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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16)

  院中的雾气未见消散,还越发浓重,如翻云般滚滚铺开。
  容离掩着唇,双目微微眯起,刚想发问,却察觉华夙无声无息地退后了几步。
  大雾滚进柴房,华夙她硬生生穿进了来时穿过的墙里,藏进了隔壁屋。
  容离还是头一回看见鬼穿墙,眼瞪干涩了才眨上一眨,心想华夙若是在旁人面前显形,定与凡人无异,只是身上裹着的黑绸略显古怪。
  她心一沉,心知能令华夙匆匆匿形的,想来并非凡物,这祁安城当真不会太平了。
  正被问话的空青委实坦然,眸光并无半分闪躲,只白柳低头不敢开口,只字不肯提。
  蒙芫松了一口气,身子往后一晃,倚在了贴身婢女的身上,侧头在她耳边说了句话。
  容离看见了这二人小声低语的模样,却不知蒙芫说了什么,她的耳力尚且比不过华夙。可不知怎的,微一凝神,竟能听见丁点窸窸窣窣的声音,只是依旧辨不清字音。
  华夙匿进了墙里,容离也不盼她能再施个术,让白柳像玉琢那样将实情道出。她轻声道:空青和白柳许是当真不知此事,白柳还病着,可莫在院子里吹风了,今日下了雨,比平日更冷。
  白柳低垂的眼悄悄一抬,眼珠子是湿的,将哭未哭。
  容离轻叹了一声,爹,若不就这么算了,我虽跌下了湖,可如今身子也好起来了。
  有爹在,你不必怕。容长亭道。
  容离又咳了两声,也不知离儿究竟做错了什么,竟引得旁人如此相待。
  容长亭神色沉沉,摆摆手说:你回屋歇着,此事爹定会查明。
  那离儿便回屋了。容离倾身,走到自己屋前收了伞,推门便进了房。
  进门便见华夙坐在黄杨木案边上,双目紧闭着,身上竟一丝鬼气也未见漫出,气息藏得严严实实。她双眸一睁,在小芙还未来得及将门合起时,朝外看了一眼,淡声道:这阵法有点意思。
  容离坐在鼓凳上,回头对小芙道:去盛些热水来,犯渴了。
  小芙点点头,将伞放好后,立刻出了屋。
  因着外边天阴,屋里跟着也暗沉沉的,好似临至傍晚。
  容离起身点了灯,昏黄的火光映在她的面上,这光柔和温暖,掩下了她面唇的苍白,添了点儿活人该有的生气。她伸手护着刚燃起来的火苗,低声道:可能看出有何蹊跷?
  阵法纯粹,不是妖鬼所为,应当是凡修布下的阵。华夙甚是平静,丝毫没有身陷四面楚歌该有的慌乱。
  是城里的和尚道士做的?容离又问。
  猜测罢了,不敢笃定,城中大半和尚道士也是被祁安鬼气引来的。华夙屈起手指叩了叩桌。
  若是鬼怪引来和尚道士,他们岂不是也成瓮中之鳖了?容离皱眉。
  华夙轻嗤了一声,这些鬼怪并非鲁钝愚笨之物,昨夜我去净隐寺时,青衫鬼正要走,如今这弥天大阵已启,她自然察觉得到,如何也不会让自己身陷囹圄,其余鬼物想来也如此。
  那其余的小鬼呢?容离放下了护在火苗边上的手。
  一些刚踏阴的亡魂,死不足惜。华夙淡声道。
  容离心道人竟连死了也逃不开这弱肉强食的命,心底一阵唏嘘,眼一抬又道:此阵可有破解之法,可需我助你一臂之力?
  蜂营蚁队罢了,这阵维持不了多久。华夙蓦地睁眼,眼中波澜不惊。尚不急,万不可打草惊蛇。
  容离颔首,站起身朝窗边走去,轻轻支起了点儿窗棂,朝外边看了一眼,只见容长亭带着一众下人出了兰院,而蒙芫正站在院子中一动不动,好似丢了神。
  她正要将窗放下,忽见蒙芫猛地转身,眸光好似蛇蝎,咬牙切齿地朝她这屋盯了过来。
  蒙芫拧着帕子,抬手捏住了身边婢女的肩,勉强站直了身,随后一步步走回了房中。
  屋外的雾状似柔若无骨的手,拂至了窗边,险些要探进屋里。
  容离连忙合上窗,朝站在墙角的剥皮鬼看去,本欲唤这剥皮鬼去三夫人那屋偷听的,可观这雾不大寻常,想想作罢,若是无意走漏华夙所在,她必不能幸免。
  过了许久,小芙才提着装了温水的瓷壶进了屋,还未来得及关门,那门便被风刮得嘭的合上,惊得小芙趔趄转身,差点松开了手中瓷壶。
  华夙不紧不慢地收了手,施术关门的正是她。
  小芙拍了拍胸口道:这风怎这般吓人。
  容离将盖在桌上的杯子掀起,眸光自门缝一扫而过,见无一缕雾气渗进屋里,悄悄松了一口气,怎去了这么久?
