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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沉夜袭】

  「鄠叔,上回央你造的那东西,可完成了否?」我随阿尝至市街上一杂乱的小铺子,四处堆放着形形色色,大小不一的木材,被称声鄠叔的中年大汉,正谨慎的擦磨着手中木质剑鞘,身为一国君王的阿尝出现,就见那鄠叔满脸得意的笑道:「成了!成了!陛下,您快些瞧瞧,我鄠老聚积四十馀年岁月经验的得意之作!」
  他将手中映着层漆亮表面的木质剑鞘递给阿尝,上头雕刻着简易花纹,和象徵着楼兰的凤凰图腾,雕工细緻精美,全无一丝粗瑕,尤是那双翅开展的凤鸟,羽翼翩翩,华丽宏伟,彷彿就将高飞翱翔般……难以想像如此细緻之物,竟是出自眼前这瞧来粗獷的大汉,正所谓人不可貌相。
  「好极了。」阿尝满意的微微笑,纤长指节于木鞘上头轻柔摩娑,似在抚琴一般优雅高贵,过会儿,她问道:「这上头涂的是甚么?」
  「这啊,乃咱鄠家家传的独门法宝,凡于表层涂抹上这特殊膏药,便可千百年不腐不化,永垂不朽,唤作不朽膏!」
  …………。
  鄠叔扬扬自得道,儘管那取名实在令人不禁皱眉……长生药,不朽膏,哈,这地方尽是些古怪东西。
  「这宝物我便收下了,鄠叔,多谢您。」她面带真诚笑顏,十分亲切的道谢,实在无从由这人身上瞧出丝毫君王的傲气,而鄠叔豪爽笑道:「陛下莫客气啦!只要您说声,就是甚么珍奇宝物,鄠老我都造给您!」
  离开那铺子后,我俩沿着田边漫步回山丘上的王城,这地方于市街外的偏处,田野相间,尽是片油绿,说来这远于西域的楼兰,市街繁华热闹,田园满布,浑不似我当初想像的那般荒凉。
  「你为何突然去造了个剑鞘?」我指了指阿尝背于肩头,用布巾包裹的木鞘,只见她扬起眉,轻手将布巾层层掀开,端详了会儿那木鞘问道:「如何?好看罢?」
  「好看倒是,可你分明又不使剑的,作甚的造了个鞘?岂非无所用之处,莫非你用这东西栽花?」稍地领略了她的性子,我知晓她并不会为这点事儿动怒,便随意的打趣她道。
  「孰言不得造个东西来赏玩?」果不其然,她不以为意的将木鞘又包裹妥背起,嘴角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道:「况你又怎的知晓我不使剑呢?」
  约莫二十多个日子过去,这段时日以来,我总随在她身侧,探访百姓平民,览遍楼兰每一隅风情,也渐儿知悉了此地文化习俗,而每日朝夕相处之下,我和阿尝已是可无有顾忌、相互打趣的关係,这应当是所谓心照神交了罢?因着从未见她使过剑,我便直觉认为如此,不成她除武艺非凡之外,剑术也是了得?
  「陛下!」忽地一旁有人唤道,我俩佇足望去,就见果园中一名青年朝这儿跑来,红褐色的面容上带着憨厚质朴的笑顏,他道:「这些果子您取些回去罢,方收下的可鲜呢!」
  「坴,多谢了。」阿尝接过了个小麻布袋,里头似是装有许多同田园中种植的青绿色瓜果,跟着她微微笑问道:「家父身子可康健些?」
  「爹爹病情已有好转,多亏陛下相助,此恩情小坴谨记在心!」那唤作坴的青年有些激动的捉着阿尝双手喊道,而她则轻蹙了蹙眉,似是颇为无奈的将他手放下,笑道:「无事便好,若有甚么事儿,只管再来找我罢。」
  「是的,陛下恩情,感激不尽!」楼兰虽仅是个小国,却拥有广袤中原无以见闻的祥和安寧,如此为百姓着想的良君,着实让我阔了眼界,原来这君王百姓之间,竟也可有如此亲切交流,不失为纷乱尘世中一大佳景。
  回到殿中,阿尝欲去处理些事便和我分了头,别时竟将那木鞘塞给我,只道甚么:「你既也中意此物,便让给你罢。」
  我蹙了蹙眉,盯着手里包裹着木鞘的黔色布巾,回到房中后便将那木鞘仔细打量了会儿,分明是木质製成,上头却平滑漆亮似琉璃,雕工也十分细緻精美,可想来还是不明白,她为何央人造了这么个宝物,却随口便赠了予我?
