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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烟雨楼

  李玄都送走了裴玉之后,又处理了些杂务,待到戌时初,天也才将将擦黑。李玄都独自离开清平园,往积善坊的烟雨楼行去。在积善坊不远处就是道德坊,正一宗的小真人府坐落于此。道德坊的隔壁是道术坊,东华宗的东木轩坐落于此。道术坊不远是道化坊,慈航宗的绝尘静斋坐落于此。
  到了本朝,龙门府虽然还保留着坊市格局,但是曾经的坊市制度已经彻底废弃,坊门不闭,畅通无阻。李玄都来到积善坊后,轻车熟路地来到烟雨楼外,远远地望着那座自己曾经多次来过的府邸,府门廊檐下那四盏大红灯笼上,“清微”两个篆体大字依然如故。世事沧桑,造化弄人,李玄都第一次跟随师父来此小住的情形恍同昨日。可这一次,前面也就不到一条街的路程,他却觉得有些遥远。
  严格来说,如今李玄都与李道虚已经不是一体,就像自立门户,分家别过,有情分,可情分又十分微妙。
  李玄都对此感情复杂,所以他没有让秦素陪自己来,而是独自一人徒步过来,正如温仁等大祭酒对于隐士们怀有疑虑,李玄都也有些话想要向李道虚问个明白,只是他不知道师父还会不会对自己坦白直言。
  李玄都一步一步走了过去,待到近了,府门上挂着的灯笼照亮了李玄都的面容。
  “清平先生!”府门前站着的清微宗弟子显然也是故人,一眼便认出了李玄都的身份,声音中有着几分亲切,不过这种亲切中又明显透着些许陌生。
  李玄都当然能感受到这些许的疏离,这也是情理中事,李元婴和李太一离开了东海,张海石和陆雁冰掌权,宗内之人都知道这是四先生一派胜了,可不管怎么说,四先生毕竟不是清微宗的人了,是外人,难免观感复杂。
  李玄都带着笑问道:“老宗主回来了吧?”
  清微宗弟子恭敬道:“是。”
  李玄都道:“烦请通禀一声,就说李玄都求见。”
  清微宗弟子道:“是,还请先生稍待。”
  李玄都点了点头,“好。”
  这名清微宗弟子转身快步离去。
  这些年来,李道虚退居幕后,有利也有弊。好处是李元婴为李道虚分担了许多道义和名声上的压力,使得许多人的不满转移到了李元婴的身上,从而让藏身李元婴身后的李道虚更为从容自在。坏处是李元婴趁此时机攫取权势,虽然李道虚还牢牢掌握着蓬莱岛的清微宗高层,但在底层、帝京和其他地方,李元婴却逐渐取代了李道虚,许多人都要直接听令于李元婴的安排,这算是李道虚付给李元婴的酬劳。清平园也是如此,虽然李元婴已经离开了蓬莱岛,对于清微宗高层来说,这场三四之争差不多算是尘埃落定,可在清平园这些距离东海中枢极远的地方,仍旧残留着李元婴的影响力,对待李玄都的态度就变得复杂起来。
  李玄都当然明白这些,不过他不会与这些小人物计较,他只会与李元婴计较。
  不多时后,这位清微宗弟子回来了,恭恭敬敬道:“让先生久等了,老宗主有请。”
  说罢,他就在前面引路。
  烟雨楼名为楼,实则是一座府邸,只是宗主所居的一座三重楼阁名为烟雨楼,故而整座府邸也被称为烟雨楼。
  李玄都随着这名清微宗弟子来到烟雨楼,直接登上三楼,然后见到了李道虚。
  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此时楼中除了李道虚之外,还有司徒玄略。司徒玄略知道李玄都要来,已经提前起身,行礼道:“紫公。”
  李玄都摆了摆手,“司徒兄不必多礼。”
  然后李玄都向李道虚行礼道:“师父。”
  李道虚盘膝坐在榻上,一指自己身旁空着的位置,轻声道:“紫府,请坐。”
  软塌中间摆放着一张小小的案几,上头摆放着炉瓶等物,李道虚坐在小案的左边,李玄都便坐在了右边,两人之间隔了一张小案,桌上的香炉中升起袅袅烟雾,模糊了两人的脸庞。
  司徒玄略轻声道:“老宗主,弟子告退了。”
  从烟雾后传来李道虚的声音,“你去吧。”
  司徒玄略徐徐退出了此地,只剩下李玄都和李道虚两人。
  李道虚当先开口问道:“紫府此来,有事?”