  回来路上碰见了老爷,四夫人和五夫人,老爷又问了姑娘的事,我俱如实说了。小芙往杯子倒水,小心翼翼抬眼。
  他问了什么?容离举杯浅抿了一口。
  问姑娘这几日身子如何,夜里可睡得安稳。小芙说完双目一亮,又道:老爷和夫人们正要去账房,说是昨夜骆知州派了人来,请了老爷去听曲,故而昨夜未得闲暇盘问那管账的先生。
  容离微微颔首,骆知州昨夜来得还挺巧。
  小芙气哼哼的,那管账的也不知打算如何糊弄老爷,他那几套说辞,怕是死人都能被他说成是活的。
  兴许他也是逼不得已。容离柔声道。
  小芙嗤之以鼻,逼不得已?他倒是吃好喝好了,大姑娘却连个药钱都险些凑不上,我听下人说啊,那管账的曾和三夫人在夜里私会,也不知有几分真几分假。
  慎言。容离面色一凛,看似好像真的生起了气,她对我再有百般不好,也是容府的三夫人,败坏夫人名声这等事,你万不可做。
  我、我没有。小芙支支吾吾,我这不是听旁人说的嘛。
  她若当真做了什么,自会有恶鬼上门索命,我们莫要在后头嚼他人舌根。容离气急时面色略微泛红,眸子也润润的,沁了水般。
  小芙只好点头,我不说便是。
  华夙鼻间却是轻轻地嗤了一声,不像讥讽,亦不带半分轻蔑,那狭长的眼略微弯了点儿,似是被逗乐了。她总是笑得极浅,一瞬又将笑意敛了去,淡声道:好一个恶鬼上门索命。
  容离没吭声,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水。
  你就不怕,她若是死了,反倒成了索你命的恶鬼。华夙口气甚淡,明明被困在屋中,却颇为从容自得。
  容离无声抬了一下眼,放下了手中水杯,从袖口里摸出了一杆细长平凡的笔。
  画祟。
  她有画祟在手,无甚好怕。
  华夙掩下黑绸底下的唇微微一扬,心觉这病恹恹的貌美丫头果真像只狐狸,时不时便做些狐假虎威的事。
  因自家大姑娘时不时撞鬼,小芙不敢走开太多回,恰巧空青在屋外,待午时一到,她便让空青去带了些饭菜过来。
  饭菜是庖屋为主子们备的,大姑娘身子弱,常常不同夫人们一齐用饭,故而如今即便是老爷回来,庖屋的厨子也惯于为大姑娘留下一份,婢女只需去庖屋一趟便能将其提走。
  空青提了饭菜回来,面上无甚表情,一副任劳任怨的模样,与那些只会妄口巴舌的不同。她叩了门,门一开便将食盒递进了屋里,低声道:姑娘,饭菜拿来了。
  门略微敞着,屋外的雾气依旧浓重,这天阴得不像正午。
  小芙将食盒接过去,回头朝自家姑娘看了一眼。
  容离借着这一道缝打量起屋外雾气,轻声道:让她进来一起用饭。
  小芙略有不解,却还是照做了,姑娘让你进屋一起吃。
  空青愣了一瞬,低着头道:多谢姑娘。
  门一合,那缭绕烟霭连一寸也进不得。
  小芙打开食盒,把菜碟和米饭一份一份地拿了出来,转身又去取了碗和筷子。
  容离坐着不动,朝拘谨站在门前的婢女看去,叩了一下桌道:来坐,站着做什么。
  空青摇头:府里有规矩,下人不可和主子同桌用饭。
  小芙得意地扬起嘴角,晃着头舀好了饭,身一沉就坐在了自家姑娘边上,好似在炫耀。
  容离心觉无奈,气息如丝地说:我命你进来,是同我一起吃饭的,不是让你站着看我吃。
  还要姑娘请你不成?小芙回头看向空青。
  多谢姑娘。空青只好坐了下来,犹豫了一阵才拿起了筷子。
  华夙在空青坐下的那一瞬便站起了身,省得被凡人坐个正着。她双臂往身后一背,朝这些香气扑鼻的菜扫了一眼,双目一转,眸光落在了空青的发顶。
  容离细嚼慢咽着,未再说话。
  此人脾性不错,也算实诚。华夙敛了眸光,你看人倒是准。
  容离抬了眼,见空青未怎么吃菜,慢声道:在我这不必如此拘谨,和小芙一样即可。
  小芙笑了起来,幸好跟了大姑娘,若是在别的夫人那,怕是晌午后才能吃上饭。
  空青低声道:来伺候大姑娘,是空青的福分。
  这样的话,容离已听过不少,微微摇头,你心里记得便好。
  小芙叹了,也不知那管账的如何了,姑娘的月钱可是被克扣了不少。
  空青沉默了一阵,才道:听闻老爷亲自查了账,府中有三千两白银不知去处,那管账的被送去官府了。
  容离眸光一凝,那人可有说些什么?
