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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大火 第43节

  原本围观的要找个好位置看热闹的人们像是预感到了潜在的危险,甚至出人命的可能,有人甚至打算抽身而退了。
  天朗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像是听
  见我的话了又仿佛陷在漩涡里没法决定,这个时候我得捞他一把!
  就在这个时候有救兵到了,带着点久经沙场的冷静,还有戏谑的不耐烦:“闹闹哄哄的,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
  ——汪宁,汪宁来了。
  一见警察来了,最高兴的是李博了,他脸上有层解恨的浅笑:“你可来了,小汪警官,我说不让这人在小区里面练摊,他还急眼了,上来打我!小汪警官,你看怎么处理吧?这人你还不赶紧把他拘起来?!”
  汪宁飞速地扫了一眼此时的场面,他没跟李博说话,喊了胡世奇一声:“胡世奇!”
  “哎!”胡世奇从张阿姨身后斜出来半个身子回应他。
  “干什么玩意?我这都下班了你又给我叫过来!怎么回事儿呀?你们社区又搞不定了?又得搬我出来呀?”——还喜滋滋地,自大地,可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他一说我就明白了,心里面一半轻松,一半生气:轻松的是,小汪警官来了,但说明白自己是下班之后来的,事情就好办了,他是警察又不是正式的出警,事情总会在他的威严和斡旋下解决;生气的是,胡世奇这人怎么这样,有什么事情我们不能解决的,他怎么总找汪宁?这样显得我们社区很无能的!我等会儿,那什么我等会儿非得问问老胡不行,他牙疼的时候是不是找汪宁替他吃饭呀?他失眠的时候是不是找汪宁替他睡觉呀?再难听的话我也有:他以后他结了婚要是不育是不是也找汪宁替他那啥呀!老胡真的食屎啦!
  我给汪宁判的七天刑期尚未结束,心里有气但是表面淡定,我不能让他看出来,我淡漠地看了他一眼。
  汪宁道:“松手。”
  “刘天朗,赶紧的,汪警官让你松手呢!”胡世奇在旁边道。
  汪宁碰了我肩膀一下:“我让你松手呢。”他同时横了我一眼,我下意识地松开天朗,哎,我没看错吧?我就纳闷去了:我没跟他发作,怎么汪宁这个狗子的眼神似乎还对我也有点怨气呢?
  “什么事儿非得闹到这个份上?”汪宁低声对李博和刘天朗道,“都是邻居,眼看这要过年了,你们是不是非得跟我一起回派出所唠唠?”
  “天朗松手。别中他们的套儿!”他姑姑刘彩虹在后面说。
  天朗慢慢松开李博。
  “小汪警官,你不拘他?!”李博狠狠甩开膀子,质问汪宁。
  我想汪宁来之前就在胡世奇那里知道了前因后果,此时对李博道:“我为什么拘他?因为他爸爸之前放了火,还是因为你们觉得他也会干出来那种事儿?都不行。前者叫株连,从打有中华人民共和国起,法律上就没这条;后者是电影里的故事,你觉得这人要犯罪,提前就逮捕他?你怎么那么科幻呢?”
  汪宁的话简单有理,李博心里面还有仇恨,但是已然卸了力气,知道今天社区的也来了,派出所的警官也来了,天朗在我们跟前不可能失控,他心里面还不甘心,咬牙道:“等着他犯事儿害人就晚了!”
  汪宁沉吟片刻:“李哥你放心,有我们在,你们都安全。”
  “放心不了,”李博抬头,“小汪警官我跟您说实话,有他在我们就放心不了。凭什么呀?除非他走!我也不怕跟您说,他在,谁也别消停!我也想跟您似的,跟小夏姑娘似的,跟你们所有人似的,我也想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告诉别人要原谅,要与人为善,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做不到!我今天这话就放这儿:我管不了太大的地盘,我也干不了什么大事儿,就这块儿,就克俭小区半边楼这块儿,他想在这儿走路,我堵他的道儿;他想在这儿过河,我就拆他的桥!我进不了他们家,可是他们家门口我就拿垃圾给你堵上!除非他走!他离开这儿!我就是不原谅!”李博越说越气,同时伸手指着后面的孙好忠,“孙叔也不原谅!”