  我坐于木凳上,怔怔的望着窗檯外晴朗辽阔苍穹,心思淡然如微风轻拂的云,缓缓飘动……不成……?!
  我发怔了老半晌,脑中忽地闪过个激灵,当即跃身捉起我置放于角落已久的那把龙泉长剑,这……可不是罢……?我为这匪夷所思的念头滋生些古怪感觉,她随兴造的个鞘子,怎的可能与我这未曾携出房外给人瞧见的剑身吻合?是了,直是傻了我,怎的可能呢?我一时停顿身子,揶揄起自个的莫名心思,随手将那剑鞘包裹起,扔于床榻边上。
  不知为何,我躺于床榻上头,一颗心却乱哄哄的无法静下,我纳闷的出了房外去晃晃,就在廊道巧遇了那娇小身影。
  「睦儿,你们陛下可常造些东西来自个赏玩?」我拦下手中抱着叠东西的睦儿问,她歪着颗小脑袋,思忖了半晌甫道:「陛下的是喜爱些新奇事物。」
  我微之一怔,正欲追问,孰料睦儿自个接着道:「陛下她人虽好,有时就是古怪了些……是了,分明不使剑的人,前日竟还去造了个木鞘子,然她的心思本就难以揣量,惯了便罢。」
  瞧来不仅我如此认为,连身为僕侍的睦儿也同有这分感受,儘管已和阿尝相识二十馀日,彼此间也甚是亲近,有时却依然瞧不清她的神情言语,就如方才那剑鞘一事,当真搞不懂她是为何意,我于心中暗自思量了会儿,随口道:「你可真了解你们陛下。」
  「那当然,我自幼便随着陛下了。」一张小小的脸蛋儿,绽着灿烂无比的笑,眉目间透露出由衷的纯真与赤诚,虽稍嫌稚气,可长大后定是个亭亭玉立的姑娘。
  先前便听闻这小姑娘随阿尝已有数多年,可不知这二人之间竟是有何关係,我不禁起些好奇,便追着向她打听,她歪了歪头,敛起笑顏,有些悵然的道:「约莫十多年前,睦儿我所出生的部族同楼兰一直为对头,烽火连天,族人们或者于乱中杀伤,或者则成了战俘,我便是遭虏来的童孺之一。」
  「楼兰有收用战俘为劳的传统,可那时正逢歉收,粮作不足,无法养活过多人口,先王只得下令将我族人杀尽。」见她面上忽现浅浅笑意,欣然道:「当是那时,安归陛下藉需得僕从之由,将危在旦夕的我给救了出,自那时起我便作为僕从随于陛下身侧。」
  眼见将为处死,尚年幼的她只管哭啼彻夜,孰知夜半时分,那抹火红身影忽而映入她糢糊视野,道了句:「我会帮助你的,莫要再哭了」就走,小睦儿自是听得懵懂,可到了隔日,便莫名的给人放缚,也成了她的随身僕侍至今,她满怀感激道:「陛下恩泽,睦儿此生此世谨记于心。」
  「那便赶紧将东西送去罢。」方才阿尝便已近了她后头,但见睦儿仍自个沉浸的道着,我便也不刻意打搅,果不其然,阿尝这一出现吓的睦儿不由惊呼了声,慌张道:「陛下,睦儿这就去!」
  望着她飞奔离去的笨拙身影,我心中不禁有趣,和阿尝相视而笑了半晌,我才发话道:「办完事了?」
  她扬起一抹笑,瞧那满是自信的笑顏,彷彿天下无有甚么可难的倒她般,想起方才睦儿所述,关于她的些事儿,我一时好奇问道:「你当年为何会贸然出手救她?可真是乏个僕从?」
  阿尝怔了怔,似是有些讶异我会问及此事,她回忆了半晌,淡然道:「没为着甚么,就是见着她,总让我忆起了过去无能为力的自己,当时我也无多思虑,便寻个法子将她带出来了。」
