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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节

  不知不觉间,他便走到了鱼藻宫的一侧,那片倚傍着山宇的湖泊旁。
  夜色静好,今夜无雪,那连绵山峰上的积雪却未曾融化,仍旧是薄薄一层雪盖儿,似美人头顶一小片柳絮似的。萧骏驰看惯了魏铺天盖地的厚厚大雪,忽而觉得这南方薄雪也有其美处。
  他将视线上移,望向了鱼藻宫的窗扇。红木雕花的窗紧合着,透出一缕隐约昏黄的光来。一想到那窗后之人,乃是他的妻,萧骏驰的目光便微微一柔。
  忽而间,似是心有灵犀,那窗便被“吱呀”一声推开了。一道人影探了出来,原是姜灵洲倚在窗边,托着腮垂眸望着那夜里湖景。
  暖融融的烛光落在她的面庞上,映得她颊生微光。虽隔得远,萧骏驰无法看清她的五官,却愈觉得这样的她极是秀美,便如那隔着云端的仙娥似的。
  ……还是个怀了他孩子的仙娥。
  姜灵洲看了一会儿那湖景,便低下头。这一眼,让她扫到了站在窗下的萧骏驰,目光里不由有了一层讶色。她朝前探出身子,想要仔细地看一眼,又怕跌了出去,只得紧紧拽着窗台。
  ——没错了,那人是萧骏驰。
  她微微怔了一下,继而便坐回窗后,提起笔来,匆匆在纸条上写了些什么;又趁着染紫、澄碧不注意,将其揉成一团,朝外猛力扔去。
  皱巴巴的纸团儿从窗台落下,啪沙一声,便跌坠在草丛里,溅起一小片欲化未化的雪来。
  萧骏驰见了,几步上前,弯腰捡拾起那纸团。
  在展开纸团之前,萧骏驰心里是有几分期待的——不知这纸团里会写些什么?
  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还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亦或是“相逢草草,争如休见,重搅别离心绪”?
  不过,他也知道,按照姜灵洲的性子,这种词十有八|九是不可能的。她最有可能写的,定然是什么“莫要让刘琮坏了这家国安泰”,或者干脆一句“你若借兵刘琮,妾就撞死此地”。
  七夕时节,因被萧骏驰骗了,姜灵洲就怨他老记挂着国事、政事,不将她放在心里做头一份;可姜灵洲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若是有百姓的事儿在前,她堂堂河阳公主,怎会将自己的儿女情长摆在第一位?
  他当然是了解这令他无比心仪的小女子的。
  可他也知道,如今这当口,实在不适合谈及此事——若是她真写了这些话,纸条又让别人拾见了,那便糟了。
  想来,她也不会做出这样的冒险之事。
  终于,萧骏驰展开了那纸团。但见皱巴巴的纸团上,写着个妩媚隽秀的大字,因为墨迹未干便被团起,稍稍有些糊了,但并不损碍他辨识出这个字儿来。
  ——豚。
  豚!!!
  萧骏驰:……
  啊,他家王妃的字真是好看极了,妙不可言。这小小一个豚字,真是笔锋利落、秀美而不失大气,有如劲竹抱风、霜菊傲骨,令人望之兴叹,只觉得愧对不如。以“豚”字寄托家国之重思,民生之忧虑,道出人间险恶、艰难风霜,感怀平和之不易。胸有天下,念在四方,不拘于小恩小爱、儿女情长,实乃大国公主之典范也!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狗:【500°滤镜开启】下面是阅读理解主观题,这个“豚”字用了什么样的手法,表达了作者怎样的感情,在文中起到了怎样的作用?
  【1】身无彩凤□□翼,……《无题》,李商隐。
  【2】两情若是长久时,……《鹊桥仙》,秦观。
  【3】相逢草草,……《鹊桥仙》,范成大。
  第69章 心底愿
  次夜, 傅徽又在原地候着萧骏驰。
  他吹了会儿《红豆》,竞陵王便如昨夜一般来了。一如昨夜,萧骏驰布衣打扮,身无锦绣。
  傅徽转向萧骏驰,道:“徽思虑一夜, 还是想听王爷决断。”
  今夜有小雪, 他的发顶积了湿漉漉雪粒,颀长身影茕茕立在夜色之中, 宛如一盏孤灯。
  萧骏驰将手探入袖中, 摸出什么物什来, 递了过去。
  傅徽接过, 仔细一看,原是个小巧香囊。里头缝了针尾凤、辛夷和花椒。针尾凤养血辟秽, 辛夷温中走气, 花椒则是……
  椒聊之实, 蕃衍盈升。视尔如荍, 贻我握椒。
  这是宋采薇做的香囊。
  “我同采薇老老实实说了香囊之事,她便连夜又给你做了个。只是现下香料不好找,便用了去年阴干的,因而气味差一些。”萧骏驰负手,慢慢道,“她说,她知你身不由己,必有苦衷;因而, 纵姚家之名未复,也愿意嫁予你为妻。”
  傅徽听着这番话,面上表情变了又变。
  最终,归于一片略带痛苦的然寂。他深深地叹了一声,道:“徽叛罪之身,已是配不上她了,怕是要辜负她的一番苦心。”
  萧骏驰的发间也落了雪,他伸手轻轻一拂,又道:“子善,娜塔热琴常和本王说,毫州王府上有个内贼,常常做些令毫州王懊恼不已之事;可偏偏此人又聪明无比,让毫州王总也抓不得他。从前,本王一直在想着此人是谁。子善如何以为?”