  老好人孙好忠被他一指,马上看了看别处,同时身体向后躲去,仿佛想要逃脱出这些浓度过大的新仇旧恨,是非干系。
  “孙叔!你姑娘遭了那么大罪,你还合计什么呢?!”
  像是在回答李博的话,一个人从人群的缝隙里挤进来,她面目白净,瘦瘦的,修长的,带着帽子和假发,却是孙莹莹,她像是带着一种魔力突然降临,没有人再说话了,就连李博也安静下来,看着她,看着这个在世的,刘天朗最大的债主要如何发作了。
  “不是说有人免费理发吗?我想要,剪个头发… …”
  第二十二章 (1)
  1.
  没有人再说话。我们都看着孙莹莹。看她自己把折叠椅子拿了过来,坐在莫愁女雕像的下面。小心地摘掉了头上的帽子,她长发及腰,但头发丝很粗,光泽和质感都不自然,那是她的假发。
  “谁剪头呀?”孙莹莹环视一周,目光还是落到了天朗的身上,“不是你吗?怎么了?下班了?不给剪了?”
  天朗一时没动,有点结巴地回答她:“没下班呢,就是… …就是他们不让剪了… …过两天行。”
  孙莹莹像是有点失望似的:“啊?还得等两天?我这就是头发梢剪短一点。也不用怎么修型,你给弄弄吧,占不了太长时间。”
  天朗看看我,又看看汪宁:他在等一个许可。
  我有强烈的感觉,那个最终能把他从漩涡里打捞而起的人,那不是我,也不是汪宁,而是孙莹莹,她终于来了,我马上回答:“行,行,那有什么不行的?赶紧给人家理发吧。不差这一会儿。”
  天朗点头,从工具袋里拿出新的围布,给孙莹莹围上,他选好了一只长柄锃亮的剪子,用喷壶打湿了孙莹莹的发梢,跟她确定了要修剪下去的长度,无比仔细,手起发落,落在白色的雪地上。孙莹莹自己手执他递来的镜子,安静地观察。
  李博狠狠地把自己的车门关上:“莹莹,你没整错吧?你知道这小子是谁呀?”
  孙莹莹回头看了李博一眼,几缕头发从天朗的手指间滑出,天朗想要把它们找回来,手却慢了,他又或许在那一刻分了神,等待着这位主顾的回答。
  “我知道他是谁。住我们家三楼的那个小孩儿。”孙莹莹缓缓道,“我知道他回来了。我认得他,我跟他有交情。他小的时候我逗他笑过。他长大一点儿了,我教他背过乘法表。你们看那半边楼上画的那个墙画儿,那上面画的就是我跟他。”
  原来如此。
  我抬头看,那巨大的用来遮盖过往创伤的墙面,楼上的女孩儿在打开的窗边写作业,男孩儿在楼下推开单元门进来——我曾听张阿姨说起过那个墙画的来历,当年火灾只烧剩下半边楼,市政请到有名的画家,他在很多被社区干部偶然拍摄的照片中选择了这个场景画下来,意图在这个悲惨的故事里保留少年人带来的希望。原来那就是孙莹莹和天朗呀。只可惜,画上的两个少年人都被厄运圈囿多年,难以逃脱。
  孙莹莹说到这里,天朗手指在微微地颤抖,他几次三番弯下腰想要继续手里的活计,却又不得已地站起来,深深呼吸。
  孙莹莹把手里的镜子扣在腿上,眼睛看着远处:“我也知道你们又要说起来他爸爸放火烧楼的事情。对呀,那天晚上,那场大火,我没忘。我怎么能忘了呢?我差点没被烧死了,头发,后面的头皮都没了,我再也没从家里出来过。你们都知道。
  但是无论怎么样,
  我的头发长不出来了,我也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作一个小姑娘跳芭蕾舞,去辽芭,上电视,不可能了。那个时候我有的东西都回不来了。”
  孙莹莹说到这里哽住了。汪宁低下头去。
  她抽了抽鼻子,继续说道:“我要是这么想着,我就得一直窝囊死。我不想窝囊死。”她抬头看天朗,“你继续呀,帮我剪头发呀,假头发我也得带着它。我得继续生活下去。我就在这儿,生活下去,就像,我还有真头发一样。”她继续看着天朗,轻轻地,一字一句,“你也是吧?… …”
  孙好忠老泪纵横。
  天朗手上的剪刀落在地上,他马上捡起来,马上用衣角把剪刀擦干净,他热泪盈眶,紧绷着嘴唇,对孙莹莹无声地点了点头,两人在那一刻有了基于原谅和忘记过去的默契。几缕发丝落地,孙莹莹面和如水,天朗头一偏,把眼泪擦在胳膊上。李博上车,狠狠关上车门,按响车笛叫人让开,他走了。
  春节之前,文具店的老板郭姐找我,说她旁边那个空着的底商铺位,她还是打算往外出租了,问我之前的租户刘天朗是不是还有意思?我马上联系了天朗,他表示愿意,我陪他去跟郭姐重新签了合同交了订金,并且反复强调,这一回您可不能再反悔了,您要是再反悔可得退三倍订金了。郭姐满脸是囧,一叠声说道行行行行行,再说之前也不是我的事儿,这次你们就放心吧!
