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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避子

  她倒是想着立刻带回京中,让太医检查后在各宫各殿里大量配用,也省得她一个帝王还得委屈着自己喝避子汤。
  宁秀招却听得一怔,嘴唇轻抿了抿,眼中沁了些幽漠的苦意,缓缓道:“这算什么宝贝,寻常妇人都觉得妨害子嗣就是罪过了。我刚刚还想提醒二位娘子,若要卖予旁人,可千万要叫人家知道这药的底细呢。”
  “总比那害女不害男的避子汤好多了。妇人生孩子也得自己先有个挑选,这一年忙活商行事务腾不开身,便好顺势延一年。总不能男人快活完甩进来,自己就生生受着,全凭上天将娃娃送进肚子里吧?”
  这话有些粗野。成璧当了大半年女帝,已全忘了贤良淑德四个大字怎么写,事实上她从前做公主的时候就没大记得。从前跟临楼王在一处,那也是刀枪棍棒的没个歇晌,小猫爪子锋利着呢,一旦弹压不住就要挠人,少不得要在恶霸颈间留下道血淋淋的印子。
  那赵元韫坑害她喝了不少避子汤,虽后头他又寻了一种新方,据说避孕的同时也能补气益血,可她并不信他,回宫以后,那药方也没带在身上,喝着太医院的药,总觉偶尔手脚泛凉,许是还不如王府里的药好。
  王孙贵女尚且如此得过且过地捱着,能在西北县城里寻见这么个神奇香囊,岂不让她如获至宝?
  宁秀招听完她那些话,险些没绷住噗嗤一乐,心中又不禁生出种得遇知音的快慰,忍不住打趣她道:“女人生孩子还要先后挑选?难道阮娘子家里有好些儿郎君,能让你拿定给谁生不给谁生?要这么说,你家公公婆婆也真够宽限的,阮娘子好福气!”
  成璧笑而不答。她发现这位药材铺的当门娘子,眼瞧着和草药一般清平幽静,实则内里却与她祖上那倔老头宁伯雅有些微妙的相似。
  宁秀招又道:“阮娘子方才说避子汤是害女不害男,我却不大同意。娘子莫怪小妇人说话直,上好的避子汤方可是价值千金,次些的,难免药力寒凉,价格固然便宜些,可也不是寻常百姓家里可以负担的起的,只有馆阁里的红娘子,年轻能赚钱时才有幸喝着几碗。故而咱们西北人家里,丈夫要是不知节制,做妻子的就往往要从刚成亲生到月事了结才够数。
  可庄稼人一直生总不是事,手里牵两个,怀里抱一个,肚子里还揣着一个。虽则说起来是给家里添几口壮丁,将来做农活收麦子人手也宽裕,可女人的苦痛又有谁知?能下地干活的时候落在裤子里都算好了,多的是血崩活活痛死在草床上的。更有多少妇人家里养不活孩儿,又无奈坐了胎,只得拿棒槌扁担痛打肚子,把血肉一团活活打落下来才能安生。还有坐在锅沿上往地下跳,死活要磕着肚子的呢!
  到老了,那肚子就像个稀松的面口袋,走着走着掉出个坨坨来,上牵肾经肠管,是摸不得拽不得,要硬塞回去,女人的阴阳二气也早顺着窍门跑光了。农妇里头足有三五成,这一辈子就是这么过,说透了,惨烈非常。不说透,便是寻常命数而已,人人都将背后血泪隐避不谈,只愿赞我西北女子体格壮健好生养,是好媳妇儿的标杆。
  我虽是妇人之见,却一直以为两害相权,当取其轻。此物虽让不少女子体质孱弱,然也可以免去诸多苦楚。物什天然没有好坏之分,能害女人的,只能都是人。”
  医者话语本无忌,可见成璧与云舒二女皆面露悚然,宁秀招也知自己说得那样细,对两个还没怀过身孕的年轻妇人来说俨然形同危言耸听,万一坏了人的姻缘就不美了,故连忙敛了话头,转而笑道:“其实近来我在古籍里寻着种新法,只是有些复杂,且价格更高了……不提这些,瞧我,尽说些不作兴的事。二位娘子还年轻,万不能把这些话入了心去。能与心爱之人一同抚育子嗣,也是人间幸事。”
  她撇开话题,见厨下的小糕点来了,便先拆一盒与她二人一并吃着,后又另装了两盒让她们打包带走。
  谈到三味轩的菜肴口味,成璧颇斟酌了一番,而后还是决定照实回答:‘三味’招牌略显得名不副实,虽有掌柜夫人妙手改动,却也受到食材品质的局限,只能说口味上乘,实则并不大上档次。另外几道地方菜肴倒都不错,其中脆皮土鸡、山楂羊肉小方更是令她印象深刻,前者皮脆骨香,后者鲜嫩不膻,一品便知是当时当地现得的新鲜食材。
  “这些糕点也都是极好的,我再挑不出什么缺憾来,也不显甜腻,只品出极淡的药香。一个个的样子也做得精巧,竟有点舍不得吃了。”成璧捻了块晶冻似的果膏,“这是什么,味道乍一尝像苹果,仔细回味却又不是了?”
  “这个我们西北叫作柰子,其实就是海棠果。”
  成璧点头道:“果然,还是本地特有的物产吃着顺口些。”
  宁夫人笑道:“其实阮娘子这些话,也和我心里的话一模一样。原先此处不叫三味轩,而叫龙游食肆,是我成婚前练手的产业,规模不甚大,便是只经营些本地风味。然我那婆家豪富,商号里但凡进项不大的,在他们眼里便是白白往外头亏银子。我这小本生意入不得他家的眼,便被撺掇着改了牌匾,用南地珍馐做噱头,要价也高了上去。西北少见鱼鲜蟹味,刚一开张时确实门庭若市了一段日子,可龙游四面通衢,各地客商都汇聚于此,吃过见过的人还能少?现如今,我三味轩已然陷入瓶颈,眼下常是只靠本地相熟的老客点点药膳、小菜支撑着生意,外地慕名而来的只要吃过一回,就绝少有回头客了。故而,我正琢磨着变以求存呢。”
  她几人说了这么多,成璧也一直在细细地打量着宁夫人。
  这宁秀招的五官有股子特别的气质,用八个字概括,便是端庄娴雅,温慧清幽。再而言之,乍一看,总会觉着她是个内秀到不爱和俗人说话的高蹈之人。可实情真是如此么?
  她有一张最最饱满流畅的鹅蛋脸面,鼻柱细而挺直,显得有些执和倔。 或许是因她没养大孩子的缘故,又或许,她身为大医传人本就善保养,宁秀招比这个年纪的其他妇人看着更年轻些,和云舒竟差不离儿,眼里还有些少女的“冲”劲儿。
  这种冲劲儿不是不温和不礼貌的冲,事实上,她整个人仪态、气度,即便放在京城里也少有可比,最起码成璧做公主时,在妇容妇德上是远不及她的。她这种“冲”,大约是因她还没被磨平棱角,还有自己特异的形状。
  果然手里捏着金银、商铺,自个有产有业的女人说话便有底气,全不似某些埋首房中相夫教子的贵妇人,操劳了大半辈子,别说老爷的心了,连中馈都没把握住,在夫人圈里吃喝交际都显得缩手缩脚。
  成璧眼中映着宁秀招,脑海中忽又想起另一个曾经以美貌与德行名满京城的女子。
  她想到了容珩的姐姐,那个她幼时常听在耳里,有阵子甚至腻歪到隐隐生厌的名字,容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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