  傅徽握着香囊的手微微一紧。
  他别开视线,望向一旁寥寥落雪与覆满夜色的山廓,低声道:“徽不知。”
  “子善,特意兴师动众、带领玄甲军前往陈王谷迎接王妃之人,是你;房月溪意图谋害王妃,将她送信予毫州王一事告发之人,亦是你。从前本王也不懂,为何偏偏是子善知道的那么多,现下,本王才算是懂了。”萧骏驰又道。
  傅徽凝视着那山宇的轮廓,苦涩一笑,喃喃道:“果真是什么事都瞒不住王爷。徽既不配为王爷之将,也不当为毫州王之臣;既不忠,也无义,真乃无用之人也。”
  他说完这话,夜色便归了静寂,唯有细细飘雪慢慢落下来,仿佛要将两人披成雪块。
  许久后,萧骏驰摩挲着扳指,道:“子善,旁的便不说了。我只说一句——我愿再信你一次,以你为生死兄弟。你可愿再为我出生入死,做我部将?”
  他的声音落在茫茫夜色里,竟显得如刀锋般锐利铿锵。
  傅徽缓缓抬起头来,却望到萧骏驰那张面庞。这张脸他是极熟悉的,他也见过这张脸染上鲜血、尘埃与烟灰的模样。更莫说那双直如打磨锋锐之玉石一般的双眼,透着令傅徽心底再次沸起一腔热血的坚韧。
  瞬时间,傅徽不由想起了十年间的种种兄弟情谊——
  那年北征之时,白登山外也下着似这般的飘荡细雪。起初是薄薄的雪,后来便越下越大,直到变为了漫天皆是银白。
  天寒地冻,不便行军。战死兄弟虽能以马革裹尸,却不得返乡,只能就地草草葬了,再列上一个粗糙简陋墓碑,便算走完了这一生。
  白登山外土地久冻,要往下挖一寸,需要耗费极大功夫;他和萧骏驰便以枪柄为铲,一寸寸向着那冻结的土地下挖去,再将剑插在坟包上当做墓碑。从夕烧染山的傍晚,直到泛起鱼肚白的破晓,两人手上的老茧俱是磨破了,这才与军士一同葬完了战死弟兄。
  下了一夜的雪将数列墓碑尽数湮没,他与萧骏驰瘫在布满马蹄印的雪地上,仰头便能看到夜空里悬着一道如焰赤气。那夜空里的光带斑斓绚烂,犹如破军星落。
  那时,萧骏驰便指着那道光带,对傅徽道:“这光兴许便是一道天裂,战死之人,便入了那裂口。为将者得以战死沙场,实乃幸事也。若为碌碌小事消匿,不问天下兴亡,岂不遗憾?”
  若为碌碌消匿,不问天下兴亡,岂不遗憾?
  时隔多年,这声音仍旧掷地有声,令傅徽如醍醐灌顶,心底倏然清明——他想要的,从不是为毫州王登顶皇位而出谋划策,而是跟随萧骏驰出如战场、征伐四方。
  ——即便,即便萧骏驰已不可能待他如前。即便,救出姜灵洲后,他便可能与萧骏驰再成陌路,再不可以“部将”自称。
  既然宋采薇已无危险,他又有何好顾忌的?