  “是。”李玄都虽然与李道虚并坐,但还是上身微微前倾,以示尊敬,“弟子此来,是想向师父讨教几个问题。”
  李道虚道:“但问无妨。”
  李玄都略微斟酌了一下言辞,道:“今日在万象学宫,师父为何同意我接受儒门的玉虚斗剑?”
  李道虚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现在还不是儒道决战的时候,主要原因有三点。第一点,我们内部人心不齐,这一点,就算我不说,你也明白,如果现在的道门是铁板一块,那我们也没必要举行什么道门大会,更不会有三位掌教的说法,只会有一位掌教大真人。在这种情况下,一旦形成决战之势,势必有损伤,谁来承担这个损伤?是我?还是张静修?还是你的岳父?这是第一点。”
  李玄都默默点头。
  李道虚继续说道:“第二点,徐无鬼、澹台云不在局内,如果我们和儒门开战,变成了两败俱伤的局面,那么就会让徐无鬼、澹台云这两个局外人从中渔利,我们成了给他人做嫁衣。可如果是玉虚斗剑,我们这边有三位长生地仙,反而是占据优势,儒门想要与我们持平,势必要把徐无鬼、澹台云也拖下水,而且必须站在他们那一边,如此一来,徐无鬼和澹台云成为局内之人,便也无法渔利了。”
  李玄都开口道:“这两点,我也明白,所以我很想听一听师父的第三个原因。”
  李道虚道:“第三个原因,我与万象学宫颇有渊源,当年我曾在藏书楼中留下了一本《传习录》,其中夹了一篇心学圣人亲自手书的散曲《归隐》,你不要小看这篇《归隐》,这可能是世上唯一一篇由心学圣人亲自手书的散曲,十分珍贵,对于心学圣人的弟子们,意义也不同寻常。而我又略施手段,等闲人绝对找不到那篇归隐,可我这次再去的时候,那篇《归隐》已经不见了。”
  李玄都皱起眉头,他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同时他隐隐感觉到,李道虚似乎很早之前就已经知道儒门隐士的存在,否则他不会无缘无故地做这样的事情。
  “这就有意思了。”李道虚缓缓道,“有人拿走了我的《归隐》,还有两位儒门隐士没有现身,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你会怎样想?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是不敢贸然与儒门形成决战之势的。”
  “儒门毕竟树大根深,这倒是应有之理。”李玄都点头赞同,然后话锋一转,“师父故意留下那篇《归隐》,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早在多年前,师父就已经察觉到了儒门隐士的存在,这其实是一种试探。”
  “知微知彰者,紫府也。”李道虚赞赏地看了李玄都一眼,心中仍是有些可惜,如果李玄都脑中没有那些不切实际的所谓大义,将会是一个完美的继承人,他也相信李玄都一定可以率领清微宗达到历代祖师都不曾达到的高度,甚至是一统道门。不过现在再说这些,都已经晚了,道门仍旧会一统,可是与李道虚想看到的方式截然不同。
  “师父过奖。”李玄都谦逊了一句,“儒门七隐士,师父知道多少?”
  “我毕竟曾在万象学宫求学,与上任大祭酒也有深交,对于儒门的了解,要比张心悟和秦月白更深一些。”李道虚回答道。
  张心悟即是张静修,心悟是张静修的表字,只是以张静修的身份地位,能直呼他表字之人寥寥无几,故而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表字。秦月白即是秦清,月白是秦清的表字,秦清原名秦道正,一字已经少有人知,他改名秦清后,又字月白,取自月白风清之意。
  一般而言,有身份地位之人除了姓名之外,还有表字和自号,暂且撇开自号不谈,诸位长生地仙中,张静修表字心悟,徐无鬼表字畏已,秦清表字月白,宋政表字徵官,李道虚表字虚舟,唯有澹台云因为是女子之身,又最为神秘,她的表字少有人知。
  李玄都正色道:“还请师父指教。”
  李道虚道:“虎禅师归隐避世,如今更是身死,且不去说他。在其他六人中,可以根据年龄分为两批,打个比方,你们师兄弟六人中,司徒玄策和张海石是一代人,而你和陆雁冰又是一代人,虽然同辈,但年龄相差很大。在儒门隐士中,青鹤居士、白鹿先生、紫燕山人是一批人,龙老人、赤羊翁、金蟾叟是另一批人。虽然青鹤居士最常在世间行走,但他不是隐士们的首领,他只是被隐士们推出来的代表人物,真正的首领一直藏在幕后。”
  李玄都立刻明白了,“首领就在没有露面的两人之中。”
  “是。”李道虚认可道,“剩下的两人,一个是首领,一个是谋主,他们两人不现身,不来到桌面上,我就不会放心地与儒门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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