  我跟天朗又去找了袁姐介绍的装修公司,交了八百块预付金,设计师来看了房子,年后初七上班就能给设计方案了,如果一切顺利,过了十五,干活儿的师傅们从老家回来就能开工装修。
  “天朗,我现在这儿干活儿,你去,旁边就有烤肉店,你请小夏姑娘吃顿烤肉去!”天朗的姑姑刘彩虹告诉他。我们在他刚刚租下来的房子里,设计师来过了,姑侄两人要在这个下午把这间不到五十平米的房子打扫出来。
  “可不用!”我连忙说,“我得赶紧回单位,还有老多事儿了!快过节了,我们有联欢会,得排演节目。然后今天下午我还得跟着袁姐他们去慰问军烈属和孤寡老人。可不用请我吃饭,我赶紧走了。”
  天朗站在玻璃门边,拦了我一下:“你回单位不也得吃饭吗?”
  “回去吃快,几口就完事儿。”我说,“嗨,你这人也是,都要在这里开店了,咱以后老见着,还怕没机会请我吃饭?今天真忙,回头再说哈!”
  我们正说话,采暖公司的师傅来给开阀来了,暖气的阀门一开,有一节管道有点滴答水,师傅马上要给换管,天朗走不开了,有点不好意思,有点着急地表达他的诚意:“那行,那等你空点了,下次,明天,我请你吃饭。”
  “行!不急!”我连忙摆手。
  走到门口,听见他从后面叫我:“夏洋姐姐。”
  “干嘛?”我回头看他,他第一次这么喊我,有名字有称呼,叫得还挺熨帖的。
  “谢谢你,一直帮忙。”
  “别客气。”
  … …
  我离开天朗那里,旁边的文具店门口,孙莹莹在帮郭姐卸货,机灵鬼郭姐见我经过,紧赶慢赶地给我拿了三套对联让我贴在单位门口,她盛情难却我只好收下,跟台阶上面的莹莹摆摆手,她向我点头。
  回社区的路上,我穿过山水佳园和克俭小区中间的小路。私家车辆和快递小哥出出入入,在运送年货,不知道谁家炸带鱼把厨房的窗子打开了,热乎乎的咸香味道弥漫在沈阳城隆冬的干冷空气里,生鲜店又在循环播放《恭喜你发财》,我停在一棵从来没有留意过的梅花树下,居然看见树枝上面居然有小小的骨朵了… …四周都是热闹的节日景象,我觉得自己的心里暖暖的,满满的,我自己像个小小的地主,甚至国王,我的领地狭窄但是生机盎然,这里面生活的每个人,其幸福都与我紧密相关。
  接下来的春节及相关活动中,发生的事情比较多:
  年前街道的联欢会上有我扮演王昭君的舞蹈,前面两分钟效果都还不错,后来我踩到自己裙子,摔倒了,脸朝下扣着摔的。
  我跟汪宁他妈又见面了。
  袁姐她老公从深圳回沈阳过年,跟袁姐最后摊牌,节后要么辞职跟他去深圳,要么就办离婚的手续。
  面临类似困
  境的还有徐宏泽,韩佳轩她爸韩仁江让他把现在的工作辞了去他公司帮忙。
  张阿姨的女儿从美国飞回,在太原经过隔离回到沈阳,住了七天酒店之后终于跟她妈妈团聚。翟大爷说我请孩子吃饭,毕竟咱俩都快结婚了。席间本来谈的挺好,气氛融洽,翟大爷的儿子翟老板忽然杀到,差点把酒桌给掀翻喽。
  第二十二章 (2)
  这些事情,具体的细节还得从过春节之前说起:
