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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和离之后 第19节

  他这话那大叔就不爱听了,皱着眉训斥道:“你这年轻人瞧着仪表堂堂,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徐延将军为了保护我们漠北城,与其夫人守城身死,怎么就不值得我们为他立庙祭拜?”
  他说着说着,扭头就走,一边走还一边嘀咕:“瞧着不像是不好相与的人,怎么说出口的话,这样让人不爱听?”
  徐空月却仿佛一个字都没听见。他抬头瞧着城门上“漠北城”三个字,心底思绪万千。
  进了城,一路朝着城中心走去。这条路他多年不曾走过,如今走来,却仿佛仍在昨天。
  一砖一瓦,虽然与记忆中的模样有些差别,可大致相同。他几乎不需要询问,就走到了城中的徐延将军庙。
  那庙是建在守城将军府的遗址,连门楣都是旧府的模样,没有一丝一毫更改。只是曾经的“徐府”二字,变成了“忠义将军庙。”
  徐延守城阵亡之后,朝中并未给予任何嘉奖,自然也没有“忠义”二字。他不知道这庙的门楣上为何是这两个字,只是随着祭拜的人群,走了进去。
  里面仍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前厅设了香火,中间立有两座高大的雕像。
  徐空月见着那两座雕像,既觉陌生,又无比熟悉——那是幼年记忆中父母的模样,父亲俊伟,母亲端庄。只是隔了十多年的时光,变得模糊不清了。
  有守庙的老丈递来三炷香,徐空月随着人群叩拜,却并未随着人群离开。
  人群一散,他便独立其中,格外显眼。
  老丈头发花白,瞧见他站立雕像前,仰头望着,眼神复杂,便上前问:“年轻人,可是有什么难言之事?”
  徐空月收回视线,轻声问:“敢问老丈,徐延将军夫妇的庙,是何人立的?”
  他神情恍惚,却暗藏哀伤。老丈仔细打量他眉眼,恍然大悟,忙问道:“公子,你可是……可是徐延将军夫妇的后人?”
  徐空月望着他激动的眉眼,不自觉微微颔首。那老丈立马跪倒地上,眼含热泪,口呼:“公子!老奴终于见到您了!”
  徐空月却对他毫无记忆。他连忙将老丈扶起,眼露迟疑。老丈见状,立马道:“老奴不是徐府的下人,只是城破之时受到了徐延将军夫妇的恩惠。”
  他望着徐空月的目光,仿佛穿过了十多年的时光,回到漠北城破的那一晚。他家有老母,有娇妻幼子,实在不愿与漠北城共存亡。于是临阵脱逃,伪装成百姓,想要逃出漠北城。
  然而他的逃跑被徐夫人发现了。可徐延将军与夫人并未责怪他,只是叮嘱他回乡之后好好侍奉母亲,照顾幼子,便让他走了。
  逃出漠北城不久,便听说徐延将军夫妇阵亡在了守城一役。他心怀愧疚,等老母故去之后,便携妻带子,回到了漠北城。
  “当时漠北城早已被曾怀远将军夺回,他还在城中为徐延将军夫妇立下了庙宇。老奴无以为报,得了曾将军的允许,便认作了徐府下人,为徐延将军与夫人守着这座庙。”
  徐空月眼眸微动,语气微微颤抖:“你说……这庙……是谁立下的?”
  “曾怀远将军,也是夺回漠北城后,被封为定国公的那位驸马爷。”老丈没有半点迟疑回答道。
  徐空月却仿佛再也承受不住似的,往后退了一步。
  老丈瞧出不对,忙问:“公子,您……怎么了?”
  “我父亲……”徐空月一把抓住老丈的手,他握得很紧,像是在害怕什么。“他为什么要为我父亲立庙?”他咬牙切齿的问:“他凭什么为我父亲立庙?”