  如今霸气凛然,器度非凡的一国君王,全然无法联想,她过去也曾是个哭哭啼啼的软弱姑娘,我丝毫不信,而她恐怕料及我心思,轻皱了皱那对长眉,悵然道:「我十岁那年曾碰着个意外,不擅武术且懦弱的我,只得眼睁睁的望着娘亲遭人杀害,自个也险些丢了命,我这左目的鲜红,便是那时留下的。」
  她指了指那盈满血红的左目,接着道:「无能为力的悔恨,和命悬一线的绝望,我深刻体悟过,故不忍见那孩子同我一般。」
  这人实在过于慈悲,温柔,总将他人事儿摆在前头,这性格要在中原,定是吃人亏受委屈的,然她身为一国君王,却也使得国泰民安,深得人心。
  「安儿!大事不好!你赶些来!」片刻,屠尉耆忽地由旁奔出,一见着阿尝便着急喊道,阿尝眼看不对劲,登时敛起悠容,肃然问道:「何事如此急迫?」
  「这儿不便说。」屠尉耆瞅了我一眼,轻蹙起眉,恐怕对我仍颇有顾忌,阿尝也心知我俩有所嫌隙,心怀歉意的望了我一会儿,我微微頷首示意,她才无奈道:「好,回殿里头说。」
  发生何事会如此紧急?然我倒也不甚在乎他们国家之事,便自个悠间的四处去晃晃,用完晚膳后则回房里歇着,平时用完晚膳,我总会至外头楼台同阿尝间聊,有时也同睦儿或屠尉耆三人,然她今晚无有出现,恐怕仍为早些时候那事忙碌着,可不知为何,此刻我独个于房里,却是心思沉闷,直感觉这夜十分漫长。
  孰料隔日,我一天未见阿尝身影,偶然遇着屠尉耆,他也仅是礼貌上打个招呼,丝毫不提及昨日发生了甚么,我本不大喜这人,便也不指望可由他那儿打听。
  想想睦儿总会知道些甚么罢?我抱此一念,四处去寻着了睦儿,可她竟抵死不透露阿尝的事,恐怕被下了封口令似,这些个人俱是在搞甚么把戏?我不由有些不快,然无处宣洩,只得索然的回到房里。
  「傅姑娘,你可终于回房里啦!」过了会儿,尹塘那廝敲了我房门道,见他难得面容正经,似是正四处寻着我,恐怕有甚么要事,我便让他进房细说,他张着那俊俏面容,蹙眉道:「你可知昨日发生了何事?」
  我摇摇头,然他竟趁机打趣我道:「你俩可不是成天都混一块儿,怎的你竟不知此事?」
  …………。
  我瞪了他一眼,他不以为意的接着道:「昨日邻国遣人于边境攻打楼兰,国王闻讯,当即亲自领兵抵御,虽说是成功大败敌国,可安归国王却意外受了重伤,今日便于寝殿中休养。」
  原来昨日竟发生这等事情,阿尝她……受伤了么……?我一时难以置信,如此功夫了得的她,竟也会落得重伤休养的下场。
  「傅姑娘,这一月期限也近了,不如就乘着这大好机会,赶紧执行任务罢。」
  这话令我猛然想起自个来此的目的……刺杀楼兰国王。
  如今我已和阿尝相熟,也是成了当初所谋略的,况现下武功非凡的她受了重伤,不失为大好时机,虽成事后便得回归中原甚是有些可惜,然本定期限就为一个朔望,不过提早个五日,倒也无甚么差别:「我明白了,就今夜去罢。」
  用完晚膳,我便回房里准备,静待夜深人静之时,我捏出袖中的匕首把玩了番,许久无有动作,也不知自个身手是否有所逊色,我随手将匕首飞掷出,锐利锋刃刺入了壁面,随之,插于陶罐里的一朵艷红石榴花,悄然飘落于地。
