也开有天井,淡金阳光垂落下来,投落成一个圆形的光斑。光束中却没有生长什么奇异的植物,而是一整块长方形的白玉。淡淡的白雾在白玉周围不断生成,看着就让人觉得冷。
  这些一眼便扫过,杨五随即便看向另一侧,苏蓉正对着那边行礼。
  却是一个汤池,人高的小瀑布从垒积的石块上冲下。年轻男人的身体在白色的水流中隐约可见,肌肉结实,腰身劲窄,就是……太白了。
  好笑的是,杨五站在后面,能清楚的看到苏蓉原本雪白的脖颈,都变得粉红起来。
  冲禹笼着袖子站在池边,见到她来,原本紧锁的眉头才放开,露出一丝轻松。对苏蓉随意的挥挥手,冲着水流下的男子道:“师弟,以后有杨姬在,必会无事了。”
  杨姬?
  是说她吗?
  杨五抬眼,正好看到转过身来要退出去的苏蓉投过来一瞥——恍然大悟的、轻蔑的一瞥。若说适才在入门的大洞中,两个人的目光相接,是年轻女子间平等的暗暗较劲。那么此时,苏蓉再看她的眼神,就已经变成了充满鄙夷,高高在上的了。
  这变化是因为她被唤作“杨姬”。
  “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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