  那天单位不忙,我呆着呆着,突然就有了一个深刻的感悟,我算是看明白了,人啊,就是那么回事儿,就是不能深接触。别管是谁,深接触了没好人。尤其是长得还不错的男的。我再直白点说吧,尤其是汪宁。那天在克俭小区,我两只眼睛完全不够用,一边要时刻关心着天朗和孙莹莹,还有专门来找茬的李博,可以说是心惊胆战,就怕出点意外,局面失控;另一边我还盯着汪宁,我想看看这狗子对孙莹莹到底什么态度。我心里面已经打好主意了,他要是再对孙莹莹表现出一点点,对,哪怕是一点点触动,同情,或者怀念,那就七天刑期改成无期,我就跟他就完蛋,我再也不惦记他了,我就对他死心!结果你猜惊不惊喜,开不开心:他一直看着孙莹莹,并且那一双扑簌簌毛茸茸的眼睛呀,好像十三岁的敏感少女在生理期前看了悲伤的欧洲文艺电影,他随着情节的发展,随着每一个台词而心潮澎湃,情感泛滥,他还善于表达呢,他对孙莹莹何止是触动同情怀念?他最后眼圈一红,潸然泪下,低下头去,一个转身,提前离开了——瞧把他给文艺的!
  后来我是这么跟张阿姨说的:“我跟汪宁的事儿反正你一直都有数,我也算没瞒过你。我现在跟你正式说明一下哈:我也不判他刑了,我跟他以后就算完了。”
  张阿姨从小红书上抬头,看了我一会儿:“… …哦。第几次说这事儿了?”
  我:“这回是真的。”
  张阿姨挑着眉毛:“行吧。”
  我:“这人就当我不认识,从没交过。你以后不要在我面前再提起他。”
  张阿姨:“总是你先提起他的。”
  我怒:“反正我就不想要再听到他的名字了!”
  杨哥从外面急匆匆地过来:“洋洋,赶紧把这个表格给对面派出所送去,给汪宁。”
  我:“我不去你自己去!”
  杨哥不明就里被我吼了,一边往外走一边喃喃自语:“这孩子怎么了?上火了吗?上火去泡点菊花喝呀。”
  我坐在桌子上气得抱着双手翻白眼。
  张阿姨开心地快笑出声来了:“洋洋呀,不跟他见面那不可能,门对门办公,总有事情得一起办,不可能不提到他。”她眉开眼笑,“爱莫能助,爱莫能助呀。”
  我看着她,跟她解释一个她好像自己都忘记了的局面:“你不要快结婚了就春风得意的,你不要得罪我,也不要阴阳怪气,你得弄清楚你到底是跟谁一伙儿的。你想过没有:你姑娘还不总在国内,费半天劲回来一趟,到现在还在太原隔离呢。跟翟大爷结婚办喜事儿,你不得靠我帮你忙前忙后的吗?”
  我说到这里,张阿姨在半秒钟之内把自己的笑容吃进嘴巴里,把手柔软地搭在我的手背上,语重心长,推心置腹:“我想到了,不理他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哦?… …那不便宜他的话,应该怎样?”
  “你看哈,你现在就是吃醋了。”张阿姨看着我。
  我一下子从桌子上蹦下来:“我才没有呢!”
  张阿姨:“不用嘴硬。”
  我:“行。那我应该怎么办?”
  张阿姨:“呵呵,这还让我教你吗?你得让他也吃醋呀。”
  我:“咱单位一个杨哥,一个胡世奇,你觉得我跟谁凑一凑会让汪宁吃醋?”
  张阿姨:“你不要把视野局限在这两个人身上。对了,你今天晚上的联欢会不是要上台跳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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