  当夜,我如先前所谋策,趁着阿尝……安归国王身负重伤,于夜间行刺。
  至于长生药一事我早不放眼里,如此也可省下逼问的功夫,毕竟我俩已有几分熟识,我自是明白以那人性子,是无有可能将自个国家的机密给轻易洩漏的。
  夜深人静,闐静无声,万籟俱寂,我一身墨黑衣袍隐入漆夜,迅敏身法穿梭于廊柱之间,不消多时,便由远于另一头的客室,来到了国王的寝殿,虽说我在楼兰这儿也生活了好阵子,和她也处的近,然这还是我初次到她的寝殿来。
  我于一旁拐弯处观察了会儿,正欲迈步而出,却见一道身影由另一头走来……莫非给人发现了?
  我不禁感到困惑,我对自个匿藏踪跡可有十足把握,现下屏息以待,更是堪如形影一般,若非对方武艺高深,无有道理会给发现。
  我悄悄探出头瞧去,于微弱月光照映下,就见一高䠷身影立于寝殿大门前,那人正是国王亲信屠卫耆,现下这时辰,他来找阿尝作甚的?我不解的皱起眉,静观其变,他似是无有发现我,独个佇于门前欲言又止,如此踌躇了老半晌,终是探了口气,伸手轻敲了敲门,道:「安儿,是我。」
  鸦雀无声,氛围凝重的彷彿冻结一般,里头人迟迟无有应声,该是已睡沉了去,只见屠卫耆对着门,低声呢喃道:「安儿,该说的俱已说罢……。」
  那话音渐而弱下,因相距稍远之故,并非听的多清楚,我懵懂的瞧着那男子,也不知他独个在说些甚么,面上莫名的带着丝落寞神情,接着见他叹了口气,便又默默的离去。
  说来,这二人之间彼此称唤的亲暱,他唤她一声安儿,好似疼惜小妹一般,而她也称他作屠哥哥,如同亲兄长般的敬重,瞧来似是凡常,可我却觉察出这其中蹊蹺……他对她,定是不仅有兄妹之情的。
  静待了一会儿,我悄然跃出窗外,攀于树梢上头,偷袭怎可大剌剌的由门口入内?我还没有那般愚蠢,再怎的说,我毕竟也身为组织里头数一数二的刺客,不消多时,便由窗檯外一声无响的进入了国王的寝殿之内。
  这寝殿规模,与中原帝王的寝宫相较之下显是小了许多,倒也称得上宽敞,可里头除去窗檯正前方的床榻,并无放置些甚么,我将目光瞧向了床榻,定睛一瞧,就见于棉软榻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人,那人,便是目标了。
  我生长于刺客组织里,这双手早已夺去了不计其数的性命,世间非你死,便是我亡,如此残酷道理,我虽也明白是存有些谬误,可早已为杀人一事麻木,也是难以改变的事实。
  待云雾遮蔽了月光,我运起自豪的无声步,掩藏气息隐于黑暗,一瞬便来到了榻缘处,与她相距不过咫尺,触手可及,只见她紧闔着双目,鼻息规律轻稳,面容瞧来沉静肃穆,我望着那张平静睡顏,脑中不由浮现了这二十多个日子里,与她相处一块儿的回忆,我虽总摸不透这人心思,可和她相处确是十分愉快自在……悼念就省了罢。
  我捏出袖口里暗藏的锋利匕首,无有一丝犹豫的便将刀口刺下……。
  永别了,阿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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