  老丈被吓了一跳,“老奴……老奴猜想,曾将军与徐延将军交好……”
  “他们哪里交好了?”徐空月几乎吼出声。
  老丈被吼得浑身一震,不自觉嗫嚅道:“可是徐延将军为您留的话说……”
  “什么话?”徐空月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紧追着问。
  老丈道:“徐延将军说,倘若您将来有什么为难之处,可去长安城,寻驸马曾怀远,他会尽全力帮您的。”
  父亲竟然会留下这样的话。
  倘若说徐空月先前还对皎皎所说之言抱有怀疑,对她拿出的信件心存疑虑,那么此时此刻,他便觉得自己先前的怀疑疑虑可笑至极。
  他片面的相信了乳母之言,将满腔恨意加诸于曾怀远的身上,甚至连皎皎都深深伤害了。
  望着眼前父母的雕像,内心思绪如江河翻涌。
  ***
  如云走后,皎皎便去了宫中。如今的皇宫再不是她长大的地方,她空有一个“郡主”的虚名,却再无母亲牵着她的手,走在宫墙林立的小道上,朝着皇祖母的寝宫而去。
  皇祖母是母亲的生母,她年幼时本来唤她“外祖母”,可她与赵垣熙去给皇祖母请安时,听见赵垣熙叫了一声“皇祖母”,于是就不乐意了,哭着喊着也要叫“皇祖母。”
  当时母亲与舅舅都在,一向疼爱她的母亲面上显露出尴尬担忧之色,惊疑不定地瞧了舅舅好几眼。可皎皎年岁太小,并不懂得母亲那目光包含了什么意思。
  皇祖母虽然心疼的将她拉进怀里,可却始终没有准许她这样称呼。
  倒是舅舅微微笑着,道:“不过是一个称呼,皎皎既然想称呼母后为‘皇祖母’,不如母后就应允了,不然这孩子哭闹起来,我这个做舅舅的也要心疼了。”
  自此之后,她便一直称呼“皇祖母”。
  而今她独自一人朝着皇祖母的寝宫走去,想起幼年傻事,这才有几分明白母亲当年的担忧与犹豫。她只觉得满心凄楚,又苦又涩。
  太后寝宫门前依旧守卫重重,无人能自由进出。皎皎如今不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自然明白这名义上是保护,暗地里何尝不是一种变相软禁?
  皇祖母被软禁在此,外间的消息再也无法进入,而里面的消息更是无法外出。皎皎不知皇祖母如今怎么样了,只是不由得想到,倘若知晓南嘉长公主被人屈打致死,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可皎皎又如何忍心将此事告知于她?即便尊贵为太后,她如今也只是一个迟暮老人,病体缠身。惊闻爱女之事,她的身子如何受得了?
  皎皎下定决心,于是只是远远站着,看着。而后,朝着宫门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时,额上已经见了血。
  草草擦拭了额上血迹,皎皎顺着来时的路离开。
  她自幼被捧在掌心,从来不觉得什么皇宫深似海,只觉得这里如同她自己的家一样,人人笑脸相迎,待她无比友善。可如今才知晓,原来深宫真的会藏有吃人的怪物,在你掉以轻心的时候,一口将你吞吃入腹,连骨头都找寻不见。
  她如今只希望,寝宫中的皇祖母能平平安安过完余生。
  ***
  如云不知道徐空月在何处,只知道他出了长安城已有数日时间。可郡主让她将书信亲手交到徐空月手上,她就必须做到这一点。于是她来到城门口。
  偌大的长安城有好几个城门,如云不知道徐空月会从哪里进城,便来到他出城的那个城门口等着。
  她不知道自己要等多久,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徐空月。她只是站在城门外,瞧着熙熙攘攘进城的百姓,目光放空。
  不知过了多久,一匹马驰骋而来。
  如云回神,望向那马,于是惊见徐空月正在那马上。他衣带尘土,面容憔悴,一看便知是赶了许多天的路。
  眼见徐空月就要骑马入城,如云连忙出声叫住他。
  看见如云,徐空月不知为何,心中顿时涌出一股不安。他跳下马,满脸焦急问:“你怎么在此,郡主呢?”