  不大清楚,姑娘若是想知道,空青一会便去打听。空青低眉敛目。
  容离咽下米饭,慢声道:罢了,人已带去官府,管账的日后过得如何,怕是已是定数,那三千两白银若是能找回来便好。
  空青抬眼看她,眸光一瞬又游离到了别处,肩颈原本绷得紧,如今倒是放松了半分,不再同方才那把拘谨了,姑娘好心。
  容离轻笑,苍白的嘴角略微扬起,柔弱得像极了屋外薄枝上无依的梅花,叫人看不得她受上半分委屈,好似合该宠着她才成。
  她神色柔和,慢条斯理地吃着饭,垂着的眼睫微微一着,这般温文娴静,若不是身子骨太弱了些,何愁无人上门提亲,怕是整个祁安城都抢着要她。
  看着是楚楚可怜,可肠子却弯弯绕绕的。
  当真就这么算了?华夙淡声问。
  容离未答,慢腾腾地挑出鱼刺,碗里那好端端的一块鱼肉像是被开肠破肚一样,被筷子翻得稀烂,已是连一根细小的刺也看不见了。挑完了刺,她才把鱼肉夹进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
  料你不会就这么作罢,在下人面前装模作样而已。华夙自问自答。
  容离放下了筷子,捏起帕子擦了嘴角。
  姑娘吃饱了么。小芙问道。
  嗯。容离这一应就应了俩。
  华夙连人命都不怜惜,又怎会管顾此事。她朝窗边走去,窗棂上那层薄纸贴得严严实实,连丁点儿风也未漏进来。
  上回这窗被剥皮鬼撞毁,次日便被修好了,省得风往屋里一钻,地龙便不暖了,如此还不如在竹院里住,好歹竹院的窗是好的。
  华夙抬手,单薄的掌心覆在了窗棂上,隔着这窗纸同外边的雾气相贴。半晌才收了手道:雾气弱了些许,明日寅时,此阵不攻自破。
  话音蓦地一顿,她转头朝容离看去,似是有些难以启齿,眉目间显而易见的犹豫,过了一阵,她才问道:猫在何处。
  容离听见到,闻声愣了一瞬,她从闻香轩回来后,便把那黑猫给忘了。捏着帕子的手一顿,问道:我从外边买回来的猫养在了哪儿?
  小芙轻轻啊了一声,一双眼圆圆瞪着,猛地站起身道:我昨日怕它夜里叫不停,扰着姑娘歇息,便将它放在了下房,险些将这小东西忘了。
  府中下房是下人住的地方,好几个婢女同住一屋,床摆得严严实实,连落脚的地方都寻不着。
  容离状似无意地侧过头,朝窗边看去。
  抱来。华夙勉为其难开口,单单这两字便说得十分干涩不情愿。
  容离皱眉,那么小的猫儿,怕是得四处跑,你将它放在下房,也不怕它被别人捉去。
  我将它拴起来啦。小芙小心翼翼道,我同屋里的姐妹说了,这是大姑娘的猫,她们定不敢胡来,兴许猫已经被喂饱了。
  抱来让我看看。容离下颌微抬,不凶煞骄横,反倒娇得很,催促道,快些。
  小芙扒了碗里最后一口饭,鼓着嘴说:这就去!
  屋里少了一人后,空青又拘谨了起来,眼神都不敢往别处瞟,唯恐冲撞了姑娘。她心底有些焦,可收拾起这桌子时倒是有条不紊的。
  我本以为你会替玉琢求情。容离忽道。
  碗铿地撞在了一块儿。
  空青拿碗的手一顿,将空的菜碟子放回了食盒里,她做了错事,理应受罚。
  你不担心她也被官府带走?容离抬眼看她。
  空青站着,手指有些发颤,面色却仍算是冷静,她起了祸害主子的心思,理应严惩,容府未将她交给官府,已是她的福分,若是此事传了出去,她此世就毁得彻底了。
  容离打量着她的神色,缓声道:爹若要罚她,我也拦不得,但谅在她曾服侍我,我会寻个法子,让爹罚轻一些。
  她说得极慢,每道出一个字,俱在分辨空青神色的变化,连空青那嘴角下撇的弧度也未放过,好似在看一出戏,而她是戏外之人。
  空青眼眶红了,盖好了食盒,揖身哽咽道:姑娘不必心疼她,她自作孽,不受罚不知恩。
  容离见她低头抽噎,撑着桌站起了身,双目微微弯着,当真如置身事外般。她扶起空青,轻声道:我啊,向来心软,最是心疼跟在自己身边的丫头。
  嗓音轻飘飘的,好似空谷传响,旷远清灵。
  华夙抬手勾落蒙面的黑绸,缓缓将其扯落至下颌,倒是会说话,你可也骗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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