  他敛了神色,陡然直起脊背,朝萧骏驰微一躬身,双手利落抱拳,口中朗声道:“末将愿听王爷调用。”
  这一声如破云穿雾,似乎要将这茫茫夜雪都劈分开来。
  萧骏驰听了,唇角微扬。他起初是想压着笑意的,可忍了一会儿后,他还是仰头大笑起来,道:“子善,早该如此!早该如此。”
  笑了好一会儿后,他才重新收敛模样,道,“想必子善也知道,自本王下狱之时起,王妃那好二叔便在齐魏边境处收整了军编,原是为了出兵魏国,现下却只等着将刘琮一网打尽。王妃那父皇是个薄凉之人,怕是不大会顾忌王妃生死;在齐军发兵前,你须得将王妃带出召城。”
  傅徽略一思量,道:“徽这两日倒是已将召城行宫摸了个七八,只是只凭徽一人,怕是仍不能突出重围。且王妃怀有身孕,徽怕……”
  “无妨,此事本王自有思量。”萧骏驰道,“本王已连夜派了人远上华亭,要那齐太子允我带一支精锐跃过竞陵边线。本王不信大军压境之时,刘琮还能分神追捕王妃。”
  傅徽原本心底有几分疑虑,但因说话之人是萧骏驰,那些忧虑便烟消云散了。
  “末将遵旨。”傅徽道。
  萧骏驰与傅徽分别后,又回到那鱼藻宫下,久久望了一阵并无人在的窗口,这才折身离去。他先到了角落一处马厩里,提起被捆缚在草垛中的应君玉来,又携了他摸索着出宫。
  这召城虽有兵力,却大多布设在城防处,宫内巡查甚少,与普通勋贵人家无异。无需耗费多少工夫,萧骏驰便轻轻松松地出了宫。
  接下来,则是一路北行,回到军中。
  他行至军队驻扎之地时,宋枕霞已在灯前候了他许久。见到萧骏驰勒马营帐外,宋枕霞连忙迎了上去,道:“王爷总算是回来了,我还道王爷此去,便要长长久久留在那召城里。”
  “本王留在召城做什么?让那刘琮以我为后?”萧骏驰松了手,把应君玉丢在地上,口中开起玩笑来。一会儿,又道,“这人便是我们苦寻不至的应君玉,竟在刘琮手下。你看好了他,莫要叫他逃跑了。”
  应君玉被甩落在地,撞到了腰,此刻正扶着腰“哎哟”地叫唤着。闻言,他恼怒地抬起头,道:“你这贼人真是好生大胆!竟把我劫持到这等地方来!”
  萧骏驰没下马,扯着缰绳,让马蹄悠悠地转了个向儿。他低俯下身,借着火把的光打量着应君玉,问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那应君玉倒是生的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只是脸上总挂着一幅不耐烦的表情,看着怪惹人厌。他听了萧骏驰这话,嘁了一声,道:“我哪知道你是哪儿的阿猫阿狗?”
  “那竞陵王的名号,你听过没有?”宋枕霞笑嘻嘻地接上了,抱着剑在一旁看好戏似的打量着应君玉。
  应君玉懵了一下,眼前瞬间涌现出许多往事来,表情随之泛起青白惊惧之色。立时,他便如嗅到了危险的动物似的,在地上挪腾着挣扎起来,又像是个蚕蛹一般蹭来蹭去,想要逃跑。
  “可省些力气罢,”萧骏驰翻身下了马,落在他身旁,“当年的旧事,本王还要好好问问你。在那之前,你可不能丢。”
  说罢,他拍了拍手,便有几个玄甲军士上来,抬了应君玉便往营帐间走。
  “我——我不曾做下什么大事……我不过是,打赌打输了罢了……”远远地,还能听到应君玉传来的不甘大喊,“赌有输赢,这不是极常见?何必找我!何必找我……”
  营帐里火光熊熊,照得萧骏驰面庞上光影明灭。
  一会儿,他问宋枕霞:“华亭那边,可有回信?”
  “有的,方才刚收到快马来信,是齐太子给了答复。”宋枕霞连忙自盔甲下抽出一个封好的信封来,递了过去,“王爷,我猜是不成的,毕竟那齐帝是个无情之人……”
  “成了。”萧骏驰撕开信封,扫了一眼信纸,便如此打断宋枕霞。
  他将那薄薄信笺折叠起来,重新塞入封中,道,“齐帝确实是个无情之人,就算是皇后、公主全在召城为质,他必然也会直接攻打此处。但那齐太子却未必。以是,我让他去劝说齐帝,以我玄甲军替齐歼除刘琮。”
  宋枕霞微愕,在心底道:真亏王爷想得出,竟绕过了齐帝与太子直通书信。
  若那太子姜晏然并非真心疼爱妹妹,便决计不会答应此事。毕竟,稍有大意,姜晏然便会落得个“外通魏敌”的名声,岂不自毁城墙?
  好在,萧骏驰还是说服了姜晏然。
  这偌大姜氏王族,倒也有温情之人。譬如这姜晏然,虽明知稍有不慎,与萧骏驰私通书信之事便会惹来大祸,可他还是毅然答应,只为了换取姜灵洲一个平安。
  “收整军备,连夜行军罢。”萧骏驰一扬手,道,“取本王的铠甲来。”
  火光如跃,映得夜色宛如撕开了一道艳红沟渠。
  ***
  傅徽决定襄助萧骏驰,只是在那之前,他还需要做些什么,来拖住刘琮。思索之下,他前去找了格胡娜,趁着旁人不注意,将一张字条塞入格胡娜手中。
  格胡娜从来都知道傅徽双面为谍,也知他心底向着萧骏驰。明白傅徽要救姜灵洲出召城行宫,她自然是乐得帮忙。
  待她回到宫里,便展开那字条仔细一看,只见上边写了一串细密小字,是什么“万望娜塔热琴务必拖住刘琮”云云。话到了最末,竟还有几个字是格胡娜不认识的。
  这种时候,格胡娜就恼起自己来了。
  她虽在汉人的地界待了这些年,却每每都想着自己迟早是要回到穆尔沁去的,因而没怎么好好学汉人的字,现在竟然看不懂傅徽写的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了。
  她朝宫婢扬了下手,问道:“刘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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