  如云仿佛看不见他的焦急神色,只是依礼朝他俯身行了一礼,不卑不亢。“郡主吩咐,要奴婢亲手将此信交到您手上。”
  徐空月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他只是本能地不想接。可如云手伸了许久都不见他接过,于是便将信往他怀里一塞,扭身走了。
  徐空月连忙伸手接住信。只一眼,他便瞧见了信封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字,心头狠狠一颤。
  皎皎从前给他写过很多信。他在外奔波,常年不着家,皎皎虽有怨言,却坚持写信给他。
  他行踪不定,有时又故意躲着她。可她毕竟是南嘉长公主捧在手心的珍宝,又是皇帝亲封的荣惠郡主,只要她想写信,天涯海角也会有人送到。
  只是他从未看过那些信。
  每一次看到信封上“徐空月亲启”五个字,他便沉默着,随后将不曾打开的信锁进一个小箱子。不知不觉,三年的时间,箱子已满,他也将“徐空月亲启”这五个字记在了心底。
  可如云拿来的这封信,信封上却一片空白。
  他心头涌起一股微微的失落感,突如其来,伴随着一丝浓浓的不安。时至今日,他不知道皎皎为何还要给他写信,即便心中不安快要满溢而出,他还是打开了信封。
  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纸,开头是熟悉的字迹,写着三个字——
  和离书。
  “姻缘强求,两心不同。既生仇怨,不如一别,各生欢喜。”
  心口仿佛于瞬间破了一个大洞,不知来处的冷风呼呼灌了进去,吹得他心头密密麻麻泛起了疼。并不强烈,却痛到他脸色发白,没有一丝血色。
  无边的悔恨翻涌心头,他再也顾不得什么,骑上马朝城内奔驰而去。
  ***
  皎皎登上了一处高台,凭栏眺望。这是她偶然间发现的地方,带着一股神秘探索的滋味。向前远望,能将明政殿映入眼帘,往下俯视,是朝中大臣前往明政殿的必经之路。
  年幼时,她喜欢躲在这里瞧着朝中大臣或哭丧着脸,或喜气洋洋经过这里。有的人高深莫测,什么也不说,有的人如同话痨,叨叨个没完。
  有时父亲也走在其中,他脸上的笑意总是温和,但有时也会对某些人怒目而视。
  那时的皎皎还没有围栏高,她将头从围栏缝隙中钻出,光明正大瞧着那些位高权重的大臣,像是看着一幕幕戏剧。
  只有一次,父亲不知为何与一人发生争吵,吵得面色通红。周围不少大臣纷纷劝架。皎皎失了看热闹的心,只想看清与父亲争吵的是谁。可那人背对而立,皎皎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只记得他穿着一身朱紫色的官服,左手手背上有一个月牙形的印记。
  或许是她探出头的动作太明显了,下方与人争得面色通红的父亲突然抬起头来。
  皎皎一惊,立马缩回了脑袋。
  可即便如此,当天晚上,父亲还是将她叫到身边,问:“为什么偷听我们说话?”
  皎皎嘟了嘟嘴,“我才不是故意偷听,是你们跑到那下面吵架!”她推诿很有一套,曾怀远心知肚明,却也无可奈何。
  ——终究不是什么大事,不值得他训斥。即便因此出了什么事,他和南嘉总是能护住她的。
  皎皎见他不追究,又奇怪的问道:“父亲,您是与谁吵架?”
  父亲摸了摸她头顶细软的发丝,“朝中事务,你还是不要打听了。”
  皎皎乖巧的点了点头。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来过这里。
  如今她站在这里,俯视远方宫墙纵横,行人如蝼蚁,来来往往。已是落日时分,天边云层很厚,像是暴风雨来到的前兆。狂风忽起,将她的衣裙吹卷而起,像一只飞舞的蝴蝶。
  进宫前,她特地去换了一身淡粉色的衣裳。衣裙层层叠叠,绣着大片白色的槐花。袖口裙边,以白色丝线纹边。不显华丽,反倒素雅恬静。
  这是徐空月让人为她做的衣裳。也是唯一一件。
  那时他们刚刚成亲,母亲让人为他们缝制几套新衣。皎皎挑选了十多套,有她自己的,更多的是徐空月的。
  徐空月坐在一侧,脸上虽然没有显露不耐烦之色,可他端着杯子,神色恍惚,心不在焉。皎皎偶然扭头,便瞧见他这幅敷衍的模样。
  于是她便将所有衣裳的图样都放到他面前,非要让他为自己挑选一套。徐空月自然不肯,却耐不住皎皎坚持,于是随手指了一套。粉色素雅,梅花高洁。皎皎却不是很喜欢这花,于是着人换成了白色琼花。
  只是母亲曾说,这身衣裳不好看,太过素净,可皎皎却很喜欢。只是真的太过素净了,一直找不到能穿的场合和日子。
  直到今日,皎皎在衣柜深处瞧见这身衣裳,恍然觉得,或许这身衣裳就是为了今日。
  如今母亲屈死,父亲身亡,连一向交好的赵垣熙也不存与人世,她在这世间,除了父母之仇未报,几乎没有什么留恋。
  可是莫总管却说:“以您如今的实力,根本难以与洛川万家抗衡。”
  是啊,如今这宫中没有了舒妃和容妃,位分最高的只有万婕妤。她又将九皇子领到身边抚养,盛宠正隆。加之身后又有洛川万家,皎皎就连证据都难以找到,更勿论与之抗衡。
  更何况,皇帝也根本不想彻查此事。随着南嘉长公主、定国公的身死,就连祸首燕王也已“服毒身亡”,所有事情皆已尘埃落定,几乎没有人想再去查证一番。
  可皎皎怎能罢手?
  接连死去的都是她的至亲之人,倘若他们罪有应得,也就罢了。可赵垣熙临死前说的那番话,让皎皎用尽了手段去查验。原来,是万婕妤做局,请他们入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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